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革命者 by 阿尔志跋绥夫
不允许转载
The Revolutionist
This story first appeared in theMetropolitan Magazine.
FromBest Russian Short Stories, compiled and Edited by Russian-American translator, editor and book publisher Thomas Seltzer (1875-1943)
I
《革命者》
首刊《都市》杂志，转译自英文版《最佳俄国短篇小说》，托马斯·赛尔泽编译
1
教师加布里埃尔·安德森走到学校菜园旁，彷徨着停了下来。在两里之外的远处，树林仿佛蓝色的花边一样装饰着纯洁的积雪。这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只有早春时节才拥有这样的轻盈而纯净的空气，千百种色彩闪耀在白色的大地和菜园栅栏的铁条上。加布里埃尔·安德森为了穿过那一片树林，于是朝着那蓝色花边的方向走去。
“在我心中同样有另一个春天啊。”安德森深深地吐息着，透过眼镜凝视着苍穹。他沉浸在感伤的诗意中，背起双手，一边晃动着自己的手杖，一边走着。
他走了几步，看到一队士兵和战马行过了菜园的栅栏。白皑皑的雪地映衬着他们沉闷的土黄的制服，他们全副武装的双腿在雪地上笨拙地弯曲着，佩剑和马鞍射来炫目的反光。他本能而非理智地觉得，他们正在进行一项丑恶的行动，某些非比寻常的暴行将要发生了，而且在这帮士兵面前，把自己藏好才行 。于是他很快转身离去，匍匐在后方被积雪覆盖的柔软厚实的稻草堆上，伸长脖子，以便看到士兵们的举动。
他们有十二人，为首的是个身着灰色斗篷、系着华丽的银腰带的壮硕青年军官。他的脸色极红，安德森甚至能远远地望见他的红脸膛上闪着淡白微光的浅色唇髭和眉毛。教师隐蔽着，全神贯注地听着军官那沙哑的、带着点儿破音的嗓音：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用不着别人来教，”军官叫道，一边拍击腰部，一边俯视这群喧哗的士兵，“我要让你们这帮王八蛋瞧个明白，什么叫造反。”
安德森的心跳剧烈起来，心想：“天啊！怎么可能？”他的脑袋一阵冰冷，仿佛被寒潮袭击了一样。
“长官，”一个士兵用平静、拘谨、然而清晰的语调说，“您无权——这应该由法院审判决定——您不是法官——这只是单纯的谋杀，而不是——”“闭嘴！”军官怒喝道，“不然我就审判你，伊万诺夫，快去。”
他用马刺踢了一下马，骑行了几步。加布里埃尔·安德森呆呆地观察着那匹马，它像跳小步舞曲一样谨慎地踏着步子，它竖起双耳，试图捕捉着一个声音。士兵中涌起一阵短暂的躁动，他们朝各个方向散开，只余三个黑衣人，两个是高个子，另一个相当矮小孱弱，从他浅色的头发中，露出一双玫瑰色的耳朵。
现在安德森完全明白了怎样一回事，但这多么荒唐啊，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做梦。
“看这积雪、原野、树林、天空——一切都如此明媚，如此美丽，春天的气息凌驾于万物之上，但是有人即将死去了，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他的思绪陷入混乱，犹如一个突然疯癫的人，看到、听到和感觉到了他不应该看到、听到和感觉到的事物一样。
三个黑衣人伫立在栏杆旁，两个离得很近，一个离得稍远。
安德森无法分辨出是三人中的哪一个在绝望地喊着：“长官！上帝在照看我们！长官！”
其余八名士兵急忙下马，粗鲁地带上马刺和马刀，他们那样匆忙，像在做贼似的。
一阵寂静之后，士兵们排成一排，朝那几尺之外的黑衣身影举枪瞄准。一个士兵的帽子落到了地上，他将它捡起，连湿漉漉的雪都没有拂掉就戴了回去。
军官坐骑的耳朵仍然在不停舞动，其它的马儿也竖起耳朵，睿智的长脸偏向一侧，静静地瞧着那些黑衣人。
“至少放过那个男孩吧！”另一个声音说道，“为什么要杀孩子，妈的！孩子有什么错？”
