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驴王

                
                
小张坚称自己已经老了，他在驴场度过了6年的时光，还记得6年前他初来乍到时，只是一个大专肄业生，连驴、马和骡子的区别都搞不清楚，驴场主王睿是这样给他讲解这个问题的：1. 驴和马能生育，骡子不能。2. 驴多为黑色毛皮，白色眼圈，和熊猫互为the creature in the mirror，而马和骡子长相各异。3. 驴的鬃短且硬，铮铮铁毛绝不倒伏，马和骡的鬃毛都是贴在脖颈，典型的顺民。4. 驴脾气大、骄傲，倔强，绝不让人骑，而马和骡子就无所谓，被骑了几千年了，有时你不骑它它还会抑郁。5. 马和骡子只会打响鼻，驴却啊啊啊叫个不停，所以北方又称“叫驴”。若想学驴叫，把嘴张开呈O型，舌根下压，声带放松，气沉丹田，匀速发出“啊”音，保持一秒，然后收紧声带，迅速吸气四分之一秒，重复以上步骤即可。
现在的小张贵为西南地区首席养驴专家、中国第七个驴养殖业研究生（在职），他自称比熟悉自己女朋友还熟悉驴。我说你这样说不大客观，你熟悉一个无线鼠标的程度也超过女朋友，因为你根本就没女朋友。小张泄气了，好几天都茶饭不思，我去劝解他，他指着驴圈中央那个小小的骡厩告诉我说，我就和它们一样。我反驳道，你还不如骡子，它们虽然不能生育，但是可以交配。
我曾经搞不明白为何驴场里要养一小撮骡子，就此事请教过小张，那时他刚通过自考考上四川农业大学的畜牧业专业，在圈里（这里念quan不念juan）已经小有名气。我问小张，这是不是类似鲶鱼效应？（沙丁鱼懒惰、不爱运动，常因为心血管问题或吃撑了死亡，挪威人后来想了一个办法，在运输过程中在沙丁鱼群里放入几只鲶鱼，鲶鱼是高级掠食者，沙丁鱼出于对鲶鱼的恐惧而四下乱游，反而提高了存活概率）。小张说鲶鱼效应是利用了沙丁鱼对鲶鱼的惧怕，而驴是不怕任何东西的，I mean任何东西，别说小小骡子了。咱驴场之所以养骡，是我们王场长的创举，因为骡子自己不会怀孕，也不会导致交配对象怀孕，这很好的解决了种驴的避孕问题。
我恍然大悟，原来骡子就相当于是充气驴娃娃，这太没尊严了。小张对我的文艺腔调嗤之以鼻，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屁事多，尊严是什么？能当饲料吃么？你知道过去人们怎么让驴拉磨吗：驴对拉着磨盘绕圈这事儿十分抗拒，觉得只有马或骡子那种马奸（马、骡和驴同属马科）才会干这事，驴有气节，就是不拉。而你把驴眼睛蒙上，它就会以为自己一直在前进，朝诗和远方前进，尽管还是拉着磨盘，但是不用转圈，就显得没有马和骡子那么傻逼，这样一来尊严得到了捍卫，驴也就不反抗拉磨了。
“你们知识分子就跟驴似的。”小张补充道。
相传蒙眼拉磨法是清朝和珅发明的，而场长王睿发明了充气驴娃娃---骡子。和驴比起来，骡子就没那么在意尊严问题，这大概跟它的出身不好也有一定关系：反正自己也是人为杂交出来的，在上帝的造物指南里原本就没有自己。---这好比你回老家发现家谱里没有你，你还会在乎什么门风家规？
王睿在养殖过程中发现驴的性欲极其旺盛，母驴受精太多反而会降低受胎率，所以他就琢磨着采取替代疗法解决率驴的性欲问题。他先是让小张用手帮驴--------这在一开始就遇到了困难：驴是很严谨的动物，小张在替驴手渎之前，驴往往要求小张出示手掌。驴观察了一下小张的手，别过头去，将驴屌严实藏起，对小张的盛情不屑一顾。小张百思不得其解，还是王睿有经验，他告诉小张，驴是奇蹄目动物，顾名思义，其趾头数为奇数，驴观察你的手掌，就是在看你是否同类，若不是，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鬼知道是来给我打飞机还是给想阉了我。
我不解道：“小张你也是奇蹄目啊。”小张告诉我，驴只有三趾（左右两趾高度退化，所以看起来只有一趾，其实是三趾），而人有五指，所以驴还是把人当异类。小张当时急得满地打滚，差点就想用柴刀把两根手指给剁了，他说为了世上最壮丽的事业，砍两根手指算啥。还好王场长及时制止了他，王睿说人要懂得变通，他教小张：你给驴展示手掌的时候，把其中两根手指藏起来就行，比如将无名指和中指缩起来，如下图所示：
                
