【民翻】宫部美幸《雾之城》第二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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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雾之城(下)
5.
被封印的门扉那端是一间小屋,同样有高高的段差挡住去路。
“雾之城”为什么被造得如此不方便?好多地方的高低差都相当大,没法笔直前进。
眼前的高度,即便伊可伸直双臂用力跳起,要攀爬上去也着实费了一番工夫。被留在下方的少女脚步轻盈,一个没留神,便往封印之门的位置走回去,伊可只得大声呼喊:
“这里!”
他趴在高处的边缘,向下伸手。
“抓住我,爬上来!”
尽管明白对方听不明白,伊可仍然用肢体语言配合喊话,拼命解释给她听。少女终于伸出手,伊可将她向上拉的时候,再度吃了一惊。
好轻。
和将她拖离黑色漩涡时不同,此刻,伊可正用手臂承受着少女全身的重量,却像提着装满柴薪的笼子。他再次目不转睛地凝视少女透白的肌肤,以及由她体内溢出的光芒。
果真是精灵。她是不是真的在呼吸?
胸口部分确实在上下起伏,她呼吸的方式和我一样。手脚上也有关节,脸上同样有汗毛。
尽管少女没有察觉,伊可却为自己不时打量对方而径自害羞起来。
“好、好像可以出去。”
爬上高处一看,前方有拱形的出口,阳光从那段漾出。
“走吧!这边!”
伊可招呼着少女往前跑。穿过拱形出口,前方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是桥。伊可站立的位置,是一直向前延伸的石桥的一端。桥的另一端太过遥远,看不清。
能够听到海浪的声音。从石头垒砌的栏杆探出身体,只见有盘旋的台阶,和吊着鸟笼的房间上方往下看的光景很类似。脚底是横跨城堡底部的蓝色大海,头顶可见流云,耳边尽是四面八方传来的海鸟叫声。
石桥栏杆的最前段,耸立着一座石像。
伊可奔到石像脚下,抬头仰望。石像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以至伊可暂时遗忘了少女,而将其丢在身后,仰望石像时,他甚至没眨一下眼睛。
是位骑士。他全副武装,从头到脚被铠甲包围。披风覆盖了骑士从肩膀到膝盖的部位,想必看不见的腰部应该挂着长剑吧。
骑士的头盔和神兵头上戴的造型相同,两边同样有突出的角。角尖朝着上方,但左边的那支不知为何折断了。
骑士面朝伊可、背对着桥的另一端而立。他的双手放在披风后面,由此判断不是战斗的姿态。作为骑士的象征似乎太过安详,更像是代表“思索”的雕像。在漫长岁月中,石像经历了不计其数的风雨冲刷,显现出磨损的痕迹,脸部表情变得模糊不清,不复原先应有的威猛。
石像的原型,是不是曾经驻守“雾之城”的某位骑士?听大人们说,帝都中建造了很多石像,以纪念历代近卫骑士团长和在护国战役中建立功勋的骑士。每座雕像或骑马扬鞭,或举剑发号施令,明明白白体现着本人的武勇和忠义。
然而眼前这座石像,仅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伊可爬上栏杆,想仔细观察骑士的脸。栏杆的高度仅到他的腰部下方,又很狭窄,然而一旦爬上去,仍然觉得海面离自己更远,一瞬间觉得有些冷。伊可用熟练的动作保持平衡,朝骑士的方向走去。
从侧面看,骑士仍然是沉溺于思考之中的模样。披风的一部分沾上了一个个小圆点,是血迹?不,大概只是雨点。
石像很古老,也许和“雾之城”同龄。头盔上的角是什么时候折断的?断裂处看不见锯齿状的折痕,已然被岁月磨平。
不对!
伊可瞪大了眼。从他所站的角度,他发现了事实。
那对角,并非头盔的装饰物。
这位骑士所戴的头盔,和那两名神兵的不一样。骑士的头盔在后颈处略长,弯成碗状,两耳上方的部位各开着一个圆洞,方便他即将双角伸出。
那对角,直接从骑士的头上长出。
是祭品,和我一样头上长角。
祭品骑士……到底怎么回事?
太过吃惊的伊可忘了自己正站在高处,失去平衡的同时从栏杆上跌落。脚下的海面在眼中不断迫近,他哇地叫出声,双手乱挥,勉强跌进栏杆内侧。
附近传来一声惊叫。被伊可留在拱形出口处的少女双手捂嘴,怯怯地看着他。
“啊哈,对不起。”
伊可慌忙笑了一下,少女见状,慢慢垂下了双臂。她慢慢走近,和爬起来的伊可并排站在一起。
她在仰望骑士的石像。这还是伊可头一次看见少女正眼看着其他事物。
强烈的海风吹乱了少女的发丝,长长的睫毛也随之晃动。她眨了两三次眼,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骑士的石像。
“这位骑士好像跟我一样,都是祭品。”
伊可小声说道。
“他大概也和我一样,被关进石棺里,又逃了出来。在很久以前——这座石像已经很古老了,很久之前,还没有开始向城堡进献贡品的时候,这个人应该是以骑士的身份来到这里的。”
少女轻启朱唇,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绝对不是风声,而是少女的低语。名字——听上去像在说这个。没错,为了确认记忆中模糊的名字,她说出了口。
“你认识他?”
少女没有回答。伊可再次拉起她的手。随即,在半预料半恐惧的心态下,幻象第三次浮现在眼前。
骑士的石像动了起来。
他缓缓转动头部,面孔对准了伊可的位置。伊可能够感觉到,一种深思熟虑的目光,正从头盔正面所开的两个洞口深处透出。
铠甲相互咬合的部位发出嘎啦啦的声响,骑士向伊可走来。他来到伊可身边,强烈的海风吹拂,骑士的披风下摆迎风飘起。
伊可说不出话来,只是瞪大眼仰望着骑士。从骑士的身上,感受不到危险和恐怖,震惊的感觉也仅有一瞬,随即便被风吹得一干二净。
心中涌出一股怀念与仰慕交织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完全没有缘由。也许是因为骑士头上的那对角?
骑士动了动右肩,一截手臂从披风中伸出。铠甲下穿着的是纯棉的衣服,衣袖部分不断有尘埃掉落。
伊可猛地醒悟。
“他”绝非一开始便是石头打造的雕像。他从前是人,身体里流淌着血液的人类。
和北边禁忌之山那头的城市一样,这位骑士也遭遇了将整座城市石化的邪恶力量,化作了石像。
骑士将手放在伊可的右肩之上。他的手指既强有力,又十分温柔,伊可甚至能感觉到骑士指尖传来的温度,这让他万分吃惊。
对方看着伊可的眼神安慰而柔和。即便他戴着能够遮挡整张脸的头盔,伊可仍然确信,骑士的嘴角正露出笑意。
和村长的感觉好像。每当教导伊可时,村长就会露出如此的神态——伊可,你认真听好。
不,不光是这样。骑士给他的感觉,就好像……
就好像是父亲。
我又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骑士的声音响起。
——我的孩子。
不必用双耳聆听,骑士的声音直接进入伊可的心底。
——希望你能原谅我的罪过。我的孩子,我深陷试炼之中的孩子们哟。
骑士的手从伊可肩上离开。他再度转头,目光从伊可逃离的塔楼、横渡海面的长长的石桥掠过,随即注视着更加遥远的海平面。
一番话语响起。
——“雾之城”哟
——悲愤强烈至此
——罪孽深重如斯
——漫长岁月中的残酷赎罪
——吾之罪孽,历经千年星霜也无从消除
——于封印之中渡过不毛岁月漫漫
——吾之肉身遭受摧残,延续至今
——然而,吾之子
骑士的目光再次投向伊可。
——对于你等,吾并非绝情无爱。
语毕,骑士悠然转身,扬起身后的披风,踏上古老的石桥。随风飘扬的披风伴随铁靴踏响的沉重步伐,逐渐远去。
他的背影,在石桥上飘荡的白色雾气中逐渐消失。
伊可好不容易喊出声来:“等一下!”
他拉着少女的手,不顾一切地撒腿追去,鞋底在古老的桥面上剧烈摩擦。赤足的少女在拉扯间,险些向前跌倒。
“等一下!请别走!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我的……”
骑士的身姿彻底消失在雾气之中。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蓦然从脚底响起,伴随着剧烈的摇晃,让伊可几乎摔倒。他慌忙用双手抓住木棒作支撑,同时松开了少女的手。
石桥从伊可脚边开始龟裂,并逐渐崩塌。伊可的身体短暂地在空中游荡了一下,勉强倒向崩塌的另一边。
背后传来一声惊叫,少女直接从龟裂处往下跌。她的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挥舞,却无法碰到石桥。眼见她随着碎裂所产生的小石块一齐海面跌去,裙摆和披肩舞动中猎猎作响。
伊可狼狈地扑到石桥崩坏的边缘,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少女的右手。少女的身体剧烈摇晃,脚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几乎能碰到桥面下方。
为了抓住少女,伊可先前的动作太大,他几乎也被少女一同往下拖去。他以脚尖作摩擦力,左手使劲抓住石桥边缘,直到肩膀悬空,两人才停顿住,不再下跌。
少女的双眼因恐惧而失去了焦点,被狂风吹乱的秀发胡乱拍打她惨白的脸。
“没问题的,不要怕!”