“伊万诺夫，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军官威胁道，盖过了其他声音，他的脸庞红得就像一块鲜红的法兰绒。
接下来的情景残酷、野蛮，使人目不忍视。那个有着玫瑰色耳朵和浅色头发的小个子，用刺耳的童音尖叫着，跌跌撞撞地走到一边，立即被两三个士兵抓住了。男孩挣扎起来，于是又有两个士兵跑上前去。
“噢——噢——噢——噢！”男孩哭叫起来，“放我走吧，放我走吧！噢——噢！”
他像一头被屠宰时没有死透的猪崽那样尖叫着，仿佛在撕裂着空气，突然他安静了下来，想必有人打了他一下，接着是意料之外的压抑的沉默，男孩被推向前，而后是震耳欲聋的声响。安德森瑟瑟发抖，他清晰而模糊地看到了两个倒下的黑色身躯，微弱的火光闪烁着，一缕轻烟升向明净的天空。士兵们匆匆上马，连瞥都不瞥那些尸体一眼，他们在泥泞的道路上飞驰，武器叮当作响，战马蹄声笃笃。
目睹了一切的安德森不知什么时候下意识地从稻草堆上跃到了路中间，他的脸色死人般地苍白，脸上汗涔涔的，身躯战栗不已。某种哀痛重击和折磨着他的四肢百骸，他弄不清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它类似于一种绝症，然而更加恶心，令人厌恶。
当士兵们消失在通向树林的弯曲的小径之后，人们纷纷出现，赶至这个刚刚有人被射杀的地方。
这儿有三具尸体，两个男人，一个男孩，倒在栅栏的另一侧。那里积雪还未被践踏过，在明亮的苍穹之下，显得纯洁而脆弱。男孩抻着颀长、柔软的脖颈，卧倒在雪地中。他旁边的那个男人脸朝下倒在血泊里，看不清面目。第三个是个虬髯大汉，胳膊上肌肉健硕，他四肢大开，手臂直伸到一大片浸满鲜血的雪地上。
三个被射杀的黑衣人一动不动地躺在白皑皑的雪中，这幕惨剧无法从远处分辨，因为狭窄的道路被围得水泄不通。
当晚，加布里埃尔·安德森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小屋里写诗。他站在窗前，遥遥凝望着悬挂在苍蓝的夜空上的那一轮浅白的月亮，陷入了沉思。他的思维困惑而阴郁，仿佛有一朵云笼住了脑子。
在晦暗的月光下，他朦胧地看见了深色的栏杆，树木，以及空荡荡的菜园。他感到自己好似就站在他们身后——三个被射杀的人，两个大人，一个孩子，他们此刻躺在路旁，躺在寂静空旷的地上，他用鲜活的双眼看着冷冽的、辽远的月光映在他们死去的眼睛里。
“终有一天会来临的，”他想道，“到那一天，杀戮将会成为再也不可能的事……那时这些士兵和军官都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们会晓得他们实施的这场杀戮只不过是出于必需，出于价值，甚至是出于他们的热切……对被杀的人而言，也是如此。”
他双目湿润，洪亮而庄严地说：“是的，那一天会来临，他们会晓得这一切的。”那轮浅白的明月在他眼里被泪水浸得模糊起来。
三双死去的眼睛仍在悲哀和茫然地盯着月亮。对死者强烈的怜悯贯穿了他的心，愤怒擭住了他，并且像利刃一样将他剖割着。
然而加布里埃尔·安德森内心终究平静了下来。他柔声低喃着：“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①”这句古老的话语似乎给了他以扼杀自己内心的愤慨和怨怒的力量。
2
这一天仍然那样洁白明丽，但是春意又增了几分，潮湿的泥土散发着春天的味道，清澈、冰凉的水在松软的积雪下四处涌流，树木抽出富有弹性的嫩枝，清澈的蔚蓝色在这个国度的每一寸土地上空伸展开来。
然而明净的春的喜悦并未降临到这个村子，只在毫无人烟的田野、树林和山上徘徊。滞重的空气如噩梦一般紧窒着村庄。
在一群黑压压的、悲戚而漫不经心的人群旁边，加布里埃尔·安德森伸长脖子，望着准备受鞭笞的七个农民。
加布里埃尔·安德森此刻无法令自己相信，站在正消融的积雪上的这些农民，是自己早已熟稔的人。他们将要无可避免地承受某些可耻而可怖的事，因此仿佛与世隔绝。加布里埃尔·安德森同样感到自己被隔绝了，就像他也无从体会到他们的感觉一样。一群神气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士兵围着他们，座下的花斑骏马将充满了智慧的头颅慢慢地摇着，向惊恐万状的加布里埃尔·安德森投来鄙视的目光，仿佛在责备他的胆怯和无动于衷似的。耻辱像两块彻骨的冰把安德森夹在了中间，让他动弹不得，无法发声。
