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辈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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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过节的回忆 我们结束一段休假时光,仿佛从一个冗长的梦中醒来,脑中还残留着梦的痕迹。 空城 又到了年尾,庆祝接踵而至,欢宴纷至沓来。我所在的这城市,从本月起,人将日渐稀少,直至过年前成为一座空城,仿佛一盆蓄了一年的水,在年末一泻而空。节日这个东西,于今而言,只有不用上班还存有现实意义。我们早不用在过年时才特地穿新衣,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因为只要兴之所至,纵欲这种事情信手拈来,随时随地。因此现如今,节日反而成了一个空壳子,需要填满。不是它取悦我们,却是我们取悦它。 小时候过节热闹,表哥表姐都会来上海,一起南京路看灯,外滩闲逛,自然博物馆看恐龙骨。如今想来,节日与结婚本质是相似的,越小就越易入其彀中,怀揣水晶般的幻想。年龄渐长,看清了两者本质性的空虚,就越不易上当,总想与之保持距离。年末我们总在找人多的地方,来提醒自己并不孤独,可这种提醒未免事务性过强。其实当你反溯一年,想起的俱是零碎,你会发现对于本就是“空”的自己来说,无论去哪儿都是孤独。 我曾在过年时闲逛南京路,看熙来攘往的人群,看人们脸上的表情,无一不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又无一不反射着霓虹的艳潋。黑漆漆的外滩,防汛墙边站满了人,我一眼望去,唯有黑不见底的江水。人们提着相机,携亲带侣,蜂拥而至,正如当初他们水泻而出。人们在这城市身上消费,正如他们一年来对她的攫取。而我的故乡,这座城市,因习惯了长久以来的热闹,故在过年时亦难忍寂寞,把自己梳洗停当,粉饰出一些地段勾引恩客。可是,对一个在此苟活了三十年的人,任其如何装扮遮掩,都被我一眼看到它的“空”,有人时空,无人时空,热闹时空,寂寥时亦空。上海,就是一座欲望的集散地,人们挣钱,然后消费,人们郁积,然后放空,人们活在时间的一个个断面中,只知昨天今天明天,不知过去现在未来,不在意细节和过程,忘记历史与回忆。 石库门 人们看上海,总会自行筛选一些点,以点拉出一个面,来描画自己眼中的风情。以外人的眼光来看,所见自然都是阳春白雪,石库门、外滩、新华路的别墅、衡山路的梧桐,无一不挑逗着文艺青年的审美。而看过《长恨歌》的,尤为王安忆用唯美的笔法和盘托出的“弄堂”所惊艳。不过我想说,管中窥豹,实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我不是外乡人,也没王安忆的眼界,我对上海的印象也就仅来自于这三十年亲身居住、亲脚行走、亲眼所见、亲舌品尝,而非任何书籍、音乐、影片、想象、言传以及刻意想发掘什么而作的观察。 我爷爷家就住在石库门里,静安区,上海最中心地段,百余年城市记忆汇聚之处。我家的老宅,在一个弄堂的过街楼上,分两层,上层是阁楼,有尖顶老虎窗,低矮处人无法直立。一楼通向二楼的入口是用吊环拉起的实木吊门,仿佛一块厚重的棺材盖板,分隔开楼上楼下两个空间。