伊可用力将她向上拉。
“别怕,你不会掉下去的。我会抓牢你。”
慎重、再慎重。逐渐地,少女的左手能够碰到石桥崩塌的边缘了,她立刻抓住。随即,她的头部、肩膀也出现在桥面上方,然后是上半身。
“好啦!”
少女飞一般地返回桥面。直到将她拉到远离裂口、足够安全的地方,伊可才让自己放松下来。少女浑身无力地跪倒在地。
她瘦弱的肩膀不停颤抖,瞳孔激烈动摇,沙沙的海风声中,混入了少女杂乱的喘息。
“很、很害怕吧。”
回过神来,伊可发现自己浑身是汗。
“对不起,都怪我放开你先跑了。”
少女看着伊可的脸,轻轻垂下眼睑摇了摇头。
“‘雾之城’很古老,不光是这里,城里肯定还有很多地方很危险,接下去我们要更加小心。”
少女听着伊可的话语,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来。她注视着古老石桥的另一端。
白色的雾气仍在桥面上流动,但在两人所处的位置,仍然能够看见石桥那头的风景——又是封印的石像,这次是两座并拢在一起。
适才迈步走到石像那头的骑士,则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可站起来,回望石桥裂口的彼端——他们跑过来的方向。骑士的石像仍然伫立在原地,背对着两人,披风垂在身后。
果然,刚才那一幕幕也是幻象。直接用心听到的那些话语,大概也是幻听。
少女站起身,轻拂裙摆。伊可望着她。
“那座石像……”
少女顺着伊可手指的方向优雅回首,望着骑士的石像。
“那位骑士原本是人类,不是石像。他被变成了石像,站在那里。我在幻象里看见了……”
没有回音。少女缓缓举手,拂开遮住眼睛的头发。
“那位骑士也被‘雾之城’诅咒,被封印在这里。他和我一样是祭品,是城堡的俘虏。不过,那么伟大的骑士怎么会……”
伊可在记忆中回想骑士的举动。
“不过,这位骑士没有佩剑呢。”
在幻象中,伊可看见了骑士全套的盔甲,唯独不见应有的宝剑。
“你刚才对这位骑士说了什么?我认为你在说他的名字,对不对?”
少女背对伊可,保持沉默。海风萧萧,或许她没听见伊可的问话。
——我的孩子。
骑士如此称呼他。那番话语深深铭刻在伊可心里。
——我深陷试炼之中的孩子们哟。
伊可对从未谋面的双亲毫无概念,村长曾说,这也是“古训”的一部分。生下祭品的夫妻必须将那孩子托付给村长,从此远离家乡。亲子之间的缘分也就此一刀两断,日后也没有相认的必要。
我的父亲。伊可心想,如果我的父亲也是祭品,那他绝对活不到成年。等他长到和现在的我相同的年龄,头上的角也长成了,就会被带来这里,锁入石棺之中。如果是那样,他就不可能成为我的父亲。
——吾之肉身遭受摧残,延续至今。
伊可叹了口气,重新起身。他模仿少女的动作,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拾起掉在一旁的木棍。
“没办法回那头去了。”
桥上的裂缝太宽,怎么跳也跳不过去。石桥死了——“雾之城”的一部分死了。
和石棺被破坏时的情况相同。御印的力量对“雾之城”造成影响,尽管对自己有利,同时却也很危险。接下去得更加小心才行。
“不过,我们也不必往回走了。”
少女终于转身,露出微弱的笑容。她的笑容如此惹人怜爱,如同微风拂过开满鲜花的森林,漫天花瓣迎风飘飞一般,唇齿之间,似乎也隐含着一股鲜花的芳香。
两人手牵着手走过石桥。他们的前方,封印的石像面无表情地耸立着,石像之下隐藏着的谜题,正向两人招手。
6.
又是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石像随之而动,让出道路。少女周身的光芒亮得耀眼。为何她一靠近,石像便会自动分开,少女本人似乎也不明就里。她茫然看着前方,显得困惑又惊恐。
“这样不会痛吗?”
伊可不由有些担心,尽管闪电不是直接冲着少女,而是落在石像和少女之间。
“有没有觉得身上麻麻的?”
少女完全听不懂伊可在说什么。两人之间的语言隔阂太深。
前方是一扇木门,以及沿着房间内部盘旋而上的阶梯。
幸亏木门很容易就被打开。
“等我一下,我先进去看看。”
迄今为止,伊可已经向上爬过太多次。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尽量避开向上走,最好能找到向下走的出口。
穿过木门一看,伊可不由气馁:门外是一个狭窄的露台,正前方还有另一个相同形状的,当中的距离相当宽。过去应该有桥梁贯通,如今却什么都没有。脚边裂开的巨大空间,光看一眼就晕头转向。
从露台边缘处往下看,绿色的植物和白色的干燥地面感觉都好遥远。应该是内庭之类的地方。内庭的另一端似乎有另一个出入口,但伊可的所在位置,实在高到无法往下跳。
只得继续爬楼梯往上房走了。伊可垂头丧气地往回走,途中又听到少女微弱的尖叫。
伊可飞奔回屋内,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那些黑色烟雾状的怪物,不知不觉间重新聚集起来,犹如紧盯腐肉不放的秃鹰。少女被怪物团团包围,而狭窄室内的一角,重又出现了那团黑色的漩涡。
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涌上头顶,伊可挥棒向怪物猛攻而去。头上长角的巨型烟怪分成好几头,踏着粗俗的步伐躲避伊可的攻击,眼底的白光随其动作而闪动,轻飘飘地绕开伊可直接向少女扑去。伊可早已不再害怕——不管来几只都好,全都是烟雾的团块罢了。哪怕来几十只,我也能全部收拾掉!
“可恶!可恶!可恶!”
吃我这招!随着伊可的攻势,烟雾逐渐消散。然而,黑色的漩涡仍然存在,怪物的一对对白色眼珠,仍然悬浮在半空。
少女一声惨叫。只见烟雾重新组成了大鸟形态的怪物,抓住少女的衣领向上飞去。伊可顿时汗毛倒竖——这些怪物还能飞?少女徒劳地手脚乱蹬,身体向着台阶上方越升越高。抬头一看,原来台阶上方也有一个黑色漩涡,糟糕,大意了!
伊可沿着楼梯一路追踪。适才被他驱散的怪物化作一道道丝带状的烟雾,在他身边掠来掠去,一对惨白的眼珠从他头顶飘过。
——别管闲事,不要阻挠我们。
伊可猛地握紧武器——怪物还会说话?
——身为我们的同类,为何要阻止我们?下手还毫不留情。
声音不止一种,从四面八方涌来,相互重叠、争相发声,其中有恳求也有愤怒,更有告诫。
不会错的,正是那些在屋内徘徊、盘旋飞舞,绕着伊可四周不肯离去的怪物们的声音。
身、为、我、们、的、同、类。
——伙伴,我……我的伙伴们?
“胡说!”
伊可边吼边挥棒。挡住他去路的怪物歪了歪长角的头部,保持着驼背的姿态,以和巨大体型不相匹配的轻盈动作飞着向后退了几步,低头注视着伊可。
——不,你就是我们的同类。因为,我们都是祭品。
——看我们头上的角,就是印记。
——我们在石棺中毙命,身体逐渐腐朽,灵魂被镇在受诅咒的城堡之中,在永生的漫长岁月里,浑身沾满冰冷的尘埃。
——我们被“雾之城”所困,又反之困住“雾之城”。
——不许阻挠我们。
伊可呼哧呼哧地不停挥动武器,然而,他的手却颤抖个没完。
捉住少女的有翼怪物在上方消失了踪影。不好,得快去救她。
——幼小的祭品、被正确御印守护的幸运儿哟,不要阻挠我们,可怜可怜我们吧。
“胡说……”
伊可咬紧牙关,嘴角轻轻地漏出几个字。随后,他改用最大的声音吼道:“这不是真的!”
胸膛中所有的空气都化作怒吼倾吐而出,伊可憋着气,飞快往上方奔去。其中一级狭窄的台阶上,黑色漩涡如煮沸一般冒泡,少女除了下巴之上的部分,全部没入漩涡之中。
伊可丢开木棒,双手直接插入漩涡,抓住了少女的肩膀。少女的瞳孔中映照着漩涡死气沉沉的色泽,散发白色光芒的身体仿佛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而一旦发现赶来的伊可,她的脸上又绽放出了些许代表希望和哀求的光芒。
“加油!马上就好了!”
