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一花一世界------读王维的《幸夷坞》
一花一世界------读王维的《幸夷坞》 这首小诗清新隽永,聚焦辛夷花的生长,描写出一个微观世界,语言清恬精巧。仅仅就是在辛夷花的开落里体现出无限哲思,从一个小世界里开辟一个大境界,二十个字意味盎然。 我们先看看第一句:木末芙蓉花,使人首先给出一个特写,开门见山的把镜头对准山中的辛夷花。直指山中这一丛辛夷花。在程抱一的《中国诗画语言研究》中有一段分析我觉得十分有意思且新颖,是这样说的:
木(一根光秃秃的木头的形象),末(这根木头开始长出一些东西),紧跟着随着字越来越繁琐这根光秃秃的木头开始发芽长叶最后开出花来。
五个字:木末芙蓉花,从字形上演绎了辛夷花在寂静无人的山涧之中生长发芽开花的过程,形式与意义上相互呼应与暗合。 注释中讲辛夷花开花时有桃红色和紫色,可以想象应当是十分艳丽的。于是在下一句山中发红萼中红萼二字有这样的交代,写出花开的美艳。辛夷坞,坞指的是一种四周高中间低的谷底,结合题目和前两句,在诗人笔端之下我们仿佛看到了一幅流动着的画面:美丽的辛夷花在一个寂静的时空中生长盛开。僧肇在《物不迁论》中说:
“寻夫不动之作,岂释动以求静,必求静于诸动,必求静于诸动,故虽动而常静。不释动以求静,故虽静而不离动。”
而在这个流动的画面中又透着一股宁静的气质,山中的这一抹煞红展现一种热闹的观感,空寂无人的山谷中一抹喧闹,寂静之意更甚。静与动相互交融,静中有动,动中有静。 下面两句,“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涧户,有指的是山中居室,也有说是山涧的两崖相向,状似门户,即涧户。我更倾向于后一种说法,不管是前一种解释还是后一种,一句涧户寂无人就点出了一个无人之境,自然的无人的环境,众生都是自生自灭,也就是一个‘无我’之境。创造一个静谧的氛围,还归自然。万物依从天地宇宙的规律,自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造作不扭曲,自然而然,无人工雕饰。我也十分喜欢这一句里的这个涧字,认为它十分的出彩。涧是一个怎样的地势?两山之间的地处,不仅仅状似深谷,更是一个有水的深谷。涧字的三点水润泽了整首诗,点染出一个有山有水有花的明净清秀的世界。在寂静之中带着一股清透微凉的湿润之感。而这种触感则是诗歌所传达的寂寞清净又增添了一分,造成一种通感,读者似乎可以触摸到这迎面而来的冰凉湿润气泽,为这种凉薄气息所沾染。仿佛感受到在一个清晨抑或是一个淡漠的午后一个荒寒的黄昏,任何一个清凉寂静的时刻,山中辛夷花纷纷开放又谢落。于是一个空静的境界由一句“涧户寂无人”荡开来。 而后两句诗又是一个动与静的交融。前面提到了辛夷花颜色夺目,纷纷开且落,一个‘纷纷’一下子就渲染出一幅落红一地的画面,辛夷花开始似莲花,有桃红,紫色两种颜色,可以想象在山谷中这花当是多么的鲜活,而这幽淡之意境又是多么突出。众所周知,王维既是一名伟大的诗人也是一位伟大的画家。苏轼曾说他的诗诗中有画,他对色彩的处理几乎达到一种自然而然的出神入化之境,无刻意雕凿痕迹。山中发红萼之那空寂之中一抹煞红,纷纷开且落之落英缤纷的残艳,于是视觉上难免又一波的冲击,同时心里一并为之叹息。幽淡与热烈的色彩相互映衬与交织,美得令人动容,而诗人意欲突出的这种清静与幽淡也增添生机与活力,丰富而不单一。 纵观整首诗,涧户寂无人一个‘寂’字交待这是个绝无人迹的地方,没有人工雕饰痕迹,辛夷花在此自开自落。写它从生长,到优柔绽放,惊艳美丽,最后谢落。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诗人的情感一直没有参与到诗中来,客观的描述忘掉自我。而这又恰恰是另一种更加高妙与深刻的融入自我,到达一种物我两忘合而为一的境界。在这动态之中写出一种生死轮回之静。