楼下住着我爷爷,楼上住着我叔叔一家三口。楼下水磨石的地面,一半客堂间一半我爷爷的卧室,由一个木矮橱分隔。爷爷睡在矮橱后面,如同躺在一座山的背阴里。矮柜那头明朗开阔,四扇打开的窗户每日迎进阳光,送去晦暗,站在窗前,除了两头伸出的晾衣架,视线可穿过整条弄堂,直达门口的牌楼,感觉好似立于船头,俯视洋面;矮橱这头则躺着面目模糊的爷爷,他的木板床,床下的马桶,床边上靠着矮橱的一张藤椅,椅子对面二楼的楼梯护栏上悬挂着他的退休奖状。我不懂退休为何也会发奖状,但那奖状上确实写着“热烈祝贺***同志光荣退休”,仿佛这一天是个期盼已久的节日似的。爷爷经常坐在藤椅里凝望那张奖状,背后矮柜上的半导体里响着戏曲节目,临床的唯一一扇小窗户外传来弄堂深处依稀难辨的自行车铃声,爷爷的身影半阴半明,一半在自己的卧房,一半在客堂间,矮柜面无表情地切开着空间,分配给他所剩无几的光亮。 每个大年夜,我爸必带我去那里吃年饭,吃完年饭,我上楼找我哥玩儿。我爸就端把小板凳坐在爷爷的藤椅对面,和他闲聊。爷爷见我来,总会起身在那一片阴影里抠索一会儿,不知在被褥下还是床下,摸出一两张百元的纸币,递到我手里做压岁钱,钞票光亮如新,令人难以想象是在那阴郁的环境中诞生的。爸爸总说:“快谢谢阿爹!”我则义务性地低头说一句:“谢谢阿爹!”把钱给父亲,转身上楼,耳旁留下的,是爷爷家中挂钟的声音。每逢我上楼,这钟声就会响起,当当当,那寂静空间中响起的声音如此突然,但又如此准时,我一直找不到这钟在哪儿,或许它压根不存在,它响在我心里,响在我回忆里,当当当,每到岁末年根,它就自动响起。 我眼中的石库门是脏的。弄堂口往往是公共厕所,地上蜿蜒着粪水。偶尔有个女人从弄堂远端走来,由远及近,由一模糊的点成一臃肿的团,团的手里拎着痰盂,在离粪坑几步远便将盂中之物甩手而出,银练当空,水舞白蛇,水滴潇洒地横贯成一直线,切开空气后落在地上,成为百年弄堂的一道新的涕痕。弄堂的大门口,大都如此。偶有个报摊什么的,靠着厕所卖卖报纸,生锈的铁门上缠挂着旧纸板写的各类招牌,从收废品到送牛奶,不一而足,一些不知何年绕在栏杆上的绳的残余,在风中颤抖,仿佛被拴住不得投胎的死灵。这就是被反复歌颂的石库门弄堂的入口了,我往往踮脚快步地走进这个入口,越过那条条小溪。入了弄堂,头顶上被两边房屋和晾衣架切割的狭小天空,让你觉得随时会下雨,两侧是一楼人家搭出的灶披间,旁边连着露天的水斗,斗下没有管子或简陋地弄一截橡胶管以示象征,污水就直接排进斗下的水沟里。我边走边看到水沟里混杂着肥皂水的米粒、菜皮、鱼肚肠和茶叶。晚上五六点钟,我闻着各家飘出的菜香,却在未见佳肴美馔的胴体之前,已预览了它们的尸体,死状如此不堪,想是今生未好好修行所致。不过在这种弄堂里,修行想必也是难的,即便你怀赤子之心,也被日复一日的木楼梯咯吱声给磨得旧了,即便你足够浪漫,也只能透过污水里的菜皮想象玫瑰的芬芳,即便头顶三尺有神明,头下三尺仍是你的马桶,它在床下与你夜夜共度。 我是从来不在爷爷家里上厕所的 ,因为用不惯马桶(又一条娇生惯养的铁证)。于是只能趁没人时,跑到外面水沟旁一撒了事,若来大的,便只有憋回家去了。我坐在屋中,听到外面水声哗哗,一阵一阵,总觉得是谁又在撒尿了。久之,我就辨不清是洗头的水声,还是洗菜洗衣服的水声,而一概当作尿声了。这水声日复一日地在弄堂里响起,自晨至暮,此起彼落,从中流过百余年各种平凡又易碎的梦。公司小职员在此了却一生,无名的三流作家在此终老,凌晨回家的舞女高跟鞋在木地板上的喀喀声犹在耳畔,今日却已换成我和哥哥的尿声,我们热热的尿浇在那一片又一片漂过的冷梦上,滋滋作响,续上了漂浮在弄堂里一个多世纪不绝的回响。 