第一个农民准备就刑。加布里埃尔·安德森看到他混杂着古怪、恳求与绝望的脸容，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神游移不定，癫狂的光芒在他的双眼中闪耀。显而易见，他再也无法领会到所发生的一切了。
那是多么凄惨的一张脸，充满了理智和迷狂，当安德森不再望着那双炽烈的眼睛，转而低头俯视地上的积雪时，才感到片刻轻松——毕竟那闪闪发光的赤裸的脊背是一副毫无意义、可耻而可怕的景象啊。
一个戴红帽子的大块头红脸士兵朝他赶来，兴奋地瞧了瞧他的身体，接着用清晰的语调高声宣布：
“好，让她走吧，上帝保佑！”
那些士兵、马匹、人群和天空仿佛从安德森的视野里消失了。他也不再感受得到寒冷、惧怕和羞耻，听不到皮鞭划过空气的声响与受刑者野兽般的号叫。他只看得到一条脊背，赤裸而肿胀，刻印着白色和紫色的鞭痕。渐渐地，这条脊背被抽得皮开肉绽，鲜血随之渗出与喷出，形成斑点，汇成溪流，淌到洁白的残雪中。
倘若此时这个人的意识能够飞到半空，发现这儿的人们都在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身体，该是怎样一幅情景，安德森想到这里，不禁毛骨悚然，闭上了双眼。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四个红帽子的士兵强迫另一个受刑者跪在雪地中，令其同样荒唐而下流地露出背脊来。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直到最后一个人。
战栗着站在残雪上的加布里埃尔·安德森伸着脖子，一言不发，然而却觉得自己似乎结结巴巴。他全身被汗水浸透，并且感到一种无比的屈辱，他觉得自己不得不从别人的注意中逃离，否则他们也会把他抓起来，在雪地上，把他加布里埃尔·安德森剥光。
士兵们不断推搡着，马匹的脑袋摇晃着，皮鞭在空气中抽打着，赤裸而下流的身体肿胀着、破裂着，鲜血飞溅，划出蛇形的弧迹。在春雨濛濛的村庄里，回荡着咒骂与狂乱的叫喊声。
安德森在会堂台阶上看见了五张面孔，那是经受了屈辱的五张面孔。他很快移开了视线。他心想，一个人目睹这些之后，必将死去。
3
他们共有十七人，十五个士兵，一个副官，还有一个年轻的军官。军官躺在火堆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焰。士兵们则在马车上修补着枪支。
他们灰色的身影在解冻的黑土地上静静地行进着。木柴偶尔从烧得正旺的火焰中露出来。
身穿大衣、背着手杖的安德森向他们走去。留着唇髭的健壮副官一跃而起，转身看着他。
“你是谁？想干什么？”他激动地质问道。从他的语调可以听出，这些散布着暴虐、毁灭和死亡的士兵惧怕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长官，”他说，“这里有一个不认识的人。”
军官沉默地看着安德森。
“长官，”安德森用纤细而紧张的声音说，“我叫麦克尔森，是这儿的一个商人，准备去村里做点生意。我怕自己被误认为其他人——你明白的。”
“那你在这儿打听什么？”军官恼怒地说，别开了脸。
“商人，”一个士兵冷笑道，“应该搜他的身，这样他就不用半夜被敲开房门了。赏他一记上勾拳才是。”
“他很可疑，长官，”副官说，“难道不把他抓起来吗？”
“不用，”军官懒洋洋地回答，“妈的，我讨厌他们。”
加布里埃尔·安德森默默地站在那里，黑黢黢的夜幕下，他的眼眸诡异地踊动着火光的倒影，而他身上的大衣、眼镜和手杖也在火光映照中闪动不停。在夜晚的原野上，在一群士兵中间，这个文雅的身影显得相当突兀。
士兵们撇下他离开了。加布里埃尔·安德森继续站了一会儿，便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
