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一个王先生的故事
王先生是个旧人,怀旧的旧,按现在的说法,还得喊上一声gentleman。咖啡馆的3号桌是王先生每次来这里的位子。这家咖啡馆是英国人开的,却在旧上海的法租界,英国人威廉原来是莎士比亚街的书商,到上海做了些声色犬马的生意,发了财,反倒惦念起了叫gentleman的生活,便有了这家快一百多年的馆子。王先生在落座前,总习惯地用西装内口袋的手绢擦一擦椅子上的灰,再用西装左口袋的手绢擦一擦手。这套不知从哪学来的仪式弄完了,才好在3号位坐下,脱下呢绒格子的西装,示意服务员点餐。
每次来,王先生会点一杯清咖,一份烤土司,和一碗罗宋汤。这种奇怪的搭配点多了,餐厅的服侍也就见怪不怪。只晓得那个穿着整套格子的3号位一来,对厨房喊一声 "Mr.Wang's dish",呆了几十年的师傅便知道了。王先生来了这么多年,很少和服侍说话。等餐的时候,他都会朝对面2号桌上面的几排相框看看。相框用的是清一色的胡桃木,告诉你相框里的人地位尊贵。事实上,即使随便一眼,便能看到凯姆斯基,这个德裔的英国人原是英国远东贸易公司的职员,到上海做起了军火的买卖,时间长了,自然惦记起了伦敦gentleman的生活;又或者詹姆士,虽然并非那王室血统,但也来头不小,1917年3月5日,乘着伊丽莎白号到港的时候,已经是英国烟草局驻上海的代表了,在相片里的詹姆士,怕是比那时更显赫了。
临看相片的当口,Mr Wang's dish来了。王先生会先呷一口咖啡,再吃一口吐司,最后配上一勺有一片红肠几片空心菜的罗宋汤。通常这时候,王先生会从自己的科尔曼牛皮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发旧的上海日报。这份报纸并非是Shanghai Daily的前身,事实上,上海日报的编辑们在1945年之后便回到遥远的不列颠去了。所以,这份报纸的最后一期,或者说2666期,抬头下有这么一段话,“爱丽丝和约翰,一个月后会看到你们;致别美丽的上海”,那是总编拉尔森写的。王先生一边看报纸,一边和对坐的李先生聊天。李先生是王先生在圣约翰外文系的同学。毕业后,李先生到驻上海的美国航空公司工作,43年前后,去做了飞虎队陈纳德将军的翻译;解放后,便不知所踪了,直到十年前才有了联系。王李二位先生在圣约翰时常光顾这,许是那时的新潮,两人都会点一杯清苦的美式。惦念起20年代的圣约翰时光,王先生都会说到约克楼顶层那台铜制机械。机械有十二根指针,每转一圈都会归零。不知什么缘故,硕大的机械竟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如房间的幽灵。装机械的房间是紧闭的,并不对外开放,只是一次偶然的机会,王先生瞅了一眼,便不会忘了。每次讲起这个,李先生总会嘲笑他思虑过多,每天脑子里都住着个钟楼怪人。
别了李先生,张先生准时到了。31年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这间咖啡馆。那时的咖啡馆,2号位的上面还没有那排陈列相片,而是一堆西洋书籍。那天,王先生顺手拿起一本叫魔山的书,作者是个叫托马斯的德国人。这书在那时并不畅销,只是作者和咖啡馆主是朋友,威廉馆主回不列颠的时候,托马斯赠与了一本,威廉便顺手放到了2号位头上的架子上。当王先生在魔山上,也在自己惯常的3号桌的时候,张先生还在侧对面,一杯清水,一块沾满蓝莓果酱的法式面包。许是对封面上奇异的三角图形有了好奇,张先生辞了桌上的食物,攀谈过来。张先生是无锡人,父亲做丝绸生意,早年欧洲留学,学的是哲学。但张先生终归不是那料,一年之后便和叔本华分道扬镳了。退学的张先生百无聊赖,在巴黎的街头结识了一伙吉普赛人,一来二去,随他们周游欧罗巴了。哲学的张先生对吉普赛人的神秘宗教感了兴趣,不仅学了些吉普赛人的偷蒙拐骗之术,哲学的张先生也变成了占卜的张先生。说到这,此时张先生凑过头来,与王先生活络起来。初次见面之后,过了不久的时间,王先生就从魔山上下来,也从供职的大公报出来,和张先生一起做起了生意。不知是占卜之术起了作用,还是学来的骗术好使,张王二位先生的生意做的不错。49年前,张先生别了王先生,去了香港。王先生留在上海,又去找了份报社的工作,不过这时候,是分不清是有钱的王先生还是笔墨的王先生了。
辞别二位先生,王先生看了一眼,2号桌的相框。35年前后,许是惦念gentleman生活的人多了起来,渐次错开的相框取代了放了许久的魔山,毕竟凯姆斯基、詹姆士这样的名字比起三角封印来,时兴多了。
王先生又看了一眼。喝了一口清咖,一口法式吐司,一口俄式的罗宋汤,轻拿起那件多久未曾洗过,英式裁缝店的西装,回到了2号桌上方的相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