                
“你这样一比，驴就会热情洋溢地将生殖器凑过来，你就可以替它手渎啦。”小张讲解道。他专门强调：“千万别弄错了，别把大拇指也缩了回去，比成下面这个手势：”
                
                
“我有一次看完一场地下摇滚演唱会，跟着狂热群众挥了一晚上手，回到场里一时没改过来。驴撅着后腿，一脚把我踹得在医院躺了足足俩月。”
“为啥？驴不喜欢摇滚吗？”
“不是，我这样就成偶蹄目了。比如猪就是偶蹄目，你要是想帮猪那个，那比这个手势就是正确的。”
啧啧，我想到有些导师级摇滚歌手在经济不宽裕时经常去参加一些小县城的拼盘演唱会，到时候可千万别在台上比这个手势啊，小心猪圈里的猪都冲出来。
替驴打飞机的问题就这样迎刃而解，可没过多久小张就不干了，他觉得自己给驴干这事，回家没法交代，前几年他二舅胳膊摔折了，他都没尽过孝，如今却给驴尽孝，太没尊严。
王睿说尊严问题好解决，你给驴尽孝的时候把自己眼睛蒙上不就得了。
小张还是不干，王睿气得直骂，你这驴日的，怎么比驴还犟！当然，最后这个方案只有作罢。
后来王睿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骡驴交配这一毒计，这样一来既满足了发情期种驴的性欲，又能让驴没有怀孕风险。
“王睿真他娘的是个天才。”我交口称赞。
“但是这样一来，骡子就显得很没尊严了，”小张说，“试想，它们本来就是驴的后代，现在还得反哺，一开始多少是有些不情愿的，不过慢慢的也习惯了，每天迎来送往不同的驴，有时还会遇到自己的直系亲属。久而久之，骡子间互相打招呼的方式都成了
‘阿黄，嘛呢？’，
‘X你妈’，
‘辛苦了！’”
相比骡子，驴就更重纲常，它们要是遇到自己的三代以内血亲，是坚决不会和它发生关系的，哪怕它是只骡子。直到王睿给驴蒙上了眼睛，驴才扭扭捏捏地勃起。从骡厩出来后，驴把黑布摘下，眼神里满是怨怼。小张上前安慰，说不要想太多，驴说不是，我喜欢开着灯打炮。
好了，关于驴的生活问题就探讨到这里，下面谈谈重点，也就是王睿开办这个养驴场的原因。
王睿是邯郸人，幼时在沧州讨过生活，后来流窜到了四川。在八九十年代，河北驴业进入全盛时期，尤以沧州的河间驴和保定的漕河驴为最。王睿祖传养驴，他从小在驴圈（juan）长大，学了一身本事，成年后在四川从事了几年坑蒙拐骗的金融业，终究觉得和投资者打交道不如和驴得劲儿。于是他去了成都郫县找了一块宅基地，开办了成都成为副省级行政区以来的第一个养驴场。老同事们很不解，问王睿为何抛下骄奢淫逸的金融圈（quan），跑去当养殖户。王睿这时会脱口而出他的名言，亦称“王睿第一公设”：当资本运作的平均回报率高于实业时，这个社会就危险了。
王睿还有第二公设，也就是本文的核心价值观：“当驴皮的平均回报率高于驴肉时，这个社会也危险了。”
80年代的河北人重视传统。绝大多数的养驴户都是为了获得驴肉。自古以来，中国劳动人民对驴肉的热爱无需赘述，从神话时代的张果老、李耳，到文豪苏东坡陆游，最有腔调的还属大学士宋祁，他骑驴到朋友家作客，朋友用驴肉招待他，他赖着吃了整整7天，把人家一头吊睛白额大驴都吃光了，仍嫌不过瘾，最后竟然把自己的坐骑“的驴”杀来吃了，然后步行回府。-------这就是古代知识分子，他们写驴骑驴、爱驴懂驴，归根结底是为了吃驴。可见当代河北人具有士大夫遗风，至少在80年代，他们真的是把养驴制肉当做了全世界最壮丽的事业。