暗夜行将结束，空气变得阴且冷了起来，灌木尖顶的轮廓在晦暗中越发清晰。加布里埃尔·安德森再一次去往那个岗哨，不过他这次蹲下身来，借着灌木丛掩藏自己，在他身后，有人拨开灌木，蹑手蹑脚地行动，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有一个手持左轮手枪的高个子男人走在安德森的右边。
一个士兵的身影莫名其妙、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山丘上，在明灭闪烁的火光照耀中，安德森认出那就是当时提议搜他身的士兵，然而安德森内心不为所动，他面容冰冷，毫无表情，仿佛睡着了一般。在火堆周围，士兵们舒展着身体沉浸在睡梦里，只有副官在坐着，脑袋垂到了膝盖上。
安德森右方的那个瘦高男人举起手枪，扣动了扳机。一阵炫目的闪光之后，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声。
安德森看到那守卫张开双臂，然后坐在地上，紧紧地扣着胸膛。火星在四面八方闪动，而后没入支离破碎的嚎叫声中。副官跳将起来，却直直跌入火堆里。士兵们灰色的剪影像幻影一样漫无目的地窜动，他们高举双手，接着又倒下去，在黑土地上不停翻滚着。年轻的军官从安德森身边跑过，惊弓之鸟般地摆动双手。安德森若有所思地举起手杖，用尽全身气力击打军官的头颅，每殴打一下都发出一次沉闷而丑恶的敲击声。军官晕晕乎乎地转了一圈，撞到灌木上，之后又坐倒在地，像孩子似的用手护着脑袋。有人匆匆赶来，开了一枪，仿佛这枪就在安德森手中一般。军官沉重地倒下去，冲着地面艰难地呼吸着，他的双腿痉挛了一阵，然后蜷缩起来，再也不动了。
射击停止了。在朦胧的黑暗中，一个脸庞白净的黑衣人形如鬼魅，穿梭于士兵的尸体间，拿走了他们的武器弹药。
安德森冷冷地、专注地凝视着这一幕。当一切都结束之后，他上前抓住副官烧焦的双腿，想要把尸体从火堆中拖出来，但尸体太沉重，他只好作罢。
4
安德森坐在会堂的台阶上，静静沉思着。他心想，自己用眼镜、手杖、大衣和诗歌编织了一个文质彬彬的幌子，骗过了十五个人，并且害了他们。这并不是什么好事，然而他心中没有悲悯，也没有羞惭与悔恨。加布里埃尔·安德森十分清楚，倘使他重返自由，他仍然会戴着眼镜、带着诗歌，毫不犹豫地再干一次。他想要审视自己的灵魂，瞧瞧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此刻他的头脑混乱不堪。对他而言，对军官痛下杀手甚至还不如三具在月光中死不瞑目的尸体那样令他感到痛苦。而关于自己的死亡呢，他压根没有去想。他似乎在很久以前就了却了一切，似乎有些东西在他的体内已经死去，现在他只是一具空壳，失去了思想的能力。
而当他们擭住他的肩背，押着他，穿过那片长着干瘪的卷心菜的园子时，他甚至连最简单的思考也做不到。
他被押到路边，背靠在一条栏杆上。他仍然衣衫整洁，扶了扶眼镜，背起双手，脑袋稍稍偏向一侧。
在最后一刻他看见前方有数管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胸膛和腹部，在它们后面是一张张苍白的脸和颤抖的嘴唇。然后，他又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杆枪瞄准了他的前额，刹那间又落了下去。
安德森有一种奇怪而不可理喻的感觉，仿佛自己不再属于这个尘世了。他满怀骄傲地伫立着，转身回头，一种奇异的纯洁、强有力而自豪的感觉充溢了他的灵魂——太阳、天空、人群、大地和死亡，一切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已微不足道而且遥不可及了。
子弹打进他的胸口、左眼、腹部，钻进他扣得一丝不苟的外套里，打碎了他的眼镜。他发出一声惨叫，应声倒下，脸撞到了一条栏杆，他使劲儿睁着另一只眼睛，伸出双手攀着地面，好像要努力撑起自己的身体一样。
一个脸色发青的军官匆匆赶来，下意识地朝他脖子上开了两枪，安德森仆倒在地。
士兵们很快离开了，而安德森仍然匍匐在地上，左手的食指只接着颤抖了十余秒。
①译者注：出自《圣经》路加福音23：34
The Revolutionist
This story first appeared in theMetropolitan Magazine.