渐渐地,少女的上半身从漩涡中露出。伊可正要去抓她的手,却被身后一股力量撞翻,他整个人滚到漩涡一边。怪物再度露头,站在少女的上方。少女半张开口,发出无声的悲鸣,无奈地仰视遮挡在自己面前的怪物,怪物泛白光的眼珠似乎有某种不同寻常的吸引力。
怪物直直地瞪着少女,缓缓摇头。
一人一怪四目相对。随即,少女的身躯又往漩涡深处沉去。虽然缓慢,但确实在下沉。怪物展开长着利爪的双手,瑟缩着巨大的头颅,与其说在威胁少女,更像在恳求。
伊可一阵惊愕,随即醒悟:怪物对少女说了些什么,少女也听了进去。
说了什么?到底说了什么?她听到了什么?为何会被说服?
少女细长的下颚没入焦黑色的漩涡中,抓住边缘的双手也慢慢松脱。
怪物点点头,丑陋的双手合拢放在胸前,似乎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少女的谢意。只见它十指交握,双手放到两眼之间的位置。
它在祈祷,为了眼前的少女。
少女一半的脸也消失在漩涡之中。睁得大大的的双眸不再是温柔的栗色,而被染成了和漩涡相同的漆黑色泽。连漩涡都来说服她了。
少女彻底放弃了挣扎。
不、可、以!
喊声直接在伊可的头脑里炸响。来不及去思索究竟是谁的声音,脑中便自动涌入大量的幻象。
少女继续向下沉,头顶也消失在了漩涡之中。一缕秀发似乎随风摇摆了一下,随即消失。下一瞬间,沸腾一般的漩涡中心迸发出炫目的闪光,和驱动封印的石像的光芒十分类似。光芒划过半空时,甚至能听到声响。
闪光在空中化作一轮圆形,怪物如同受到攻击一般瞬间蒸发,随即消失的是漩涡,然后轮到伊可——闪光包围了伊可。
啊!
伊可举高双臂保护自己的眼睛,随即便保持着这个姿态不动了,惊愕的表情定格在他脸上。
伊可被石化了。
和那座城堡中的人们一样。
和伫立在石桥上的骑士一样。
不、可、以!
喊声再度响起,带着警告的意味。
幻象消失。从虚无的石化中解放出来的伊可浑身颤抖,在怒吼声中朝少女扑去。除了额头以上的部位,少女已然整个没入漩涡中。
不顾一切地,伊可将双手插入漩涡,首先摸到了少女柔软的脸颊,然后是头部。他胡乱又捞又抓,将少女往上拉。能碰到她的肩膀了,随后是手腕。她不肯配合,挣扎不已。
“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少女的脸重新浮上来,她拼命吸气,如同溺水。伊可被她满脸的恐怖表情所鞭策:救她,一定要救她!
一番忘我的努力之后,少女重新上岸,俯在漩涡边缘。伊可咬紧牙关,发出呜呜的吼声,恐吓四周徘徊的怪物们,随即用浑身的力气抱起少女,一口气跑到台阶边缘,直接往下跳。
两人一齐结结实实地摔在下方的地面上。伊可将少女留在原地,捡起一同落下的木棒,好一通胡乱挥舞。他虚张声势地敲打墙壁,直到手腕发麻都不肯停止。怪物在伊可的攻势下变回烟雾状,那头有翼怪砰地砸向地面。伊可继续乱吼乱叫地进攻。
在其攻势下,黑色漩涡逐渐蒸发,光芒从残留怪物们的眼中消失,它们也随之还原成纯粹的烟雾。袭击结束了。
伊可喘着粗气,浑身颤抖。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面颊湿湿的——适才的暴走中,他流泪了。
紧握木棒的手腕颓然下垂。木棒的另一头敲在地面上,发出轻响。
回头一看,少女仍然跪坐在原地,双手捂脸。随后,她双手交握,放在额间,和适才怪物所做的动作一模一样。她也在祈祷——在伊可看来,她的举动并非恳求,而是祈求原谅。
寻找出口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若一直待在原地,怪物还会现身;但继续前进,仍然会重复适才的一切行动。伊可需要在“雾之城”中一点点地摸索,怪物们不需要。
而一直呆坐着也不是办法。如果无法赶在太阳下山前离开城堡,至少也得设法走到更低一点的地方去。
伊可用声音催促少女继续前进。他不敢再牵她的手,因为害怕。
心仿佛碎裂成了千万个碎片,颤抖着散落在伊可幼小的身躯各处。伊可不清楚自己想明白了多少——“雾之城”中的谜团太多,牵起少女的手便能看见的幻象似乎能解答其中一部分。好想知道真相,但又太害怕了。一旦知道真相,就再也没法回头了,自己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伊可了——谜团就是那么恐怖。
想想义母大人,想想托托元气满满的声音。我要回到大家身边,回托克萨村去。
——可怜可怜我们。
——你是我们的同伴。
怪物们的哀求声驱散了伊可对家乡的怀想。
我们被“雾之城”所困,又反之困住“雾之城”——到底什么意思?
——不许阻挠我们。
怪物们反复抓住少女,将她带回漩涡之中,这就是它们口中的“反之困住‘雾之城’”?因此,伊可的所作所为对它们而言是一种阻挠。
既然如此,那少女究竟是什么人?
挪到隔壁的房间一看,又是一级级高高的台阶。阶梯上方有一个露台,再上方是高高的天井,几根方形的柱子立在露台之上,支撑着天井。对内心的疲惫感更胜于身体的疲劳的伊可而言,爬上台阶的行为变得万分艰难。真的不想再往前走了——这样的想法怎么也抑制不住。
费了好一番工夫,伊可才爬到上方。他回头招呼少女,少女却不愿挪动。
“怎么了?不爬上来的话没法前进哦。”
少女踌躇的情绪中,还能感受出几分的厌恶。
“前面是不是有什么?”伊可问道。随即,纷乱的内心中涌起的第一句话到了嘴边,他不假思索地再次开口:
“你是不是很熟悉‘雾之城’?”
他被自己问出口的话吓了一跳——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少女站在远离台阶的位置,仰望伊可。随即,她转身背向他,赤裸的双足轻轻迈动,向来时的道路走去。
“你不想和我一起逃走?是想留下来吗?”
在通向隔壁房间的拱形入口前,少女停下脚步。
“那些怪物还会回来的,它们的目标是你,你明白吗?”
少女垂下头去,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她伸出手,抚摸拱形门的边缘。
随即,她飞快地溜了过去。
伊可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原地。他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呆呆地站在高处。阳光透过石柱之间,照在他一动不动的背影上,从那个角度看,他的身姿和石桥上伫立的骑士有几分相像。
另外一句话自动冒了出来:“你别走。”
小声的嘀咕之后,伊可双手作筒状放在嘴边,深吸一口气后一声大喊:
“喂——!”
猎人们在森林的猎场之中,也是这样招呼彼此的。
“喂——!”
少女雪白纤长的身姿再度出现在拱形门的位置,如同一个模糊的剪影。
伊可在保持身体平衡的前提下尽量放低身体,努力向少女伸出手臂:“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少女向伊可的位置靠近。她的脚步中仍然透露出迷惘,而当伊可握住她的手,她也出力回握了伊可——尽管气力不足,但确实做到了。
两人从石柱之间穿过,来到没有天花板的位置。这里不再是露台,而是比露台宽阔得多的屋顶。屋顶一段有供瞭望用的台阶,虽然狭窄,却通向更高的上方。
头好晕,蓝天似乎在鼻尖碰触得到的地方。他们第一次来到没有半点遮掩的地方。
“这里好像是瞭望台。”
伊可告诉少女。少女因炫目的阳关而眯起眼睛,轻风温柔地抚摸她的披肩和秀发。不是海风,而是饱含森林气息的微风,海鸟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向上爬了一段阶梯后发现,他们所在的城堡被美丽的绿色森林所包围,呈コ字型。伊可用手遮挡阳光,四下巡视了一番——从瞭望台的另一端下去的位置,似乎有一条小路可走。
跑到那头一看,竟然不是普通的通路。正确说来,应该是车站。顺着道路延伸的位置一直向下看,能看到长长的一条轨道。
伊可曾听别人说过,帝都里有一种沿着轨道行驶的交通工具。他也在书中看过此类工具的图片:车辆靠牛或马牵引,沿着固定路线前进。
伊可跳下站台,往看似道路的右手边跑去。他立刻明白了轨道上行驶的是什么:一辆没有顶盖的手推车正停在轨道尽头。矿车——伊可认得那个,距离托克萨村最近的投宿点有一座小小的矿山,矿里出产的银子正是用这种小车搬运出来的。
车轮稳稳地站在轨道上,伊可翻上车,小小的车身随之抖了抖。车上装有刹车扳手,抓住扳手摇了摇,小车也跟着前后摇动。原来如此,可以靠这个操控车子。
伊可顿时浑身是劲——坐上这个跑,怪物就追不到我们了!