至于驴皮，真正的河北人从来不屑一顾，小张对他面试进入王睿养驴场时的那一幕念兹在兹，王睿告诉他，你知道买椟还珠的典故吧，现在很多人为了制作阿胶，大肆收购驴皮，驴肉反而无人问津，这无异于买皮还肉。“王场长是个old school的河北人，他重纲常、敬传统、讲尊严，他说一只驴最后的尊严就是将肉贡献给社会，如果你为了它的皮而杀了它，那就是对驴最大的侮辱。”6年来，小张一直把王睿当做自己的人生导师，他对王睿亦步亦趋，甚至勤练深蹲以模仿王睿的大屁股。养驴场周围的邻里乡亲们经常打趣，说王睿是老驴王，小张你就是小驴王，总有一天，这个王国会是你的。
而最近一两年，王睿的驴场就像19世纪的清帝国，庞大而衰败。------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吃驴肉了，养驴和养猪养牛不一样，出栏率低、繁殖周期慢，在驴肉销售渠道锐减的情况下，养驴的回报率日益低下。-----现今的养驴人都是为了卖驴皮制阿胶，毕竟这是我国无数女性的刚需。-----就连河北人也不例外，河北的数千家养驴场搞起了明治维新，成功转型为阿胶的上游产业，而王睿却像清朝一样闭关锁国，拒绝变革。他说自己是最后的河北浪人，虽然身在异乡，但是传统不能丢，尊严不可弃。他甚至扯起大旗，把产品名称改成了“最后的驴王”。他说现代养驴业“以肉谋皮”的战略导致养殖方式改变，人们重皮轻肉，为了获得更多的驴皮，拼命喂食，不让驴运动和性交，这样一来驴肉的品质就大大下降，口感和营养价值远不如前。其次，上等阿胶使用的是山东东阿黑驴，河北的养殖户转而从山东进口驴苗，漕河沧州等地的肉驴越来越少，甚至濒临灭绝。
小张感叹：“当年张果老夸赞“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而龙灭绝后世上只剩驴肉。照现在这样搞，过不了几年，河北驴肉也会和龙一样回到天上去，成为神仙的特供美食，愚蠢的人类啊。”
26岁的小张表情沉痛而沧桑，就像李鸿章，当然不是那个搞洋务运动意气风发的李鸿章，而是那个眼睁睁看着帝国崩塌，却又无能为力的李中堂。小张已经老了。
我问小张，王睿最近哪去了？为什么我每次来驴场，都是你在接待我。
“王场长很忙，他最近老往外地跑，据他说是去见驴肉制品厂的人去了，就算偶尔回到这里，也会躲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一言不发，徐徐抽动。王场长为了最后的驴肉事业，都快得帕金森了。”
“那你带我参观参观驴场吧，我想去看看驴王布朗。”我告诉小张。
布朗是驴场的第一代驴王，并且罔顾基本法，连任到现在，--------驴和马不一样，阶级观念极强，这大概和他们在荒原上奔跑的祖先有关系。那时候野驴们为了躲避和抗击天敌的捕杀，不得不建立起社群，进行分工合作。有合作就有领导，每个野驴群都会有一个驴王，它负责布置阵型、发号施令，而在不得不和狼群正面交战时，它会先登陷阵，第一个朝狼群撅起屁股，踹出那让小张花了两万多医药费的后蹄。
在马被人类驯化得比狗还听话的当代社会，驴却依然保留着当年的野性，不改初心。在任何一个人工养殖场，驴们都会民主选出一个驴王。候选驴们依次上台大叫，台下的选民则举驴蹄表决，谁得到的驴蹄多，谁就当选（选举盛况如下图所示）。而在王睿的养殖场，公驴布朗就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驴王。
                