王琦瑶 可能有哪个王琦瑶在这水声中出生,成长,在这声音里起床梳妆,对镜花黄,在灰败的天空下凄艳绽放,在人们的流言里发育、变美,端出一泓清水般的青春,令时光都自惭形秽。如果有,那必是漫长岁月中不和谐的一个音符,迟早被接踵而至的杂沓淹没,成为污水沟上徘回的一缕余香。当一部部桑塔纳轿车开进狭窄的弄堂,头顶上红色的爆竹碎片不停飞扬,一个个细纱薄裙的平凡姑娘被接走,王琦瑶的脸就此黯淡下去,直至和这墙壁成了一种颜色。每一条弄堂,都葬着几个王琦瑶的梦,这些梦或没死透,只是奄奄一息,但再也挣扎不起。 我婶婶喜欢在过街楼上俯瞰弄堂,除了晾收衣服外,她没事时也喜欢在那儿看。我经常听到她和楼下的人说话,不带称呼的,也没有寒暄的,直直地在空气中出现的语声突兀地传入耳中,仿佛一段没来由的戏剧台词。如今我有些知道她在看什么。她面朝窗户,看着弄堂那边的日头,看着人的进出,来忘却身后的阴影;她随便抓住外面一个谁,和他说几句,来摆脱身后寂静中传来的锯着她神经的喀喀指针声。她觉得这弄堂像一座孤岛,这屋子则是停泊在港湾的一艘船,外面的大路是浩瀚的江河,在铁门外掠过的车影是波涛中时现的桅帆,她渴望驶出,无论自己是不是王琦瑶。这弄堂里的人们,看着日头从铁门那端升起,在屋后坠落,已经看得疲了,大家都在翘首以盼,盼哪一天铁门敞开,一股洪流裹挟着陌生的空气涌入,淹没这日复一日的死气沉沉。我婶婶如今偿了心愿,她早已搬出老房,在新造的高层里住了很多年。但不知她现在会否仍临窗凭眺?只是再难找到一个人来对话了。 婶婶是护士,瑞金医院上班的,每日骑着自行车在两三男人打牌的弄堂里穿梭,驶出弄堂,没入人海。她勤劳又辛苦,操持家务利索,在外上班负责。不知有多少上海女人,像她这样忙完了家里忙家外,日日不歇的。世人皆以为上海女人自私任性,碎嘴刁蛮,但其实上海女人是最锐利不得的,哪怕你天生不凡。这城市按部就班,严丝合缝,已拘谨地运转了一两个世纪,早容不得一点惊艳了。人们循规蹈矩地生活,偶尔追求一下情致,被称为“小资情调”,其实不过是想活得更自我一些。你在街上看见的出挑女子,多不是上海的。上海女孩表面是朴素的,她们最高的审美追求是干净灵秀,而非耀眼夺目,但一开口说话,那独特的繁华都市调调就出来了,尤其在说“灵额灵额”,或者说“哈痴呀、哈十三”这种词的时候。她们在肯定事物或者人时不说好棒好漂亮,不说好好玩,只说“灵额”,轻描淡写,小小年纪带着一份见惯美好的阅历,但喜爱之情又是溢于言表、不带敷衍的。她们在说“哈十三”的时候自己其实已乐得不行了,但却是忍住笑的,并且用“十三”这种贬义词,其实是表贬内赞的,只是始终保存一份矜持,而警惕自己滑入放浪形骸的浅薄。她们想娇惯自己,却发现手无资本,容无所艳;她们想与众不同,却惊觉世道已变,人们的目光已俗;她们试图背负起一个城市百年来雍容美艳的盛名,却发现连一个侧影都贡献不出。不想流俗,却背着骄纵任性骂名的上海女孩,正是世人对这城市偏见的一段缩影。 其实,唯美的石库门不是上海、王琦瑶也不是上海,上海是不浪漫、不华贵的。那什么是上海呢?上海其实随处可见,在弄堂人家窗台上半导体的声音里,在出租车司机于墙根留下的尿臭里,在人行道上空滴落的点点晾衣水里,在饭店门口醉鬼的呕吐物里,在被等差头的小姐不厌其烦地端详的化妆镜里,在每一个行人脚下踩着的梦的碎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