王维的母亲与弟弟都笃信佛教,虔诚事佛,王维晚年苦修北宗清静禅,从他的诗里面就可以深深感受到佛家哲思。其实他并不拘泥于南北禅宗,即便是在他苦修北宗清静禅多年之后对南宗禅也能很快接受与赞叹。换一个角度,我认为诗人信仰的与其说是佛教不如说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精神哲思,修炼自身的一种途径。中国文人大多都有一种隐士情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前路受挫的时候他们会退出名利场,不惹世事尘埃。保持内心的清静,希望达到一种平和澄明的内心状态,渴望超然通达的精神境界。这是许多文人的哲学追求。而禅宗思想中的“起心看静”和诸多诸如“凝心入定”的修炼方法与文士们追求的心静安和暗暗相合。于是供与需成对应。加上唐朝是一个佛教大行其道的朝代,礼佛之风盛行。同时,佛教思想中讲究的心静如空、无所住无所持守等等观念也深得文人之心。从王维的诗歌之不难看出他的淡然,有时甚至是直抒胸臆似的“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诗文皆是源于一股气韵,在曹丕的《典论论文》中他这样说道,
“文艺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强力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止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移子弟。”
这段话我们可以看出,诗文之气全在作者,这气韵为这诗人文人所独有。
同样,空海在《文镜秘府论》中也有这么一段话,十分精到:
“夫文章之兴作,先动气,气生乎心,心发乎言,闻于耳,见于目,录于纸。意须出万人之境,望古人于格下。”
我认为所谓的“气”与诗人的心境胸怀与气度以及精神思想是分不开的。王维的这首《幸夷坞》深刻地体现了他空旷幽静的气度与心态。他客观的描写还原了自然之景,体现出诗人的明达与洞悉。整首诗内部流动着一股恬静旷达的气韵,辛夷花的自生自灭自开自落符合自然生长的规律,开时开,落时落,无所住亦无所持守,一切自然随意。就在这自然随意里我们似乎看得见诗人拈花而笑的通达与安然。
王维曾经问神会和尚怎样才能修道得解脱,神会回答说:众生本自心净,若欲起心有修,即使妄心,不可得解脱。王维大为赞叹。这首《辛夷坞》给人最深的印象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先是“静”然后是“空”。
佛家思想中,静是一种达到涅磐的修行方式,禅可以译作静虑,静即心体都寂静,心定止于一静而摄诸乱意。而本诗所写之景则是层层深入的,先以微妙的动景(辛夷花自然生长)衬托出一幅静景,以无情之笔写出超然之静。同样以写无人知晓的辛夷花在绝无人迹的山间自开自落的过程,还本自然,展现出一种更为深刻的生死轮回之静,在这生死轮回之静中体现寂灭的永恒之静。反映出诗人在自身修养上那种超然的思想精神。对“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种空达境界的追求。从静到空。 在诗人笔下,我们看见了辛夷花生长、绽放、凋谢的一个空静幽淡的微观世界,而通过这个微观世界,诗人打开了一个意识流动活跃的广阔无边的精神世界。诗中所流淌与蕴含的通透旷达,镇静我们的心境,涤荡灵台。简朴的二十个字,写出世间万象最朴实的本质,一切当顺应自然,诗人以超然之心洞悉世界还归天地人的和谐,超脱于心与形之外,到达一个冲破时空桎梏尘世烦扰的境界,一片无极无穷之空明。 如司空图评戴容州
“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所说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谭哉。”
此时我亦有诸多感悟,却不能一一付诸笔下,言意矛盾之言不能尽意委实令人无奈,至此以一句禅诗作结“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切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