                
布朗今年已经18岁了，这相当于人的70岁，可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在和平年代驴王无狼可踢，其王者气概主要体现在交配上面。王睿养殖场里的骡子里，有一头长腿大臀的白色驴骡（驴骡即是母驴和公马的杂交后代），外号斯嘉丽，她就是布朗的宠妃，其他公驴一概不能亲其芳泽。顺便提一句，奇蹄目动物的种族歧视非常严重，以驴为甚。作为混血后代，驴骡总是比马骡受欢迎（因为驴骡更像驴，马骡更像马），所以驴中权贵一般只日驴骡，尤其斯嘉丽这种长得和驴没有区别的驴骡，更是驴王专享。
上面提到，布朗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却迟迟不愿交出王位。驴场里的公驴们对斯嘉丽觊觎已久，大小政变搞了多次，总是被布朗残酷镇压。------当然这有王睿的手段在里面，布朗是王睿一手扶植起来的，谁敢踢布朗一下或者对斯嘉丽眉来眼去，王睿就会把它的皮剥了卖给阿胶厂，------这是对当代河北驴最大的惩罚，相当于人死后下地狱。在王睿的淫威之下，布朗才得以在王位上苟延残喘至今。
但布朗却不甘心伏于王睿羽翼，他总想证明自己。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彻底让驴场里的公驴卑服。-------斯嘉丽怀孕了。没错，布朗让一头母骡怀孕了。
对于驴和人类来说，这都无异于神迹。炼金术、水变油、造出永动机、实现可控核聚变、母骡怀孕。自然科学史上的五大黑科技，终于有一项在王睿的驴场实现了。驴场的公驴们相信了君权神授，从此对布朗顶礼膜拜，再无二心。
只有我和小张知道，布朗不是神。因为斯嘉丽根本就是一头驴。一头公驴让一头母驴怀孕，这并不是什么奇事。我当初纳闷为何驴场要找一只驴来冒充骡子，这和选骡当充气娃娃的初衷岂不相悖？小张告诉我，这又是王场长的毒计，王睿为了巩固布朗的统治，决定在宣传阵地做手脚，搞偶像崇拜，对布朗进行神化，于是就想出了这么个“以驴充骡”的伎俩。
我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有“蠢驴”这个词了，真是够笨的，但话又说回来，什么动物在伟大的人类面前有智慧可言呢？
我问小张，布朗知不知道斯嘉丽是只驴？小张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追问道，是你不知道，还是布朗不知道。小张又摇摇头，说他不知道布朗知不知道。
也许布朗是知道的，但他宁愿不知道，他宁愿他和斯嘉丽的儿子“保罗”以未知生物的身份活在驴场，备受歧视，也不愿意告诉保罗真相：“你其实是一只驴”。因为这是布朗最后的尊严。
我想起了小张的那句话，“尊严能当饭吃吗？”唉，看来这些吃包谷长大的大叫驴们，比我们知识分子还要难伺候。
在传统的河北驴场，驴王享尽各种特权，比如独享母骡、吃非转基因包谷、用坐便器拉屎。但就像本杰明-富兰克林所说，“纳税和死亡是人一生无可避免的两件事，无论贫穷富贵”，同理，驴王也要遵守基本法，那就是被吃掉。
“这是驴的宿命，不能因为你是王就例外。”小张振振有词。
驴王布朗之所以活到耄耋还没有被宰掉，并非王睿对它网开一面，而是因为当代社会驴肉卖不出去，杀了也没用，冻驴肉更没人买。
所以今天我要去看看布朗。我想王睿最近在外省奔走，没准已经签下了巨额驴肉订单，我今天再不前往探视，以后就只有在餐桌上和它相见了。
我来到了场内最豪华的驴圈，修得跟故宫似的，驴王布朗正在空调房里打瞌睡，而斯嘉丽伺立在它身旁，它短耳短尾，鬃毛刚硬，一看就是一只正宗的漕河母驴。当然，王场长说它是骡子，它就是骡子。
“布朗你这驴日的，我拳王来看你啦！”我是布朗的老朋友了，见面分外亲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布朗从草垫上一跃而起，它的身姿依旧矫健，由于有点晨勃，布朗挺着1尺多长的驴屌就朝我扑过来，吓得我连连后退。
“阿胶的年产量已经突破了3000吨！”我冲布朗大喊。-----这招无比好使，每次布朗乱发情的时候，只要对它说这个，它就会当即委顿。它毕竟是驴王，成天心忧庙堂。
果不其然，布朗软了下来，垂头丧气地坐在我面前。它嘴里啊啊啊地说着什么，我请小张给我翻译。