7.
“喂——!”
伊可边操纵小车,边充满活力地招呼着少女。在伊可的操控下,小车如同跳跃一般在轨道上来来回回,带起一阵阵凉爽的风。
少女静静地站在车站一端,听到伊可的声音才转过头来。伊可向她用力挥手。
“喂,快点上来!”
他拉住少女的手,帮她登上小车。少女万分珍惜地望着小车,在和伊可并排的位置站定,双手抓住车厢边缘。
“就是这样,要抓紧哦。好了,出发!”
最初,小车在轨道上嘎吱嘎吱地碾了一阵,随即便轻快地滑行开来,仿佛从未经受漫长风雨的侵蚀。速度开始提升,少女露出惊吓的表情,双手抓得更紧。伊可放声大笑,单手操纵小车,另一只手拉住少女的手。
“别怕,吹风的感觉很好吧!”
轨道沿着建筑物边缘笔直向前。伊可敞开胸怀,感受着大口吸进的清新空气一直涌入身体最深处的感觉。凉爽的风将他周身吹拂干净,疑问、恐怖、猜疑和对未知前方的不安,全部被吹散。
前面的轨道出现了缓和的右转。伊可让小车降速,任御印随风飞舞,笑着看向身旁的少女。
少女不见了。
那个身穿白裙、眼眸浑圆、肢体纤细如柳木的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比伊可年幼得多的女孩。她只有三岁?还是四岁?小女孩穿着无袖的白色衣裙,裙摆一直拖到她的脚踝处,没有披肩,衣领上绣着花朵的图样。女孩的头发很长,在脑后扎成一束,如同小马的尾巴,闪烁着亚麻色的光泽。
小女孩用自己的小手抓着矿车边缘,欢笑不已,栗色的瞳孔中映出喜悦的色泽,接近明亮的琥珀色。
“快点!再快点!”
女孩喜悦的声音响起。
“父王,父王!小车好快啊!”
视野不停转动,女孩的欢笑声响彻伊可的耳边。她面对伊可不停说话,好像从一开始就认识他——不,女孩眼中映出的人影不是伊可,或许是其他什么人。
也就是说……眼前所见全是幻象?
女孩撒娇地说:
“等您下次回来,我们再一起坐小车好不好?说好了哦?要和约尔妲一起玩哦!”
小车快如疾风,伊可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却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干了舌头。
女孩的声音中满是欢喜:
“约尔妲最喜欢父王了!”
伊可猛转身体,使劲眨眼。
少女仍在他身边,一手握着他的手,另一手抓着小车边缘,微微歪头。
转弯地点近在眼前,伊可慌忙停止扳动把手的动作,小车抗议似的左右摇晃,随即减速,懒洋洋地略微倾斜过来,滑过转弯道。
刚才看到的是什么?又是幻觉?现实和幻觉的对接堪称无缝,让人很难将两者区分清楚。
那个小女孩又是谁?和伊可身边这个比他要高、足以做他姐姐的少女是不同的两个人?幻象又有什么意义?
我在睁眼做白日梦吗。
又好像平白进入了某人的回忆之中——他回想起小女孩快乐的过去。
——最喜欢父王了!
小车转过弯道,断崖出现在轨道的一侧,下方空空如也。无尽的蓝天似乎一直蔓延到脚边,哎呀,得减速了。
再次睁开眼,伊可察觉到:几头黑色烟雾状的怪物佇立在路边一动不动,仿佛在目送他们的离去。小车呼啸着从它们身边通过,它们仅转动了下闪烁白光的眼珠,将目光挪到伊可和少女的位置。
它们无意追击,仅仅是在目送。
不知为何,它们给人的感觉好寂寞。
还是说,怪物们也是伊可看到的幻象?
继续前进了一阵,轨道的终点出现在眼前。终点处有个站头,伊可慎重地松开把手,小车逐渐减速,车轮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稳稳地停止。
有短短的一瞬间,伊可产生了一旦踏上站台就会被守候在此的怪物伏击的错觉。然而他想多了,此处没有任何的人或物品。明朗的阳光洒满整座站台,最前端有一条屋顶呈拱形的通路。能够继续前进了。
伊可松开少女的手,跳下小车。在继续握住她的手的瞬间……
“你叫约尔妲,对不对?”
问话冲到了喉咙口,又被咽了回去——她听不明白的。
走过拱形的通道,穿过一小段带楼梯井的走廊,两人来到一处排列着巨大石柱的露台。走过露台,又是一处拥有高挑天井的宽大空间。
天井正中悬挂着一个巨大的吊灯,装饰其上的烛台数之不尽。粗大的一根根房梁排列成格子状,承受着吊灯的重量。伊可目瞪口呆地四处打量,花了好久才从惊讶中回复。
两人的所在位置,是被回廊包围的宽大空间的二楼入口。正前方有一道能够通往空间另一侧的桥。伊可放开少女的手,试探着一步步踏上石桥,一直走到桥面正中,抓住扶手向下看。碎裂腐朽的家具残骸随处可见:倒下的烛台、巨大的底座和装饰其上的女神像,全都在碎了一地。
此处大致为圆形,一楼位于石桥一端正下方的位置,有一扇两开的大门,呈完全开启状态。户外阳光明媚,能够看见一部分的草坪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应该是前庭吧。
两人先前乘坐小车,到底下降了多少距离?车速太快了,应该跑了不少路。
伊可松了一口气:从那扇门就能出去了。
然而新的问题又来了:该怎么从二楼桥面跳到一楼去?盘旋的楼梯只能让他们走到天井处,并没有向下走的阶梯,看似楼梯的地方纯属装饰用。没错,很久以前,城堡中会举行舞会和庆祝胜利的宴会,身着华丽服饰的贵妇或骑士,会在桥面和二楼走廊下穿梭,向一楼的宾客们挥手致意,楼上楼下笑语喧哗,干杯声不绝于耳。
如果“雾之城”中真的存在过这样的时代的话……
继续向前走了几步,伊可发现:桥面果然耐不住岁月的磨砺,各处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想要从桥上走到对面回廊相当危险:一道裂痕横在面前,约有从伊可的手肘到手掌那么长,宽度也和他的手掌相当,透过裂缝,下方的地面清晰可见;用手轻轻一碰,便有细碎的小石子哗啦啦往下掉。
伊可不敢跑动,而是静静地走回少女身边,对她摇摇头。
“大厅很豪华,但造型好奇怪的。不能往下走,只好找其他的路了。”
不知是否听明白了,总之少女也摇了摇头。
“要是有绳子就好办了……没办法。”
伊可重新振作,向少女伸出手。少女略迟疑了一番,才拉住他的手。
“不知能不能顺着墙壁往下滑。”
伊可边说边无意识地摇了摇头。下一秒,身着白色无袖长裙的小女孩再度出现,她奔跑着,马尾辫在脑后甩来甩去。
又是幻象!
女孩踩到了裙摆,咕咚一声摔倒。她哇地哭出声来。
一名男子出现,似乎一直追在女孩身后。他身着镶边的短上衣和宽松的长裤,沿着回廊信步而来。发现跌倒的女孩,男人加快了脚步,双手伸向女孩。
——谁让你跑那么快的。
男人将女孩高高抱起,到自己肩膀的高度。
——约尔妲都变成野丫头了。
声音很温柔。男人左手抱女孩,右手轻轻为她擦拭眼泪,动作中充满安慰和慈祥的意味,手指上戴着一枚刻有纹章的硕大戒指。
身体再次剧烈颤抖,甚至能清楚感觉到下巴猛烈的颤意。伊可用力甩开少女的手,像挨了鞭子一样朝反方向跳开。少女被他粗暴的动作带得一个踉跄。
“你……你到底是……”
伊可忘了自己和她之间的语言障碍,一口气说下去,差点喘不上气来。
“你到底是谁?一拉你的手,就能看到好多事情,虽然是幻觉,但和真实情况没有区别。这全是发生在‘雾之城’里的事吧?我竟然看到了从前的事,你究竟是什么人?一直住在这里吗?”
一口气说到这里,伊可其实已经有了几分确信:那些幻象,全部都是眼前这位少女的“回忆”。只是不知为何,伊可能通过牵手这个动作看到那些记忆。
“你的名字是约尔妲,对不对?”
