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尊酒杯的随笔


像我这样一个从未触碰过物件儿的人,能第一次上手把玩一尊黑彩酒杯(kylix),多少显得有点没起子,愉悦的难以言表。但,兴奋如此,很难说是因为梦想成真,终于占有了一件可看不可得的古物;也很难说是因为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到底是能在鼻子底下颠过来倒过去的想看哪就看哪了。事实上,在端起它来的那一刹那开始,就像是在玩一种建立在距离落差上的游戏:一方面,是曾经建立在“不可拥有”的前提下的想象中的“一旦拥有”所带来的仪式感,遗憾的是,这点丝毫没有应现,因为当我捧起它,大拇指自然的扣进双耳的弧线中时,心中莫名浮现出的是一种日常式的熟悉感,这杯子好趁手;另一方面,则是建立在“古”字上的敬畏感,按理说,它两千五六百年的岁数,身上布满的刮痕,都应该让我有一种隔空对话感,但,遗憾的是,这些使它反而更像一个活物,大概我也可以满上一杯一饮而尽吧。
所以说,还是羡慕藏家,对他们来说,距离感应该更像是一种错觉吧。只有当物件儿被搁在托上,拿玻璃罩子护上,射灯把焦点聚上,一种名为“aura”的距离就产生了吧。哦对,还有另外一种错觉,照片,不管是馆藏定妆照,还是意图呈现物料细节的局部大特写,看多了这些精心的、略显小心翼翼的呈现,真的就让我忘了这是东西,更可以拿在手里颠三倒四,触感比观感实在太多。

不自觉得,这又让我羡慕起我的前导师,作为下地考古学家,他总是能在眉飞色舞间把众“闪亮”的大理石雕塑描述的“土”气十足,似乎触手可及。不得不说,真的只有一种愉悦仅在触碰下的观看中才得以被激发,某种程度上说,就是把其当作有生命(biology)的东西(thing),必须用手去把玩它的粗粝(materiality),在目光中将其当作自己欲去对话的客体(object)。好像,高足上凹凸有致的螺旋纹,杯底环饰上的几缕飞墨,如此摩挲,如此细看,就如同彼时工匠的手眼秩序叠加于自身之上一般;又比如,缺口处的暗紫色,似乎是来自上一任藏家的暗示:斟酒!当然,也有触碰意外下的观看方式发现,原本 tondo 内不正的 Nike,似乎可以在单手执耳将酒杯递出时为对方将其摆正(我得承认,这是我瞎扯。虽然,在古希腊宴饮上,kylix 的确会彼此相传来分享杯中酒,但执杯方式却异常随意,未必会正好将 Nike 在传递中摆正,但是,既然有如此正好的可能性,又为什么不呢?或许异常坚持的主人会坚持一下吧。)

另外,相当意外地,这件陶器为我拉近了某种距离,我似乎从未“看”过这样一件“质量低下”的陶器,不管是在博物馆中,还是在各种画册、数据库中,能见到的总是在相当程度上可被称之为精美的“作品”,有更多的细节,更准确的比例,更可辨识的人物,甚至附带有三两个铭文,等等。好比,被公共记录的古希腊陶器据说有十万件左右,Beazley 数据库大概收录八万多件近九万件,这其中的四万两千件是黑彩陶器,不过近一半(或者超过半数)没有图片,也就是说,能被看到的那些,都多少和“精美”一词沾边。然而,对一位公元前六世纪的阿提卡普通人来说,他想必是绝对不可能看到如此众多的优良制品吧,更不用说,提起陶器,怕是他首先想到的也未必会是一件会被我们津津乐道,并愿意收录进各种画册的器物吧。因为,以如此技艺制作的黑彩陶器,在当时来说,是绝对的“奢侈品”,一如今天它们在古董市场上相对来说不菲的流通价格一般,只能被少数人持有,或被当做献给神明的精美礼物。唯独这类粗线条的陶器才能相对来说的被“更多人”持有,但估计其价格也能称之为 semi-luxury 了。


