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学者不会好好说话?
在《社会学的想象力》中,怀特·米尔斯瞄准社会学大师帕森斯,展开了一段很毒舌的评论。
他不怀好意地引用了帕森斯在《社会系统》中的一段原文(引文很可能让你失去阅读的欲望,但请适当坚持一下)。其中帕森斯这样说道:
“共享的符号系统中的这样一个因素或可称之为价值,它可作为在不同取向(环境中本身存在这些取向可供人们选择)中做出选择的判据或标准。但根据符号系统所发挥的作用,我们有必要在行动整体中区分动机取向方面和价值取向方面。‘价值取向方面不关心事情的所期望状态(根据满足-剥夺的平衡)对行动者的意义,而关心选择标准本身。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价值取向的概念是一种逻辑上的工具,用于阐述融入行动系统中的各种文化传统之关联的核心特征......根据以上所述的规范性取向的由来和价值在行动中扮演的角色,所有的价值都包含可被称为社会参照的东西。行动系统的一个内在特性便是行动乃是——用这个属于表达——‘规范性取向的’......从而,期望,与人们称为互动过程中的‘双重偶变性’相结合,形成了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必要的秩序问题......因此,秩序问题,从而稳定的社会互动系统——即社会结构——整合的本质,集中于行动者的动机与规范的文化标准间的整合,在我们的人际情境中,这些文化标准把行动系统整合起来。”
米尔斯在引述完毕后,做了一下翻译:帕森斯大哥的意思其实就是说,人活在这个社会中啊,往往共享许多标准,还都希望彼此坚持这些标准。如果多数人都这么做了,那么,社会就是有秩序的啦。
是不是突然觉得自己看明白了?
好的,道理我们都懂,不过,下一个问题是,帕森斯疯了么?
在阅读学术著作时,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为什么一些道理明明可以说的很直白,学者们偏要绕弯子呢?偏要创造很多复杂的术语来描述它呢?我当然不是说,学术本身是很简单的事情。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为什么很多学者读的书越多,就越丧失了好好说话的能力呢?
我一直不敢表达这样的观点,大多是因为害怕自己道行太浅,看不懂其中玄机。直到读了一本社会学家Howard Becker所写的社会学研究指南,Writing for Social Scientists。
Becker讲了一个他与学生之间的故事。有一天,一位学生找他批改论文,他这个人很认真,在上面涂涂改改。他并没有修改任何的学术思路,而是将这篇论文的语言推倒重盖。比如学生写“unified stance”,他就改成“agreement”,学生写“confronted the issue”,他就改成“talked about”。
不过呢,学生却不买账。学生的质疑很简单:我的语言这么“classy”(优等),你为什么全都改成了这么俗气的表达方式?
Becker说,这样吧,我帮你修改论文,你也帮我个忙,写一篇五页的小文章,告诉我什么叫classy?
学生一脸不服气地离开了办公室,回宿舍憋了好几天,最后崩溃了。他和Becker坦白了自己的内心世界:我读书的时候,看到一些作者,仰慕的不得了,不是因为我懂了他们,恰恰相反,我如此仰慕这个家伙,是因为我根本没懂他在写什么。既然不懂,那么,就用两个可能,要么是我傻,要么是他傻。
从概率上讲,估计是我傻。
这个故事击中了我的内心。我好像也有过这样一个阶段,因为看不懂一个人的作品而格外仰慕他。当然,这样做还有一个意外“收获”,就是初学者在写论文的时候,也开始要故意制造一些障碍,让别人不能轻易看懂。Becker将这种故作高深的写作模式称为研究者的“角色扮演情结”。
现在看来,的确有很多我看过的论文,都采取了这样一些聪明的“策略”。简单归纳一下,有以下三种。
第一种,我称之为认大哥模式。因为这有点像黑社会认大哥,找人罩着他。比如一个人写:“马克斯·韦伯曾说过……”其实有些时候,他在乎的不是韦伯说了什么,而是想告诉读者:我可知道马克思·韦伯哦,我们有过心灵的沟通哦。于是我看到,这些文章中满篇各种经典引用,各种绕,但最后我也没弄明白,他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
第二种,我称之为戴帽子模式。就是挺简单的一个道理,偏要盖上一个大帽子。学生论文中有不少人采用这种策略。我记得有一篇我评审的硕士论文,第一章谈吉登斯,谈现代性,我越读越觉得这个学生了不起,至少读了不少书呀。但从第三章正式研究开始,我发现,他的研究其实和吉登斯......并没有卵关系。为什么这位同学不能好好说话呢?我猜想这和打游戏有点类似,要打boss之前,先召唤出一位大神作teammate。
第三种,我称之为掉书袋模式。就是简单的话,不简单说。偏偏能用live at表达的意思,偏用reside in。我的一位本科同学曾经十分鄙夷学术研究,他的归纳很形象:你们这帮学者,主要的工作就是把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讲的所有人都不明白。这种说法的确有点偏激,但奇怪的是,很多时候,恰恰正中靶心。
我觉得我所读过的学术作品,大约可以分为四类:
一种是语言简单,道理复杂。这是学术作品的最高境界,所谓菩萨会讲平常语。我所读过的书中,《乡土中国》是非常优秀的代表。费老先生用农民兄弟都能明白的语言,讲透了中国社会的差序格局。
第二种是语言复杂,道理复杂。这种论文也是很优秀的,但其中的大多数,不是不能说的更简单一些,而是学者往往没有经过专门的“写作”培训,没有照顾到读者的阅读体验。
第三种是语言复杂,道理简单。这就太糟糕了。我记得有一位研究“I国”新闻体制的老师,给我们讲这个国家新闻体制的形成原因。讲了两个小时啊,扯了一堆听得懂听不懂的,最后告诉我们,他的结论是,“I国”新闻体制形成的主要影响因素有三个:政治、经济、文化。当时非常想掀桌子,但基本保持了彼此的体面。
第四种是语言简单,道理简单。我觉得首先,不论如何,他至少是一位优秀的写作者。这也是学术初学者应该首先完成的任务。
社会科学的确有墙,但有两种墙,一种是自然的墙,一种是人为的墙。还有一群人,本来没墙,偏要砌个墙,好像很着急要证明自己也在墙里。这种作品不能带给我们思维的乐趣,反而平添了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这是我所理解的坏研究,或者说坏作品。
我曾害怕自己道行太浅,看不懂其中玄机,误会了人家。后来发现,绝大多数时候,里面其实......
并没有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