FromBest Russian Short Stories, compiled and Edited by Russian-American translator, editor and book publisher Thomas Seltzer (1875-1943)
I
《革命者》
首刊《都市》杂志，转译自英文版《最佳俄国短篇小说》，托马斯·赛尔泽编译
1
教师加布里埃尔·安德森走到学校菜园旁，彷徨着停了下来。在两里之外的远处，树林仿佛蓝色的花边一样装饰着纯洁的积雪。这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只有早春时节才拥有这样的轻盈而纯净的空气，千百种色彩闪耀在白色的大地和菜园栅栏的铁条上。加布里埃尔·安德森为了穿过那一片树林，于是朝着那蓝色花边的方向走去。
“在我心中同样有另一个春天啊。”安德森深深地吐息着，透过眼镜凝视着苍穹。他沉浸在感伤的诗意中，背起双手，一边晃动着自己的手杖，一边走着。
他走了几步，看到一队士兵和战马行过了菜园的栅栏。白皑皑的雪地映衬着他们沉闷的土黄的制服，他们全副武装的双腿在雪地上笨拙地弯曲着，佩剑和马鞍射来炫目的反光。他本能而非理智地觉得，他们正在进行一项丑恶的行动，某些非比寻常的暴行将要发生了，而且在这帮士兵面前，把自己藏好才行 。于是他很快转身离去，匍匐在后方被积雪覆盖的柔软厚实的稻草堆上，伸长脖子，以便看到士兵们的举动。
他们有十二人，为首的是个身着灰色斗篷、系着华丽的银腰带的壮硕青年军官。他的脸色极红，安德森甚至能远远地望见他的红脸膛上闪着淡白微光的浅色唇髭和眉毛。教师隐蔽着，全神贯注地听着军官那沙哑的、带着点儿破音的嗓音：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用不着别人来教，”军官叫道，一边拍击腰部，一边俯视这群喧哗的士兵，“我要让你们这帮王八蛋瞧个明白，什么叫造反。”
安德森的心跳剧烈起来，心想：“天啊！怎么可能？”他的脑袋一阵冰冷，仿佛被寒潮袭击了一样。
“长官，”一个士兵用平静、拘谨、然而清晰的语调说，“您无权——这应该由法院审判决定——您不是法官——这只是单纯的谋杀，而不是——”“闭嘴！”军官怒喝道，“不然我就审判你，伊万诺夫，快去。”
他用马刺踢了一下马，骑行了几步。加布里埃尔·安德森呆呆地观察着那匹马，它像跳小步舞曲一样谨慎地踏着步子，它竖起双耳，试图捕捉着一个声音。士兵中涌起一阵短暂的躁动，他们朝各个方向散开，只余三个黑衣人，两个是高个子，另一个相当矮小孱弱，从他浅色的头发中，露出一双玫瑰色的耳朵。
现在安德森完全明白了怎样一回事，但这多么荒唐啊，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做梦。
“看这积雪、原野、树林、天空——一切都如此明媚，如此美丽，春天的气息凌驾于万物之上，但是有人即将死去了，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他的思绪陷入混乱，犹如一个突然疯癫的人，看到、听到和感觉到了他不应该看到、听到和感觉到的事物一样。
三个黑衣人伫立在栏杆旁，两个离得很近，一个离得稍远。
安德森无法分辨出是三人中的哪一个在绝望地喊着：“长官！上帝在照看我们！长官！”
其余八名士兵急忙下马，粗鲁地带上马刺和马刀，他们那样匆忙，像在做贼似的。
一阵寂静之后，士兵们排成一排，朝那几尺之外的黑衣身影举枪瞄准。一个士兵的帽子落到了地上，他将它捡起，连湿漉漉的雪都没有拂掉就戴了回去。
军官坐骑的耳朵仍然在不停舞动，其它的马儿也竖起耳朵，睿智的长脸偏向一侧，静静地瞧着那些黑衣人。
“至少放过那个男孩吧！”另一个声音说道，“为什么要杀孩子，妈的！孩子有什么错？”
“伊万诺夫，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军官威胁道，盖过了其他声音，他的脸庞红得就像一块鲜红的法兰绒。
接下来的情景残酷、野蛮，使人目不忍视。那个有着玫瑰色耳朵和浅色头发的小个子，用刺耳的童音尖叫着，跌跌撞撞地走到一边，立即被两三个士兵抓住了。男孩挣扎起来，于是又有两个士兵跑上前去。