“布朗说他最近经常做梦，梦见它回到了祖先生长的地方，青海的冰雪荒原。他带着驴群在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土壤里苦苦寻找着草根，这时候一群灰狼围了上来，情急之下，它只有带头撅起屁股，朝狼群踢去。每一次它都带领驴群惨胜，然后大家在血泊中交配，庆祝胜利。
布朗问我们，为什么在他的梦境里，狼的数量越来越多，形貌越来越荒诞，有的居然会直立行走，手上还有武器，甚至还会火攻。请问万能的人类，这梦境说明什么？”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告诉它：说明你适合干编剧。
这是我对布朗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由于工作调动问题，我去了北京，离河北近了，离“最后的驴王”养殖场却远了。我和小张断断续续的联系着，某日我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王睿回了成都。我想，也许布朗的宿命就快到来，当代河北驴死在案板上，和它的祖先死在狼嘴下没啥区别，那是一只肉驴最好的归宿。
有一天，我看见手机的推送里，有一条名为“XX阿胶上市公司股东大会在山东东阿县胜利召开”的新闻。带着批判的目的，我点了进去，新闻配图是董事长和与会股东代表亲切拥抱，那个股东代表身高体健，臀部肌肉发达。我傻眼了，那是王睿。
原来最后的河北浪人，驴王王睿，在过去几个月里去了山东。他非但干起了驴皮买卖，还干脆入了股，叛变得很彻底。
我赶紧给正在三亚休假的小张打去电话，将情况知会与他。小张在电话那头崩溃了，他泣不成声地问我，王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感到小张的信仰在崩塌。
“狼都能学会直立行走、制造工具、使用火，王睿学会卖皮，有啥好大惊小怪的？”我冷冷地告诉小张，现在不是伤情的时候，你快买最近的机票回成都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小张后来告诉我的。
当小张回到驴场时，布朗已经起义了。它率领着几头年轻力壮的公驴踹破了驴场大门，一部分驴逃了出去（包括保罗和斯嘉丽），不知所踪，很有可能被当地农民抓住宰来吃了，死得其所。而布朗没有逃出去，他把守着大门，指挥着年轻公驴围成一个扇形，将大门堵住，用屁股对着追击者，后蹄在水泥地上磨出金属的声响，就像在磨一把重锤。-------数万年前的青海大草原上，它的祖先也是这样干的。
人们被驴王的气势所摄，一时间竟然无人敢上前。
这时，改变战局的人出现了，他背着手从人堆里走出，不丁不八地站在原地，布朗的眼睛直了。那是王睿，阔别多时的王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他俩用驴语对话好一阵，大意如下：
“布朗，你为何要聚众造反？”
“你背弃了当初对我们的承诺，要把我们的皮卖到阿胶厂去。我不能接受。”
“反正都要死，死后是割肉还是扒皮，有何区别？”
“那你们人死后为何要埋在坟墓里？何不暴尸荒野？反正也没有区别。”
“各地的驴现在都是这个下场，你们凭啥搞特殊？”
“我们是河北驴。”
“我也是河北人啊。”
“你叛变了。”
王睿终于怒了，他使出了杀手锏。“你丫今天不让我们过去，我就把保罗的秘密告诉大家。”王睿冷冷地威胁道。
布朗沉默了。驴和当代国人不一样，他们轻生死，重名节。要是这时候让它的臣民们知道了事情真相，知道了它是个撒谎的国王，那比扒了他的皮还难受。
“保罗是只驴，怎么的吧！”布朗突然从沉默中爆发，把在场的人和驴都吓了一跳。
“兄弟们，我当初为了保住王位，欺骗了你们。我和王睿沆瀣一气，弄虚作假，搞了一头母驴冒充骡子，让你们认为我能让骡子怀孕，从而拜服于我。”布朗大声宣布。
公驴们一阵骚动，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眼神里满是不屑和愤懑，王睿的离间计貌似奏效了。
“刑部尚书何在！”王睿大喝。
“微臣在。”一只年老的谢顶公驴举起了前蹄。
“根据本驴场基本法，驴王所犯，该当何罪？”
“天子犯法与庶驴同罪，驴王布朗犯欺诈罪、谋反罪、滥用职权罪等，数罪并罚，判处布朗死刑，立即执行，根据河北传统，驴王犯了死罪，应被群驴活活咬死。”
“谁不咬就是不重纲常。”王睿补充道。
公驴们变换成了八门金锁阵，将布朗牢牢包围在了死门（八门为生、死、休、伤、杜、景、惊、开）。外层的公驴不停跑圈，内层的公驴朝布朗慢慢逼近。
