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别根钮·赫伯特“一朵苦玫瑰花”
当撒罗门·安克尔(Salomon Anker)从集中营回到家,人们围住他不让他通过。撒罗门倚着墙,向他们讲述铁丝网后面发生的种种。他经常受邀去人们家里,坐在厨房或客厅,被一张张好奇的脸围绕,喝着兑水的牛奶,重复讲述他的故事,仿佛从远方归来的一位商人。
起初人们倾听时满心惊恐与羞耻:一个人竟能承受如此多。渐渐地,人们对相关故事耳熟能详了。当说出“赫尔曼·高特”(Hermann Goeth)时,无须附加说“Kamienna集中营长官”,因为人们早就从报纸上获知其恶行昭彰,被判处绞刑。终于有一天,他们不再一起倾听。他们埋掉死者,重回生活的纺轮。又一次,生活的力量胜过了记忆。穿条纹外衣的相片不再受珍视。撒罗门站在电闪雷鸣的河岸——一个无用的犹太老头,由他女儿弗丽达(Fryda)照顾。
弗丽达缝补破烂的衬衫,折好残损的衣领。正是缘于这些衣领,我才结识了撒罗门。我选择讲述他的故事。他讲的关于罗莎(Róza)的故事。这个故事并不典型,也不是最恐怖的。我不知为何挑出该故事而舍弃其他。
“她头发金黄,美艳动人,看起来根本不像犹太人。她拥有雅利安人证件,然而却意外被捕。我不知她在被捕之前是否认识埃德克·门德勒维奇(Edek Mendelewicz)。或许他们是后来在集中营相识的。
起先二人干的都是轻活,在森林里伐木。你能一眼分辨出在森林干活的人和在工场中干活的人。森林里干活的人看起来气色更好。要说虱子咬他们更多,那是假话。虱子公平公正,对所有工人一视同仁。所有人都羡慕在森林干活的工人。
每隔几周,德国人就会搞一次筛选。他们挑出工场里身体状况最差的人,然后将他们运到克列捷尼亚(Kregielna)。那个地方在森林里,被垫子和纸做的篱笆圈起来,三面有标牌写着:“违禁入内者处死”。常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的枪声。
当时谁都不会想到罗莎或门德勒维奇会去那里。直到有一次点名,冯·赫希特(Von Hecht)例行检查。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在挑人为C公司做最糟糕的工作,与手榴弹、苦味酸与炸药相伴。赫希特一开始就盯着罗莎,于是就选了她,而没有选择魁梧又强壮的门德勒维奇。
C公司在森林深处,与外界隔绝。那里的工人彼此分开居住。
三周后,罗莎来看门德勒维奇。很难说那是罗莎。一个瘦弱憔悴的生灵,头戴铁丝扎起来的纸帽。她脸色发黄,像所有制作苦味酸的工人一样,她头发泛红———不是红润,而是红得像罂粟。她的指甲烂了,胳膊长满疮。而还些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她的气味。一种极难闻的苦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时值寒冬,所以她坐在火炉旁。不到一分钟,空气就变得难以忍受。那种苦味,如此之苦,全部空气都变得恶劣起来了。我们朝门德勒维奇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叫她出去。有人送给她些许土豆皮以备路上充饥。
“你,门德勒维奇”,同监舍的牢头回来时说道,“别把你的金丝雀带到这来了。她不适合与人为伍,就让苦味酸自生自灭。”
继而有传言说,在罗莎来到这里之后,连面包都变苦了,不得不扔掉。
门德勒维奇什么也没说,没有为她辩护。三周后,他独自去看她。很快他就回来了。他呕吐了一整夜。
要说门德勒维奇帮了罗莎,也不确切。他将自己的食物定额分成两份,藏在一个袋子里。但他自己并不去看他,他找别人去。他总会为此有所花费,但他付得起。因为他比别人强壮,可以做各种工作来额外挣点钱。
罗莎因患斑疹伤寒而病倒后,没有人想去看她。斑疹伤寒比高特、冯·赫希特与所有卫兵加起来都可怕。然后我说我会去看她。我为罗莎感到伤心,而且我也需要那块面包———谁给罗莎带去食物,门德勒维奇就付给谁面包。我饿得要死,卖光了我所有的东西,瘦的皮包骨头。
她躺在医院板房里,床只是一块木板,上面铺着纸。他们不给制酸工人提供垫子,因为害怕垫子被他们染黄。她有两周没去工作,而身上的气味仍不散。她发高烧,但还清醒。
“告诉我,撒罗门,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假如我们被释放,我是否会摆脱这头发,我的皮肤是否会重新变白?”
我生气了。她都半死不活了,竟还操心这些东西。我留给她面包还有几句安慰的话。还未等我关上医院营门,挨着她躺着的女人就偷走了她的面包。
若有病人死去,他们就把尸体扔到板房与厕所中间的木箱里。他们也是这样把罗莎扔掉。尸体会在几天内被装上车。这是个额外的工作。只要想装车就可装车,能挣一片面包。门德勒维奇就这样额外挣了些钱。
罗莎死后,我们以为他不会再做这工作了,但他还做。或许他想看她最后一眼,或许他想自己把她放上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并未与任何人分享他由此挣来的面包,并且第一次全部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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