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草色,细雨湿衣
春意蠢蠢欲动,总是在日渐暖和的空气里,轻易想起牙语唱诵出的节气歌。紧锣密鼓的春朝,伴随东风兼细雨的一昼一夜,好像万物都瞬间长了眼睛,眨巴着,透露初生的灵气。你定睛看时,它并不清晰,你若是走在路上,它化作风,又借一些单薄的颜色,告诉你它已姗姗到来。
日子真是应景,昨天还是晴空万里,雨水节气,一时间满世界的雨。
前些天听说卖花渔村山花烂漫,白梅如雪,红梅娇妍,一树一树的花,茂盛得只分辨得了颜色。
无数次的梦境中,我如放翁一般茕茕独立,周遭寂寞无人,风过,梅瓣如雪忘情下落,清香暗涌,片片盈肩。彼时,放翁已年过八十,到了访旧半为鬼的年纪,念起旧时桃花面,不知是否还会触绪还伤?毕竟已经到了暮年,还有什么大起大落没有经历过或是眼见过呢,面对开落匆匆, 他气也不叹地说,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听这口气,我想应该不会了吧,诗话、缠绵、生离、别恨、再遇、再次生别、继而死别,用尽全力执着的信念,都不过前尘往事。生民碌碌,我老去,你已消失不见,幸好在我记忆深处,我们的故事依然美不胜收。
正是花开的时候,我却说到花落,是否太扫兴?只是这一夜绵绵的雨啊,我怕它学不会怜香惜玉,将花容都卷入泥土,而我却未曾真实地瞥到一眼。到底不是自由身,总是一次一次的瞭望,一场一场的错过,又在世相离乱中饱经期待与遗憾。其实也好,不得满足才会将这饶有的趣味拉得更长,我等下一个春天,去逢一场花事,默默对视却无一句多言,而后我们相互告辞,天上开始下清澈的雨。
雨水的雨,该如何形容呢?刘长卿说得好,细雨湿衣看不见。不同于夏日炎炎,需要滂沱的大雨浇熄多余的热情,春天的初雨不叫嚣,也不明媚,腼腆羞涩若处子,用它特有的温柔把大地染绿,一层一层地,将春情绿意铺向无尽远方。接下来,闲花落地听无声。
石板上附着了经年的苔,只需要一缕斜风,一夜细雨,便元气满满地充盈着路面与石隙,清新又莹润。脚踩上去,能溢出水来。春江水暖鸭先知。触水的动物第一时间掌握消息,你看石缸里的红鱼,开始摇头摆尾地活动了,去年的落叶已沉沉坠入水底,平波如镜,不时有鱼喙在水面嗟喋,好像也在问春。
杏花春雨江南。春天是一定要去看雨看水的。看烟柳暗南浦,也看南浦波纹如酒绿。南浦,情人送别的地方,除了西湖,还有哪里能够承受如此澎湃又宏大的别情。去年冬天,我曾想去西湖看雪,朋友说,雪霰不成规模,落不了一会儿就停了,等下次吧。哪知一等,一个冬天就没了。后来我又暗自想着,没能赶上西湖的雪,能逢一场雨也还不错。白娘子雨中送伞,水雾离合,苏堤若隐若现,还有孤山脚下的柳条儿,娇羞着牵动人衣……诉不尽的余味。
有人说,有山无水似美人病其一目。只因水是灵动的,狡黠的,有万般柔情千般旖旎。后来人们把美人的眼唤作明眸,善睐,秋水,秋波。杭州这座历史之城,经历了改头换面的朝朝暮暮,尽管光鲜亮丽地接纳新兴的一切,仍掩不住藏在眼角的悠悠气韵。西湖的那汪水,洗去了多少朝代更迭的灰尘,为古今多少不为人知的约见作了秘证,又将多少爱恨情仇的往事一桩桩刻入眼底,当一切兴盛的浮华的息声息影,她缄默口舌,依然还陌生的来者一个平静的笑。我想去西湖,一个人,什么也不想,趁着早春走完长长的路。愿我走过的地方都会下雨,细雨湿衣的雨,覆没一切留在大地的脚印,再不会有尘埃蒙蔽曾刺痛的肿痈,终于山河又清鲜了,你不必怀念,你不必记得我曾那样认真走过。
年少时,没见过大风大浪,一个浪头劈来,千方百计故作镇定。后来发现,镇定哪是故作得了的,恍恍惚惚,患得患失,嘈嘈切切,踱步有声……心浮的魔怔,少年脾性。有一个秋天,我在夜里读老杜,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大概是早春夜里的场景吧,花阴寂寂,窗前只听得嘀嗒声,有人开了一瓶陈酒,深情一盏,要向东风举杯。莫名觉得深入骨髓的清,无需外人理解的静,竟与现时现地的心境如此苟合,遂而付之一笑,转而又想到,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舟车劳顿的浮沉飘摇里,一次比一次清明,而后终于成为不动声色的自己。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南湖的水渐渐泛起涟漪,濡湿了片片茸茸的新绿,我知道游人会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们穿梭来往,他们留不下什么,也不需要留下什么。而我,我想坐在老石桥上,不紧不慢地,为自己缝一件绿色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