“噢——噢——噢——噢！”男孩哭叫起来，“放我走吧，放我走吧！噢——噢！”
他像一头被屠宰时没有死透的猪崽那样尖叫着，仿佛在撕裂着空气，突然他安静了下来，想必有人打了他一下，接着是意料之外的压抑的沉默，男孩被推向前，而后是震耳欲聋的声响。安德森瑟瑟发抖，他清晰而模糊地看到了两个倒下的黑色身躯，微弱的火光闪烁着，一缕轻烟升向明净的天空。士兵们匆匆上马，连瞥都不瞥那些尸体一眼，他们在泥泞的道路上飞驰，武器叮当作响，战马蹄声笃笃。
目睹了一切的安德森不知什么时候下意识地从稻草堆上跃到了路中间，他的脸色死人般地苍白，脸上汗涔涔的，身躯战栗不已。某种哀痛重击和折磨着他的四肢百骸，他弄不清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它类似于一种绝症，然而更加恶心，令人厌恶。
当士兵们消失在通向树林的弯曲的小径之后，人们纷纷出现，赶至这个刚刚有人被射杀的地方。
这儿有三具尸体，两个男人，一个男孩，倒在栅栏的另一侧。那里积雪还未被践踏过，在明亮的苍穹之下，显得纯洁而脆弱。男孩抻着颀长、柔软的脖颈，卧倒在雪地中。他旁边的那个男人脸朝下倒在血泊里，看不清面目。第三个是个虬髯大汉，胳膊上肌肉健硕，他四肢大开，手臂直伸到一大片浸满鲜血的雪地上。
三个被射杀的黑衣人一动不动地躺在白皑皑的雪中，这幕惨剧无法从远处分辨，因为狭窄的道路被围得水泄不通。
当晚，加布里埃尔·安德森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小屋里写诗。他站在窗前，遥遥凝望着悬挂在苍蓝的夜空上的那一轮浅白的月亮，陷入了沉思。他的思维困惑而阴郁，仿佛有一朵云笼住了脑子。
在晦暗的月光下，他朦胧地看见了深色的栏杆，树木，以及空荡荡的菜园。他感到自己好似就站在他们身后——三个被射杀的人，两个大人，一个孩子，他们此刻躺在路旁，躺在寂静空旷的地上，他用鲜活的双眼看着冷冽的、辽远的月光映在他们死去的眼睛里。
“终有一天会来临的，”他想道，“到那一天，杀戮将会成为再也不可能的事……那时这些士兵和军官都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们会晓得他们实施的这场杀戮只不过是出于必需，出于价值，甚至是出于他们的热切……对被杀的人而言，也是如此。”
他双目湿润，洪亮而庄严地说：“是的，那一天会来临，他们会晓得这一切的。”那轮浅白的明月在他眼里被泪水浸得模糊起来。
三双死去的眼睛仍在悲哀和茫然地盯着月亮。对死者强烈的怜悯贯穿了他的心，愤怒擭住了他，并且像利刃一样将他剖割着。
然而加布里埃尔·安德森内心终究平静了下来。他柔声低喃着：“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①”这句古老的话语似乎给了他以扼杀自己内心的愤慨和怨怒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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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仍然那样洁白明丽，但是春意又增了几分，潮湿的泥土散发着春天的味道，清澈、冰凉的水在松软的积雪下四处涌流，树木抽出富有弹性的嫩枝，清澈的蔚蓝色在这个国度的每一寸土地上空伸展开来。
然而明净的春的喜悦并未降临到这个村子，只在毫无人烟的田野、树林和山上徘徊。滞重的空气如噩梦一般紧窒着村庄。
在一群黑压压的、悲戚而漫不经心的人群旁边，加布里埃尔·安德森伸长脖子，望着准备受鞭笞的七个农民。
加布里埃尔·安德森此刻无法令自己相信，站在正消融的积雪上的这些农民，是自己早已熟稔的人。他们将要无可避免地承受某些可耻而可怖的事，因此仿佛与世隔绝。加布里埃尔·安德森同样感到自己被隔绝了，就像他也无从体会到他们的感觉一样。一群神气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士兵围着他们，座下的花斑骏马将充满了智慧的头颅慢慢地摇着，向惊恐万状的加布里埃尔·安德森投来鄙视的目光，仿佛在责备他的胆怯和无动于衷似的。耻辱像两块彻骨的冰把安德森夹在了中间，让他动弹不得，无法发声。