伊可双手不知不觉捏成拳头,慢慢靠近少女。
“你小时候头发比现在长对吗?你曾在这里奔跑,也坐过刚才那辆小车,你还有个很温柔的父王……”
少女低头凝视比自己矮的伊可,头颅不断左右摇摆。
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吗?
又或许,是说他会意错了?
伊可焦躁不已,冲口而出:
“不要光摇头,我看不懂啦!”
吼叫的声音在高高的天井上方回响。一动不动的吊灯似乎也跟着摇晃起来。
少女仍然没有回答。她一味摇着头,不声不响地往前走——并非试图往下走,而是踏上断裂的桥面。
在危险的断裂面,少女暂时驻足,往下方看去。随后,她返回吊灯的正下方,伸手向上指。
“什么意思?”伊可没有立刻走到少女身边。“你想说什么?”
少女指着正上方,似乎意指吊灯。
“吊灯有什么问题吗?”
伊可满肚子火气,嘴里胡说八道起来,少女却点了点头。
“你要我怎么做?”
伊可双手叉腰,对少女怒目而视。少女放下手臂,带着挨骂的表情垂下肩膀。
虽然恐怖的事很讨厌,但发火更差劲。一旦发火,之后只感觉到一种悲哀。伊可暗自责备自己,先前的怒火消失得一干二净。
“虽然不清楚你想说什么……”伊可说着叹了口气,“好吧,我去调查一下那个吊灯。你赶快过来,站在下面危险。”
少女立刻回到原来的位置。伊可绕着回廊走了一圈,仔细调查墙壁。如果能利用窗框或墙壁凸起的部分,就能爬到房梁上去。
实际行动起来,发现要做到这些并不困难。手脚能摸到的地方满是灰尘,滑溜溜的,伊可小心地展开身体,终于踏上房梁。结实的房梁对承受伊可的体重不在话下,宽度也能让他在上面快步奔走。伊可在布满白色尘埃的房梁上留下一串脚印。
伊可来到吊灯一侧,蹲下身来打量固定吊灯的金属零件。几个金属栓深深地嵌入房梁之中,其中的一半已经严重生锈、几近脱落;其余的则出现歪斜。
真是让人吃惊,少女怎么会注意到这些。
——她是想告诉我,走在桥上一不留神就会被吊灯砸到吗。
伊可留神着不让自己滑下去,同时小心地移动重心,从吊灯边缘伸出头去往下看。少女已听从他的劝说,走到了安全的位置,仰视伊可的表情中似乎带着几分担忧。
两人相互挥了挥手。少女没给出进一步的指示。
伊可在房梁上躺下,双脚悬在空中晃荡,让自己休整一下。身处昏暗凉爽的房梁之上,在远离少女的位置,让他感觉很轻松。尽管这样很冷漠,但只有此刻,他才能认真面对自己。
从装满石棺的屋子一直到这里,他一直忘我地奔走在偌大的“雾之城”中,没有时间平静地呼吸,更没有安静思索的闲暇。正因如此,眼下的时刻显得万分宝贵。
不知不觉间,伊可慢慢抚摸起胸前的御印。每次这样做,他都能感受到内心变得平静,仿佛获得了一股安慰的力量。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回到托克萨村,回到大家身边去。我能回去,出口已近在眼前了,只要想办法下去,就能投入室外的阳光和绿色草坪的怀抱。
少女的真实身份和怪物们谜一般的话语,等出去再考虑不迟。村长也许知道,回去之后问他就好。
什么也不用想,拉起少女的手所看到的幻象也没什么可在意的。那些肯定都是“雾之城”为了让我感到恐惧,而故意让我看到的。没错,这些都和那个少女没有半点关系。
尽管如此,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感觉有哪里做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呢?太奇怪了。
这种感觉,仿若胸膛最深处盘踞着某种黑暗的东西,正在重复着某种私语。对了,都是那些怪物不好,和它们战斗的时候,我吸入了它们的一部分,那些黑烟侵入我的体内,想把我从内到外都染成黑色,肯定是这样没错。
心底最深处,真的能听见那种声音。
——你无法从这里逃离。
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
——你不可以从这里逃离。
——不能带走那个少女。
赶紧把她送回原本监禁的地方。这个少女属于“雾之城”,所以她的回忆中满是城里发生过的事,一旦触碰,便鲜明地复苏在眼前。
“啊——烦死人了!”
伊可一声大吼,企图用自己的声音掩盖内心的嗫嚅。他猛地抬起头。
随即,他看到了。
吊灯的正下方,横穿巨大空间的桥面上,从雕刻精美的扶手处往下看,有什么东西在空中摇摆,有好多、好多。
他们的双脚全都悬在半空,摇摆不已。
是人,好多的人。他们从扶手处垂下,头在上,双脚悬空。
他们在干什么?伊可瞪大了眼。随即,他感受到强烈的冲击,仿佛有人拿木槌直接捶打他的心脏。这些人……全都悬吊在桥梁的扶手上,气绝身亡。
这些人之中有身穿轻便铠甲的骑士,有卫兵、穿着白色法衣的妇人、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孩,也有挽起衣袖、头戴遮阳帽的农夫。
所有人都脸色青白,头颅痛苦地歪斜着。有人僵硬的嘴角边伸出青黑色的舌头;有人用痉挛的双手紧抓吊住头颈的绳子,保持着这个姿势毙命。手脚裸露在外的部位,无一不是血迹斑斑。看哪,鲜血还在一滴滴往下落。
此番光景,在往昔的岁月中曾经承载无数烛光、水晶的色泽闪耀的吊灯下方,呈现出另一派拱桥形的诡异画面。亡人们的骸骨取代了蜡烛,鲜血取代了光芒,流满了底部的地面。
这间大厅中曾经发生的事,不仅仅是舞会而已。
这也是幻觉?为什么会看到如此恐怖的画面?
骸骨兀自在空中左摇右晃。先前在石桥尽头出现的骑士再度出现,穿过亡者组成的人形蜡烛,缓缓前行。他的脚步中感受不到任何迷惘,决然地向城堡内部走去,对头顶上方骇人的光景熟视无睹。骑士很明白那些亡者的惨状,但他连头也不抬一下,不带恐惧或悲叹。骸骨的鲜血滴到他头上仅剩的那支角上,沿着头盔的曲线流下。更多的血落到他的额头上,却不见他抬手擦拭一下。
他要去哪里?
他要去见谁?
即便在高高的上方,伊可仍然能够清楚地看见骑士铁青的脸色,以及他用力抿成一条缝的嘴部。他大步向前,披风随之翻飞不已。和变成石像时相同,骑士仍然没有佩剑,即便如此,从骑士闪耀着黯淡光辉的瞳孔和紧缩的下颚,伊可依旧感受到了怀抱悲壮勇气和决意奔赴决斗的剑士的豪情。
你到底是谁?