从技法上说,这尊酒杯只是最低限度,或说最有代表性的黑彩,所有的形象都只能被称之为“阴影”,仅被有限的阴刻线痕标注了一些勉强能够让人识别形象身份的细节:如,Nike 与 Pegasos 的羽翅,标示女性身份或“尊贵”身份的 Himation 褶皱,等等。这些形象,与我们所熟知的可被称为“自然主义”的古希腊形象对比起来,可以说是相去甚远,没有“完美”的肌肉线条(比如应当是裸体的 Satyre 身上),更没有复杂的让人赞叹的服饰裙摆阴影关系。可以想见,画工绘制这样一件陶器,怕是要省时省事的多。如果要说陶器是某种大规模生产,那么这件陶器恐怕才真的是其中之一。不知是否也可以这么推想,画工的精湛技艺才是区分产品等级的关键所在?(与古董商相聊,并上手了其它几件“奢饰品”,就黏土胚子来说,很难说有什么质量上的高下,事实上,手头这尊酒杯也的确扎实的很,黏土颗粒已经相当细密了。)
那么,从这个角度出发,这件陶器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物质化的惊醒:必须对各数据库,以及各画册所收录的图像刨根问底,并保持警惕。毕竟,所有能被如此看到的图像都源自“收藏”,我们总是在以各种标准来选择能够被呈现的器物,并为这些冠上时代之名,也就是说,这种展示类似一种错觉,以切片式的观察来生产一种难以符合目标时代的“时代图像”。或许,更好的做法应该参照 Jeremy Tanner 或 Richard Neer 处理雕塑的方式吧,将器物就目标时代、目标社会与目标人群进行限定之后,从而展开观察、分析与阐释。东西,毕竟是件物,在触碰与使用下,仅能与部分人群发生关联,其在这种境况下所产生或附载的图像也仅能与部分人群沟通,如此,如将之称为“时代”,那真是选择无视了真正的、潜在的“大多数”。
说回这件陶器本身,在我极其有限的记忆里,似乎真的很难找到对这种粗线条技法的书写,仅有 Agnes Rouveret 论述古希腊绘画的书中有极其简短的一段推论。对于她来说,这种阴影画法可能保留了“自然主义”倾向的古希腊绘画的诞生缘由。按老普林尼或 Lucian 等罗马时期作家留下的不同绘画起源神话中所述,陶匠和画匠都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前者用黏土固定人的影子来制造人形,后者用绘画来添加部分细节,这可能便是最早的被称为“影画”(Skiagraphia)的作品。如果倘若如此,我们便可将此类黑彩当做是影画的一种,并通过其来想象“真实”的、独立的影画作品到底为何。
事实上,正是这种“阴影”给我造成了相当的困扰,使我难以辨别画中的各人物,当然,也无法判定其涉及的场景到底为何。其中一面场景,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容易辨别,从左至右应分别是:一头鹿,Nike,她手牵三匹(?)Pegasos,以及 Satyre(或许手中所捧的是酒罐 crater?)。而另一面:分别位于极左极右的两位端坐的人物,因为足够相似,让我难以辨别;中间,则换成了一位女性手牵 Pegasos,并且,似乎她手中有持杖状物。
毕竟,在一件酒器上出现 Satyre,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另外一面坐着的人物(至少)其中之一应是狄奥尼索斯,但,考虑整体,我又从未见过如此的人物拼盘,难以下结论。好在,Beazley 数据库上有收录一尊藏于都灵的 Kylix,风格上与这尊类似,也基本属于同时代作品,涉及的人物外形也大抵相同,虽然出现顺序完全不同。在都灵杯上,可以清晰的看到位于中间的人物是酒神,并且其外形和这两位端坐的人物非常相像,尤其和画面极左边的这位。那么,这种比对如果成立的话,两位端坐人物中间手牵 Pegasos 的应就是 Maenad 了。

不过,这里出现 Pegasos 还是足够奇怪,如果翻查 Beazley 数据库,会发现 Pegasos 多会与“战斗”题材相关,如,与骑士一同出现、与狮鹫相争或被点缀在雅典娜的盾牌上,等等。而这件陶器上的 pegasos 也很难说是脱离了“战斗”意味的,毕竟在其中一面其被 Nike 所牵引着。
那么,是否可以草率推论,画匠如此安排可能是在玩一种“双关”,来同时并置愉悦的宴饮与带有“荣耀”的特殊身份?如上所述,这尊酒杯如果算奢侈品的话,其在古风时期的可能持有人便是略富有的公民。我想,从他的角度看去,可能会这样理解这些画面场景:一方面,毫无疑问的,以 Satyre 和酒神来指代宴饮的愉悦,tondo 内的 Nike 像是一种对宴饮顺利举办的祝福(接过满杯的客人,如果在喝光酒后看到显露出的 Nike 大概会会心一笑吧);而另一方面,则是隐晦的对其社会身份的指涉,处在此阶级的公民也正是城邦重步兵的最大来源,以 Nike 和 Pegasos 这样的神话角色结合,大概会为观者带来一丝这个意义上作为公民的荣耀感吧(试想,按照“正确”的方式捧着酒杯仰脖喝酒,那么在别人看来,此时饮酒人就像佩戴了一个 Nike 手牵 Pegasos 图案的面具)。
当然,我依然不知道另一位坐着的人物是谁?也没有细想为何会有鹿出现(或许涉及“狩猎”题材的意味)?这一切都让我的推论显得不那么靠谱。谁知道呢,画匠画成这样,他真的想过让人能够好好猜出来到底画的是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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