第一个农民准备就刑。加布里埃尔·安德森看到他混杂着古怪、恳求与绝望的脸容，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神游移不定，癫狂的光芒在他的双眼中闪耀。显而易见，他再也无法领会到所发生的一切了。
那是多么凄惨的一张脸，充满了理智和迷狂，当安德森不再望着那双炽烈的眼睛，转而低头俯视地上的积雪时，才感到片刻轻松——毕竟那闪闪发光的赤裸的脊背是一副毫无意义、可耻而可怕的景象啊。
一个戴红帽子的大块头红脸士兵朝他赶来，兴奋地瞧了瞧他的身体，接着用清晰的语调高声宣布：
“好，让她走吧，上帝保佑！”
那些士兵、马匹、人群和天空仿佛从安德森的视野里消失了。他也不再感受得到寒冷、惧怕和羞耻，听不到皮鞭划过空气的声响与受刑者野兽般的号叫。他只看得到一条脊背，赤裸而肿胀，刻印着白色和紫色的鞭痕。渐渐地，这条脊背被抽得皮开肉绽，鲜血随之渗出与喷出，形成斑点，汇成溪流，淌到洁白的残雪中。
倘若此时这个人的意识能够飞到半空，发现这儿的人们都在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身体，该是怎样一幅情景，安德森想到这里，不禁毛骨悚然，闭上了双眼。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四个红帽子的士兵强迫另一个受刑者跪在雪地中，令其同样荒唐而下流地露出背脊来。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直到最后一个人。
战栗着站在残雪上的加布里埃尔·安德森伸着脖子，一言不发，然而却觉得自己似乎结结巴巴。他全身被汗水浸透，并且感到一种无比的屈辱，他觉得自己不得不从别人的注意中逃离，否则他们也会把他抓起来，在雪地上，把他加布里埃尔·安德森剥光。
士兵们不断推搡着，马匹的脑袋摇晃着，皮鞭在空气中抽打着，赤裸而下流的身体肿胀着、破裂着，鲜血飞溅，划出蛇形的弧迹。在春雨濛濛的村庄里，回荡着咒骂与狂乱的叫喊声。
安德森在会堂台阶上看见了五张面孔，那是经受了屈辱的五张面孔。他很快移开了视线。他心想，一个人目睹这些之后，必将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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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共有十七人，十五个士兵，一个副官，还有一个年轻的军官。军官躺在火堆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焰。士兵们则在马车上修补着枪支。
他们灰色的身影在解冻的黑土地上静静地行进着。木柴偶尔从烧得正旺的火焰中露出来。
身穿大衣、背着手杖的安德森向他们走去。留着唇髭的健壮副官一跃而起，转身看着他。
“你是谁？想干什么？”他激动地质问道。从他的语调可以听出，这些散布着暴虐、毁灭和死亡的士兵惧怕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长官，”他说，“这里有一个不认识的人。”
军官沉默地看着安德森。
“长官，”安德森用纤细而紧张的声音说，“我叫麦克尔森，是这儿的一个商人，准备去村里做点生意。我怕自己被误认为其他人——你明白的。”
“那你在这儿打听什么？”军官恼怒地说，别开了脸。
“商人，”一个士兵冷笑道，“应该搜他的身，这样他就不用半夜被敲开房门了。赏他一记上勾拳才是。”
“他很可疑，长官，”副官说，“难道不把他抓起来吗？”
“不用，”军官懒洋洋地回答，“妈的，我讨厌他们。”
加布里埃尔·安德森默默地站在那里，黑黢黢的夜幕下，他的眼眸诡异地踊动着火光的倒影，而他身上的大衣、眼镜和手杖也在火光映照中闪动不停。在夜晚的原野上，在一群士兵中间，这个文雅的身影显得相当突兀。
士兵们撇下他离开了。加布里埃尔·安德森继续站了一会儿，便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