伊可想大喊,却只能发出喘气般的声音。随即,他猛然返回现实中——或说回复了自我的神志。从骇人的幻觉中一下回到现实的冲击力让他好一阵摇晃。他一屁股跌坐下去,布满尘埃的房梁在眼前旋转不已——伊可背部朝下,跌到了吊灯上方。他手忙脚乱地抓住烛台,古老到泛黄的蜡烛一根根往下掉去。
伊可扭动上身,半仰面地横躺在吊灯上。左脚边倒着一根烛台,使得吊灯看上去缺了一大块。
啊啊,幸亏鞋子没掉。伊可突然冒出这个念头。适才仿佛碎成无数片、散落在身体内部各处的心脏碎片似乎全在跳动,浑身跟着抖个不停。伊可保持着躺倒的姿态,慢慢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四下散落的心脏碎片似乎又慢慢回归了原位。
此刻,某处传来了吱吱嘎嘎的响动。
吊灯上方的灰尘随之扑簌簌地往下落。
声响来自腐朽、歪斜的金属栓。
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中,金属栓逐渐无法承受吊灯的重量,再加上伊可跌落的冲击力,使得这一切超越了临界点。第一个金属栓落下,犹如成排队列中脱逃的第一个士兵带动了其余的士兵,金属栓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脱飞。
脱离房梁时,有那么一瞬,吊灯似乎不愿遵从引力的必然性,坚持强调迄今为止的位置才是最安全的,短暂地在半空漂浮了一下之后,才开始往地面下坠。
伊可的动作慢了半拍,因而没能抓住房梁。吊灯坠落时带起的风胡乱拍打他的头发。要掉下去了,要摔碎了!伊可长大了嘴,魂魄随着不出声的尖叫一齐飞出肉体,飘在半空。
头脑中一片空白,本能促使伊可抱住了吊灯的支柱部分。轰隆一声巨响,吊灯落到石桥上,其直径刚好将桥面的宽度填满,最外一圈的烛台砸在石桥扶手上,先前勉强留在烛台上的数根蜡烛终于脱离烛台,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无形的弧线,出扶手外侧往底楼掉去。伊可在吊灯中央缩成一团,多亏了他的这一动作,烛台的底座才能待在原处,没从失去了蜡烛的光秃柱形烛台下方飞出去。
灰尘漫天飞舞。伊可抬头向上一看,随即“哇”地一声惊叫,向右边跳开。吊起吊灯的铁链伴随嘎啦啦的响声,追着吊灯本体掉落下来。铁链砸在伊可的身边,在自身的重量下继续行动,如同扭动身体的蛇,滑落到烛台底座之间的缝隙中去。
有灰尘跑入眼中,刺痛刺痛的。嘴里也全是尘土的味道。伊可慢腾腾地起身,看见站在桥头的少女双手遮嘴,双眼因吃惊而瞪大,几乎能看见她的眼白。
我没事——伊可比着口型如此告诉少女。然而在此之前,耳朵又捕捉到了新的异动。
那是某种破碎的声音,伴随着不吉利的振动。
冲击的力量从下方传来,吊灯向前倾翻,原本砸在扶手上的部分高高翘起。
又怎么了!刚想到这里,桥便从另一头开始崩塌,逐渐和二楼的地面分离。这座石桥和吊灯的支撑一样,输给了漫长的岁月和重量的负担。
桥面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滑梯——以少女所站的那头为起点,整座桥横跨底楼大厅一路往下倾斜,断裂的那头刚好冲着通往外界的大门,嘭地一声着地。吊灯带着伊可,顺着倾斜的石桥一路滑到底,还乘势转了好几圈,将伊可抛上半空。
这一次,伊可用脸朝下的姿势落地。腹部扑通地砸到地面,几乎让他呼吸停止。尘埃如浓雾一般覆盖整个大厅,巨大的喧哗之后,只剩或烛台掉落,以及蜡烛在地面滚动的声音。
没有摔断手脚,也没有断气。似乎没有哪里摔坏,也没有流血。伊可保持趴在地上的姿势,慎重地确认了自己的身体情况,直到四周完全恢复寂静为止,他都一动不动。
半晌,伊可才支起上身。先前横跨二楼的石桥俨然成了从二楼通向一楼的通道,有点倾斜,好在仍算坚固。吊灯在石桥一侧,翻了个底朝天。
少女仍然站在原位,保持双手捂嘴的姿势。伊可站起身,来到变为通路的石桥下方,招呼着她。
“喂……”他喊着:“虽然很乱来,不过可以继续走了!快下来,当心脚下。”
少女满脸惊恐,不敢迈步。伊可手脚并用往斜坡上爬。
“如果你害怕,就坐着往下滑,就跟滑梯一样!”
少女笑着直摇头。十几岁的姑娘,不能像男生一样直接滑下去啊——她似乎想表达这个意思。
某种微弱但温暖的东西,久违地再次触碰了伊可的心头。
“一点点往下滑,不会让你滚下去的。”
说着,他笑出了声。少女也满眼含笑,开心地望着伊可。
在伊可的帮助下,少女慢慢顺着桥面铺成的通道向下走。整个过程中,伊可仍然无法正眼去看扶手——这里曾经悬挂数不尽的骸骨,他们浑身染血,扶手上说不定还留着那些绳索的印记。想到这些,胸口不由一阵翻搅。
本已沾满老旧的尘埃的扶手,在崩坏之后又沾上一层新灰。用手略一摩挲,灰尘便扑簌簌地飘落,碎石块划得手掌好痛。
终于带着少女来到底楼,伊可这才拍打起满身的尘土,整了整身上的御印。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顺手捡起落在脚边的一根蜡烛——或许会派上用场。将蜡烛插在腰间,伊可又开始寻找新的可以替代武器的东西——先前的木棍被丢在了上方。先前石桥崩坏的冲击力破坏了底楼的许多家具,伊可捡起一根断裂的椅子腿挥舞了几下,刚好趁手。
准备妥当,他回头寻找少女。只见对方背对着他,面向适才伊可在幻觉中看到的骑士前进的方位,全心全意地凝视,仿佛在指路。前方似乎有某种东西,正牵动着少女的回忆。
伊可默不作声,轻轻拉扯着少女的披肩。少女回眸,两人的目光交汇了。
疑问涌上心头。然而,就在伊可的身后,闪耀着光泽的绿色草坪和室外的清爽空气都向两人发出召唤,似乎在说:那些事情就别管了。
两人手牵手,穿过大门向外奔去。即便隔着鞋底,草地的柔软和温度仍然清晰可辨。大自然赋予了伊可以勇气与生气。
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阳光照射下的绿色中庭。错综复杂的道路和露台之中,一座巨大的吊桥就在正前方,静静地迎接两人的到来。
8.
走到这一步,即便是构造复杂的“雾之城”,也不再是让人找不着北的迷宫。一旦踏上地面,曾经在感觉上近在眼前的太阳和蓝天再度高高在上,高塔中能够听到的风声,也被四周的高墙所遮挡,听不清了。
两人穿过铺满草坪的中庭,走过一座看似天桥的建筑。放下吊桥时费了点工夫,但总体还算顺利。
吊桥的另一边又是一座宽阔的庭院,其中一部分被建为墓地。成片树龄颇高的柳木弯曲着因干燥而产生裂纹的树干,静静地垂下枝条,以深情的姿态守护着墓地,为逝者遮挡烈日。伊可走去查看,只见四角形的墓碑嵌在地面上,整齐排列着,每块墓碑都相当古老,镌刻其上的逝者姓名和碑文在岁月的打磨之下,已看不清楚。
能够埋葬在“雾之城”内部的人物,肯定与城堡有着某种的关联。然而,这些人应该也不是城主的近亲,若真是,墓碑应该更加气派才对。少女对这些墓碑也没表达出多少关切之意。
墓地前方有一条水路,水很深,伊可和少女在此处并肩站立片刻,看着自己投注在水面之上的影子。水面距离地面很远,两人映在水面上的脸仅是两个黑色的剪影,看不真切。尽管如此,能在水面上看到两个人的轮廓,伊可还是松了一口气——身边的少女既不是精灵也绝非幽灵,她的影子清楚地映在水面上。
水路上方有一条铜铸的管道,穿过河面一直通往对面的高墙。管道沿着墙壁一路向上,不时能看到一处弯道,其余部分没入城堡内部某处,看不见了。这应该是水道吧?村长曾经说过,帝都中也有这种管道,住在那里的人们不需要亲自去井边汲水。
话说回来,和神兵等人一起乘坐小船,从外部仰望城堡之时,也曾看到这种贯通了城堡内外的管道。为了使居住其中的人们生活得舒心,城堡似乎安置了不少设备。这些装置的动力又从何而来?从如今无法启动的状态来看,不管动力源是什么,肯定在很早以前就耗尽了。
缺乏相关的知识使得伊可一阵焦躁。帝都中的人们或许会用,但他不行。
两人离开墓地,返回前庭正中央。草坪反射着日光,让人浑身汗津津。眼前又是一道道石造的拱形门,庭院的左右都铺着石头台阶,可以通向拱门处。
“再努力一下吧。”
伊可拉着少女疾步前进。身处四通八达的宽广庭院并不明智,万一再遇上那些怪物就麻烦了。
汗水不停沿脸颊流下,在下颚处滴落。不可思议的是,自从遇到少女、和她手牵手奔走了这么久,伊可既不饿也不渴,身体也丝毫不觉得疲惫。
两人跑过拱形石门,眼前的景色正是伊可一直在寻找的。
“雾之城”的正门。正是伊可从悬崖对面眺望城堡时见到的光景。
城门大开着,面向大海,两边的门扉都开启到最大的程度。
“大门到了!”
伊可发出欢呼,几乎跳到半空中,用力指着门的方向对少女喊:
“快看!是大门!门开着!从这里就能出去,我认识这里!”
少年眼中充满欢喜和安心的情绪,他双手拉起少女,开心地跳来跳去。
回过神来,伊可才察觉:城堡正面的景色竟然如此庄重而威严。
“雾之城”之宽阔,无法从正面将全景纳入眼底。从右向左看,除去高塔的部分,“雾之城”本体和几乎与之等高的城墙连成一体,目光沿着左边一直看去,可以看见城墙的转角处的其他一些建筑,城墙后方露出悬崖的一部分,上头绿草茵茵。草坪上方,竖着一个巨大得让人吃惊的圆形物体,以碗状形容的话,其碗底部位正对海面,巍然耸立。
右手边的造型与左手边完全一致——漫长、宏伟的城墙尽头有一些小建筑,巨大碗形的物体,歪斜地仰望天空。
从伊可的角度,无法看见两边巨碗的正面全貌,充其量也只能看见如新月般窄窄的一条碗底。即便如此,仍能看清碗底部位泛出的光泽。
是镜子吗?