“同志们冲啊！”王睿令旗一挥。
公驴们望着布朗宽大凝重的身躯，有些忐忑，有几只迈着小碎步向前试探，却又退了回去。
“来吧guys, 咬死朕。”布朗温和地说道，口吻像是在哄孩子吃饭。
还是无驴敢上前，大家认定这是布朗的阴谋，要知道老驴王那后蹄可不是吃素的，虽然最终难逃一死，可是先上的几个多半要给他陪葬。
“一群怂包！”王睿怒了，他环顾四周，看见了几只刚从山东带回来的东阿黑驴，“你们先上！”王睿命令道。
“嗻！”黑驴们扑了上去，对着布朗的脖颈、躯干、大腿、会阴一阵乱咬。布朗毫不反抗，闭上眼睛，纹丝不动。
“平时他操骡子时叫得半个成都都能听见，今天怎么一声不吭。”在场工作人员百思不得其解。
血顺着布朗金色的鬃毛滴得满地都是，王睿的驴场由于卖不出驴肉，不事宰杀已久，公驴们对于这种场面早已陌生，个个吓得目瞪口呆。
“大家快上，布朗现在没有反抗能力了。”刑部尚书招呼群驴。
“它马上就快断气，我们不用多此一举了吧？”群驴不解。
“这叫投名状懂不。”
河北群驴恍然大悟，嚎叫着一拥而上，和它们的山东外戚一起，排着队咬布朗，秩序井然。有的河北驴咬着咬着还和隔壁的山东驴颔首示意，心想之前互相瞧不起，其实大家都是驴，何必搞地域歧视，这都他妈赖布朗洗脑，一想到这，大家咬得更起劲了。
小张后来告诉我，就在这时，他看到濒死的布朗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它竟然露出了诡谲的微笑。
“它为什么笑？”我问小张。
“求仁得仁。”小张的回答让我莫名其妙。
据说布朗死之前，突然迸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叫，“昂昂昂呜嘎嘎哦啦啦！””
小张给我翻译，那意思是，“就没有一头真正的狼吗？”
然后布朗就死了。
据说王睿原本打算拿布朗开刀，让它成为“最后的驴王”养驴场第一个剥皮制阿胶的河北驴，但是看见它千疮百孔的尸体才幡然悔悟、直拍脑门：它的皮已经废了。
“这下你明白布朗笑容的意义了吧？”小张问我。
“它笑得像一只典型的河北驴。”我点头。
至于其他的河北驴，已经和东阿驴没有两样了。他们不再热衷性交，爱上了吃大葱，每天涂抹死驴肉脂做的护肤品，以保证驴皮富含胶原蛋白。在死后它们会被放血，然后倒挂起来，肚皮朝上，从下巴到尾巴画一条中心线，用刀将皮挑开，四条腿也挑开和中心线贯通。这时用手一扒拉，皮就完完整整脱离驴体啦！工作人员边拉边念叨：“堂堂正正做人，地地道道扒皮！”
相传这是扒皮人的祖训，王睿从东阿习得，命人写在了厂房里，作为厂训。据称王睿还重仓了某阿胶上市公司的股票，人们问他真伪，他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提一句：“当前实体经济不行”。
这句话亦称“王睿第三公设”。驴场新招聘的员工经常好奇第一、第二公设是什么，他们知道小张是本厂元老，一起跑去问他。
小张说，第一公设是“王场长说的话不可能错”，第二公设是“第一公设是对的。”
新员工们欢欣鼓舞，顿觉更有干劲，纷纷转身跑回厂房，投身到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当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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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半年后我去找小张喝酒，他已经从王睿一的养驴场辞职，自己开了一家驴肉馆子，店名叫“驴王归来”。主营红烧驴肉、卤驴肉和驴肉汤。
小张悄悄告诉我，保罗当时在布朗的掩护下逃出了养驴场，没有遭遇和其他河北驴一样的厄运。He got his dignity.
我兴奋地问小张，保罗在哪呢？小张指了指厨房。
我沉默半响，和小张碰了一杯，“敬dignity。”
小张酒量不行，两杯白酒下肚舌头都大了，他结结巴巴地给我讲述了他从未告人的秘密，原来那天布朗残破的遗体被随意丢弃，是小张给它收的尸。
我问遗体怎么处理的，小张说火化了，为了表彰布朗的生平，还给它盖了旗帜。
“国旗？”
“河北省旗。”
“河北省旗是啥？”
“就是给它盖的火烧。”
小张还亲自给我重现了当天的火化场景，我习得后回家重复了一遍：
一、新鲜驴肉一斤，洗净沥干：
                