暗夜行将结束，空气变得阴且冷了起来，灌木尖顶的轮廓在晦暗中越发清晰。加布里埃尔·安德森再一次去往那个岗哨，不过他这次蹲下身来，借着灌木丛掩藏自己，在他身后，有人拨开灌木，蹑手蹑脚地行动，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有一个手持左轮手枪的高个子男人走在安德森的右边。
一个士兵的身影莫名其妙、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山丘上，在明灭闪烁的火光照耀中，安德森认出那就是当时提议搜他身的士兵，然而安德森内心不为所动，他面容冰冷，毫无表情，仿佛睡着了一般。在火堆周围，士兵们舒展着身体沉浸在睡梦里，只有副官在坐着，脑袋垂到了膝盖上。
安德森右方的那个瘦高男人举起手枪，扣动了扳机。一阵炫目的闪光之后，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声。
安德森看到那守卫张开双臂，然后坐在地上，紧紧地扣着胸膛。火星在四面八方闪动，而后没入支离破碎的嚎叫声中。副官跳将起来，却直直跌入火堆里。士兵们灰色的剪影像幻影一样漫无目的地窜动，他们高举双手，接着又倒下去，在黑土地上不停翻滚着。年轻的军官从安德森身边跑过，惊弓之鸟般地摆动双手。安德森若有所思地举起手杖，用尽全身气力击打军官的头颅，每殴打一下都发出一次沉闷而丑恶的敲击声。军官晕晕乎乎地转了一圈，撞到灌木上，之后又坐倒在地，像孩子似的用手护着脑袋。有人匆匆赶来，开了一枪，仿佛这枪就在安德森手中一般。军官沉重地倒下去，冲着地面艰难地呼吸着，他的双腿痉挛了一阵，然后蜷缩起来，再也不动了。
射击停止了。在朦胧的黑暗中，一个脸庞白净的黑衣人形如鬼魅，穿梭于士兵的尸体间，拿走了他们的武器弹药。
安德森冷冷地、专注地凝视着这一幕。当一切都结束之后，他上前抓住副官烧焦的双腿，想要把尸体从火堆中拖出来，但尸体太沉重，他只好作罢。
4
安德森坐在会堂的台阶上，静静沉思着。他心想，自己用眼镜、手杖、大衣和诗歌编织了一个文质彬彬的幌子，骗过了十五个人，并且害了他们。这并不是什么好事，然而他心中没有悲悯，也没有羞惭与悔恨。加布里埃尔·安德森十分清楚，倘使他重返自由，他仍然会戴着眼镜、带着诗歌，毫不犹豫地再干一次。他想要审视自己的灵魂，瞧瞧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此刻他的头脑混乱不堪。对他而言，对军官痛下杀手甚至还不如三具在月光中死不瞑目的尸体那样令他感到痛苦。而关于自己的死亡呢，他压根没有去想。他似乎在很久以前就了却了一切，似乎有些东西在他的体内已经死去，现在他只是一具空壳，失去了思想的能力。
而当他们擭住他的肩背，押着他，穿过那片长着干瘪的卷心菜的园子时，他甚至连最简单的思考也做不到。
他被押到路边，背靠在一条栏杆上。他仍然衣衫整洁，扶了扶眼镜，背起双手，脑袋稍稍偏向一侧。
在最后一刻他看见前方有数管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胸膛和腹部，在它们后面是一张张苍白的脸和颤抖的嘴唇。然后，他又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杆枪瞄准了他的前额，刹那间又落了下去。
安德森有一种奇怪而不可理喻的感觉，仿佛自己不再属于这个尘世了。他满怀骄傲地伫立着，转身回头，一种奇异的纯洁、强有力而自豪的感觉充溢了他的灵魂——太阳、天空、人群、大地和死亡，一切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已微不足道而且遥不可及了。
子弹打进他的胸口、左眼、腹部，钻进他扣得一丝不苟的外套里，打碎了他的眼镜。他发出一声惨叫，应声倒下，脸撞到了一条栏杆，他使劲儿睁着另一只眼睛，伸出双手攀着地面，好像要努力撑起自己的身体一样。
一个脸色发青的军官匆匆赶来，下意识地朝他脖子上开了两枪，安德森仆倒在地。
士兵们很快离开了，而安德森仍然匍匐在地上，左手的食指只接着颤抖了十余秒。
①译者注：出自《圣经》路加福音23：3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