将目光转回正面,巨大的城门再度占据整个视野。巨大的城门与城墙等高,究竟是用什么石材建成的?沿着城门表面一路看下去,却找不见任何接缝或石块与石块重叠的印记。
城门左右门扉的铰链处,立着一对巨大的石柱,其顶端各点缀着一个圆珠。珠子在阳光下,由内而外地隐秘闪耀着。原来如此,搭乘小船进入城堡之前看到的光亮,就是通过珠子反射的阳光。
两人站立的位置到城门之间,是一条几乎与城门等宽的道路,柔软的绿色草坪正中,一条石板路笔直铺开,左右两边设有安置松明的石台,仿若一对站岗的哨兵。正午阳光之下的松明没有点燃,却仍带有某种召唤力,似乎在说:快来,这里就是出口,从这里走出去!
“走吧!”
伊可用力拽着少女向前奔跑,力度之大,几乎让少女跌倒。跑啊、跑啊,伊可感觉自己正往天上飞。再也没人能阻挡我们了。城门实在过于巨大,不论怎么奔跑,似乎都无法靠近。这感觉,就像在追逐月亮,但还是不一样,只要一步接一步地跑,就越向自由靠拢。
然而,少女却在一声悲鸣后跌倒在地。两人的手猛地分开。
少女一路滚到放置松明的石台下方。伊可被她带倒,他慌忙爬起来,又被少女的模样吓了一跳:只见她倒在地上悲咽不已,双手在脸上、身上乱拍,双腿抖个不停。
“你、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伊可匍匐前进,来到少女身边却不敢碰她,伸出的手愣愣地停在半空。少女浑身仿佛着了火,又好像被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所袭击。伊可慌乱回顾四周,找寻怪物的踪迹——是它们干的?不对,除了明媚的日光,什么都没有。
两人好不容易跑完了通往城门的道路的一半,只要再加把劲就能穿过正门,海风和海浪的声音全都近在咫尺。
呼地,有风吹上伊可的脸颊。绝非城门外吹拂的温柔海风,而是从“雾之城”内部上方吹来的冰冷气流。
伊可举目而望,在倒地不起的少女正上方、以“雾之城”为背景的中空地带,冷风正在集结。用肉眼都能看出,虚无的空中出现一束、又一束的气流,鞭子也似的扭成一股,无数的小闪电包含其中,无声闪耀着。
无形无色的风聚合在一起,竟显现出了某种姿态。是烟——和漆黑色的烟状怪物同色,黑暗粒子一路吸收四周的光线,随着聚集而越发强大,放出某种与光明正相反的光泽。
伊可摆出防备的姿态,却敌不过眼前所见所带来的冲击,他的双手不由垂下,瞠目结舌。
此刻出现的并非烟雾状的怪物,整个体型更接近人类。
盘起的发髻、细小的脸庞、纤瘦的肩膀和手腕、厚重宽大的衣衫。甚至连袖口和裙摆处的精美绣样都看得一清二楚。
是女人。
削瘦的脸颊上不见半点丰腴,下巴尖尖,面色苍白如骸骨。那份惨白,让人联想到怪物漂浮在空中的眼珠的色泽。与怪物们相反,眼前这个女人的双眼漆黑,完全不见眼白,因而更看不出瞳孔。对方直勾勾地瞪着伊可,伸展双臂的姿势如大鹫展翅,衣袖中似乎孕育着无穷黑暗。
她正是伊可在封印的石像处所见到的幻象中的黑衣女人。在幻觉中,她背对伊可,全心祈祷……
“雾之城”的某处响起鸣钟的声音。伊可凝神细听——哪里有钟楼?是谁在敲钟?
响彻四方的钟声宛如某种信号,伊可背后的城门随之缓缓关闭。海风吹拂的感觉在背后慢慢消失。
少女倒地不起,乍一看如同气绝身亡。伊可浑身颤抖,慌忙抱起少女。起来,快起来,门要关了,要赶不上了!
漆黑的烟雾无端荡漾出一波波涟漪,被包围其中的黑衣女人对伊可开口说道:
“来者何人?”
声音仿佛直接出自烟雾之中,在风中凌乱。
“来此地意欲为何?”
音量忽大忽小,如同隔着墙壁传来。
伊可保护着少女,抬头仰望黑衣女子,呼吸愈加紊乱。他无法将目光避开,更无法让身体活动起来。
绝对不能回答。在森林中遇到魔物时,哪怕对方呼喊自己的名字,也绝对不能回话。村长和义母大人在讲述古老的故事时,都如此教导过伊可。一旦回话,魔物变回摄走人类的灵魂。闭上眼睛,魔物其实不在眼前。仔细凝听内心的声音,魔物会从心灵的缝隙中乘虚而入,所以必须封闭自己的心灵。
“污秽的长角少年,汝身为祭品,为何逃脱石棺来到此地,赶紧回答。”
即便紧紧闭上眼、牢牢捂住耳朵,黑衣女子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
一睁开眼,又撞上了黑衣女如同深不见底的沼泽般的眼瞳。伊可颤抖着往后退,右手条件反射地攥紧胸口的御印。
漆黑的眼瞳在女子惨白的脸上眯成两道细缝。
钟声依旧响彻四野,城门已关闭了一半以上。门扉的阴影投到了伊可和少女的所在位置。
“原来如此。”黑衣女子了然于胸地点点头。
“偶尔也有运气不错的祭品。好好珍惜你的幸运,立刻离开本宫之城堡。你的命是捡回来的,在本宫再次收回你的小命之前,立刻从本宫眼前消失。”
本宫……“我的”城堡。
黑衣女子是“雾之城”的城主?
“你……你是……”
伊可摇摇晃晃地起身,直接面对黑衣女子:“你是这里的主人?”
“没错,本宫正是‘雾之城’之主。生存于城堡的阴影之中,统辖城中所有生命的女王。”
黑衣女伸出右手,食指直接指向伊可的鼻尖。除了动作带出的感情有所不同,这整套动作和少女离开鸟笼时指向伊可的动作分毫无差。
“女王”的指尖都瘦骨嶙峋,与其说是老妇,更像一副骸骨。她的指甲尖锐,散发着黑曜石一般钝感的光。
“污秽的祭品少年,汝之性命掌握在本宫手中。若不想步上汝之同类的后尘,就尽快离开。”
少废话,赶紧走。伊可的内心反而沸腾起一股混杂着恐怖和黑暗的不服输气概。他飞奔回少女身边,不管三七二十一,试图抱起少女就跑。
“不许碰她!”
“女王”的声音利刃一般划破半空,一股尖锐的冷气划过伊可的脖颈。
“祭品污秽的手不得碰她,你知不知道这女孩是什么人?”
对啊,她到底是什么人?
伊可颤抖着,仰视女王。他想说些什么,以表达自己的不服输,但成句的话到了喉咙口便碎成一个个的字,瑟缩地往外吐。
“她是谁?她也被关起来,和我一样是祭品!她得和我一起走!”
女王昂起尖尖的下颚,面容扭曲起来。抑制不住的恐惧让伊可渐渐脚软。女王纵声大笑,在伊可听来宛如嘲讽。
少女支起上半身,仰头看向半空中哄笑不已的女王,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伊可挪到少女身边跪下,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感受着她浑身的颤意。少女死死地盯着女王。
似乎感受到了少女的目光,女王止住笑,瞥了少女一眼。少女保持侧身的姿势坐着,却不由地一阵瑟缩,伊可能够清楚感受到。
女王刻意用悠然的口吻对少女说道:“我可爱的约尔妲。”
这次轮到伊可瑟缩了。他搭在少女肩上的手不由加重了力道,同时偷偷打量起少女。
约尔妲,果然是少女的名字。不仅如此,女王叫她什么?“我可爱的约尔妲”?
女王全心注视着少女,少女也如同被魅惑一般,无法从女王身上将视线挪开。两人目光交汇。
“这个狂妄的祭品少年说你也是祭品,这不是很失礼吗?来吧,我可爱的约尔妲,本宫的爱女哟。”
伊可顿时浑身无力,手臂跟着垂落。他没听错,“爱女”,女王和这个少女竟然是母女!
约尔妲不愿回话,逃避似的垂下头,单手遮嘴,指尖颤抖个没完。
“骗、骗、骗人!”伊可嘴唇打颤,好不容易才将话语挤出口:“她不可能是你的孩子,你骗人!”
“是吗。”女王笑容满面地转向伊可。“你居然质疑本宫,实在狂妄。”
“骗子!”
伊可呼地跳起,胡乱向女王攻去。女王迅速出手,瘦骨嶙峋的手掌向伊可轻轻一挥,仅此一下,伊可便如纸片般被轻松挥开,翻滚着跌回地上,眼前金星乱迸。
“祭品不得轻易接近本宫。”女王收敛了笑容,苍白的脸上仅剩那对漆黑的眼瞳在闪光。“光凭你想带走约尔妲,用你那双污秽的脚在城里来回践踏,便已罪无可赦。”
伊可摇摇晃晃地站起:“如果你们真是母女,为什么要把她关在鸟笼里?母亲对女儿做出这种事,太不正常了!”