                
                
                
二、焯水，将其中一半切块：
                
                
                
                
                
                
                
                
三、将切块的一半用来红烧：加猪油、葱姜蒜、郫县豆瓣和生抽，煸炒断生。
                
                
四、加水大火烧开，然后放入高压锅内。炖半小时。
                
                
五、另一半用来做卤驴肉。图为我家的秘制卤汁。
                
                
六、放锅里加水煮开，再加入香料。
                
                
                
                
七、起油锅，炒糖色。然后放入另一块驴肉上色。
                
                
                
                
八、将上好色的驴肉连同糖汁一起倒入卤水里，加盖小火慢炖一个小时。
                
                
下图为出锅后的红烧驴肉以及卤驴肉。
                
                
                
                
根据程序正义，要给驴肉盖河北省旗，但是家里没有火烧，只能用羊角面包。因为此事我被小张批评了，他说你这明明盖的是法国国旗，这驴又不是戴高乐。
                
                
                
                
                
                
                
                
                
                
虽然不如驴肉火烧那么纯正，但同样美味。小张的驴肉馆给这道菜起了一个沉重的名字：水落归漕。漕河的漕。
吃水落归漕必喝衡水老白干，祝酒辞模板如下（供参考）：
“敬布朗。”
“敬dignity。”
“敬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小张说他每次喝多了都会梦见驴王布朗，他在梦里泣不成声，因为他没脸见布朗。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那天眼睁睁看着布朗被咬死，什么都没做，甚至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胆跟布朗说。
我问小张，如果可以重来，你在布朗生命的尽头，想对它说什么？
他说他经常梦见自己用左手抱着奄奄一息的布朗，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哭着向它道歉。
“布朗我当年欺骗了你，我其实是五根手指，当年我冒充三指动物给你那个了那么多次，你会恨我吗？”
“别过意不去，”布朗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咱们。。都是。。奇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