女王昂起头,发出类似咆哮的短促笑声:“本宫如何对待自己的女儿,你并不了解。身为祭品,你没资格对本宫指手画脚。”
伊可试图再度攻击,女王则举起尖锐如爪的手指。说时迟那时快,约尔妲忽然插入两人之间,她无声地伸开双臂,挡在伊可身前。伊可震惊地看着她,约尔妲的眼中已满是泪水,轻轻地摇头。
女王眯起眼,颇有兴致地注视着两人。
“看起来,约尔妲对你倒是充满慈悲之心。”
口吻中没有疑惑,倒带有几分感兴趣的态度。
“被多重幸运附身的祭品,离开约尔妲,你就能留下自己的小命。立刻滚出城堡,但不许从正门离开,那里曾经聚集着许多热爱、尊敬本宫的庶民,你没有那个资格。”
巨大的城门仿佛正等着这番命令,在女王话音刚落的时刻便隆隆地关闭,地面也为之震动。城外的阳光再也无法穿透进来,城门巨大的阴影覆盖了整个前庭。
钟声也跟着停止。
“卑贱如爬虫般的你,应该能在‘雾之城’中找到符合自己身份的出口。劣等的祭品,从城墙的裂缝中爬出去、挖个地洞穿过去吧。随便找个符合身份的方法,滚出本宫的城堡。”
尽管没有风,胸前的御印依旧飘扬而起。女王厌恶地皱眉,似乎被光芒刺痛了眼睛。回想起来,刚才也是如此——伊可捏紧御印,女王便厌恶地眯起眼。
意识到这点,伊可立刻将手放在御印之上,一步、又一步向女王走去。
暗黑的漩涡在女王身边卷起,她瞪着伊可,伊可也瞪回去。
“既然你是城主,让大家向城堡贡献祭品的也是你吧?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有什么必要?”
伊可边发问,边稳稳地踏出脚步。“城堡中那些黑色烟雾的怪物,是在我之前的贡品们变的吗?他们中了你的诅咒,变成那个样子。你说自己是女王,是骗人的吧!真正的女王应该是很了不起、很伟大的人物,内心应该是温柔的,根本不会对毫无罪过的人们做出那些坏事。你骗人,你其实是魔女吧!”
越说越觉得愤怒,伊可几乎开始怒吼。女王盲目挥舞双手,做出驱赶蚊虫的姿势。伊可再度被吹飞,甚至比上次飞出更远,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随即砰地摔向地面。从肩膀到胸口都火辣辣地痛,脸颊被擦破,开始流血。
他头晕目眩,全身都痛,连好好呼吸都办不到,眼前一片空白。
“到此为止了。”
女王冷冷的声音响起。
“来吧,约尔妲,回城堡里去。祭品之子不配和你相处,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伊可努力眨了好几次眼,视觉终于得以恢复。他看着浮在半空、模糊如剪影的女王,以及怯生生地站在地面,畏缩地仰望女王的约尔妲。
“不要听魔女胡说……千万不要听!”
意识似乎开始涣散,伊可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楚,嘴唇僵硬到无法张开。女王手指略微一动,伊可的身体便浮到半空,随即第三次飞出,重重砸在约尔妲身边。如此,他被女王一次次玩弄,骨头似乎碎成一片片,手脚上伤痕累累,血珠滴滴答答垂落。
约尔妲俯下身体,不顾一切地掩护伊可,她恳求般地望着女王,不停摇头。
“你居然同情如此卑贱的祭品?”
女王质问约尔妲。
“你是‘雾之城’的继承人,本宫的分身。你应该与本宫一心同体,有朝一日君临‘雾之城’,再度坐上统辖世界的荣光之王座。莫非,你将这些都忘了?”
即便已经半昏迷,伊可仍然能感觉到约尔妲正在抽泣。
“莫非,你对等待已经心生厌倦?即便如此,命运也不可违背。约尔妲,仔细听好,你我母女既为两人,也为一人。当命定的时刻到来,你将身披莫大的祝福。”
女王的身姿逐渐淡薄——绝非伊可的眼神在涣散,的确是女王正在消失。
“祭品之子,立刻滚出城堡,机会没有第二次。约尔妲和你不同,本宫决不允许你用手触碰她,决不允许。”
女王周身漆黑的衣物逐渐消融城薄雾,她的身影融入空气里,和莫名现身一样,莫名消失而去。
伊可保持摊到的姿势,约尔妲挨在他身边,双手撑地,哀哀哭泣。“雾之城”耸立在两人头顶上方,寂静支配着四周。
尽管筋疲力尽,伊可仍然侧过头去,看着抽泣的约尔妲。泪珠不断从她脸上滚落,石板地面上落满了一滴滴的湿痕,又逐渐被风干。“雾之城”巨大的阴影将其笼罩其中,她的悲伤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逐渐被城堡吸收。
伊可试着仰头,头部却一阵剧痛。他不由大叫一声“好痛!”,约尔妲闻声抬起头来,雪白的脸上还残留着几道泪痕。
两人四目相对。看着约尔妲哭泣的容颜,伊可差点也哭出声来。
“是真的吗……”
他微弱地问道。
“那个魔女说的都是真的?”
约尔妲没有回话,用手指拭去泪水。
“你叫约尔妲?”
约尔妲停下动作,脸半藏在手掌之后,轻轻点头。
伊可重新躺好,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那个魔女,真的是你母亲?”
约尔妲再度点头,同时扭过身去,背对伊可。
“原来你不是祭品啊……”
伊可小声说给自己听。
“刚才只要拉住你的手,就能看到好多幻象。在幻象中,那个魔女——女王出现了,桥边那个折断了一只角的骑士也出现了,还有小时候的你。”
他对着约尔妲苗条的背影,兀自说个不停。
“在幻觉中乘坐小矿车的,是你和你父亲。”
约尔妲浑身一抖,转回头来。伊可直视她的目光,点了点头,随即他忍着疼,慢慢直起身来。他甚至分不清具体哪里在疼,大概除了眼珠,浑身都在疼。
而唯一不疼的眼珠,也被逐渐涌现的泪水模糊,热热的。
“你小时候曾和父亲一起坐小车,当时你说,‘最喜欢父王了’。”
约尔妲停止落泪,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向远方眺望。
“你最喜欢的父王去了哪里?是死了吗?然后你就被自己的母亲一直关在鸟笼里?告诉我,‘雾之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所认识的‘雾之城’,原本应该不是这么恐怖又悲伤寂寞的吧?曾经看着你长大的美丽的城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约尔妲喃喃自语了什么,伊可完全听不明白。
她移动膝盖,挪到伊可身边,纤细的手轻轻触碰伊可受伤的脸颊,带着怜悯的感觉。
一股莫名的温暖从约尔妲指间奔流而出,涌入伊可体内。
身上的痛楚全体消失。
各种伤口停止流血,开始结痂;撞伤的青紫色也逐渐淡薄,转为健康的肤色。疼到无法弯曲的各处关节也被治愈,能够顺利活动了。
伊可展开双臂,注视着被治愈的自己。御印闪动着夏日流萤般的淡淡光辉,配合着他的心跳,有规律地鼓动着。
最后一处伤口消失,御印的光芒也随之熄灭。约尔妲的手从伊可脸上离开。
伊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约尔妲美丽的脸庞,几乎忘了呼吸。适才还满是泪水的眼中,如今闪耀着光芒。
“谢谢你。”伊可小声说。
约尔妲淡淡一笑,笑容却在中途委顿,她形状优美的嘴唇抿起,目光下垂。
“你的力量和御印相同。”伊可说道:“或者说,你能够驱动御印本身的力量。给我穿上御印的村长和义母大人说过,只要有御印,我就不会输给‘雾之城’。”
伊可双手拉住约尔妲的双手。
“你也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吧?你也想逃走吧?那就跟我一起走。”
约尔妲剧烈地摇头,伊可不服输地喊:
“你的力量绝对不输给‘雾之城’,我也有御印的力量。你没发现吗?女王很怕御印,所以她没法杀掉我。”
这个念头仅在心头匆匆闪过,而一旦说出口,伊可却对自己有了信心。没错,若女王真有那么强大,应该立刻杀了他,而不是威胁过他之后消失。
伊可用充满希望的眼睛直视约尔妲。她的眼瞳深处,封印着曾经的秘密岁月——身为“时间之女”, 约尔妲所封印的秘密究竟为何,伊可仍然看不穿。然而事实的真相,却透过约尔妲手心的温度,缓缓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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