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告别仪式》——张寒寺
地下室没有窗户,身后的铁门悄然关闭,眼前是晃来晃去的身影,或高或矮,最高的大约两米,直抵天花板,站在墙边,沉默得像一座铁塔。
“欢迎来到回收中心。”一个同类走了过来。
长发,矮小,瘦弱,同样的高度拟真设计。
东河“嗯”了一声,伸手护住脖子上刚刚嵌进去的电池。
“别遮了,大家拿到的电池都一样,一共五天电量。我叫云霓,你叫什么?”
从出厂到现在,名字只用了三个月, “东河。”
“我比你早来,算前辈。”云霓的声音带一点南方口音, “你也是拟真设计,功能是什么?”
“新郎。”
“新郎?结婚的那种?”
“对,专门提供给单身女性,我和她差一点就结婚了。”
云霓嘴角一弯——机器人迄今为止最高级的功能,模拟人类情绪,“差一点,这里差一点的例子有很多。陈老师差一点把学生们教毕业;大厨差一点就做出别人想吃的菜了;还有个差一点就有父母了,临死前。”
“我们也用‘死’这个字吗?”
“大家都这么说。”
双方就此陷入沉默。东河一直秉承听从他人需求的本性,而女性机器人,为求真实,也自有其矜持。地下室没有阳光照进来,况且这个时段,没有黄昏,没有暮霭,更让气氛显得无趣。
云霓开口了,“三分钟后是大厨的告别仪式,你要不要参加?”
“告别仪式?”东河以为,人类安排大家在这里等死,不需要模拟出互相关心的样子。
“在前面的大厅。”云霓说着自顾朝前面走去。
大厅昏暗,角落里点了几根蜡烛。大家围成一圈,影影绰绰。被围在中间的是大厨,他的肩膀上有成排的指示灯,红红绿绿,显然是很老的型号。他的左手是一口锅,正在“嘶嘶”冒烟。
东河不解,“他在做什么?”
云霓面上带笑,“做饭。大厨的功能是厨师。”
“少见。”
“听说只有军队有。”
大厨打开自己胸前的冰箱,取出两只鸡蛋。磕开,打进锅里,锅里发出“滋滋滋”的声音。鸡蛋越摊越大,他用铲子把鸡蛋切碎,动作熟练轻巧,一切都按照程序设计,没有任何差错。
等到一碗蛋炒饭出锅,大家围拢过去,站得最近的端起碗,认真地看了会儿,然后传给下一个。下一个也只是端着看,不发一语。如此传递,直到蛋炒饭来到东河手里。
“我们没有进食的功能吧?”
云霓回应:“明知故问。”
“看起来很好吃。”
大厨走到东河面前,“他也是这么说。”他的声音平稳机械,没有经过拟真设计。
“谁?”东河问。
“我以前在军队做饭。有一个列兵受了致命伤,军医问他临终有什么愿望,他说想吃蛋炒饭,我按照程序食谱做了一碗,他尝了,说很好吃。”
东河注意到马师傅脖子上的电池,还剩下不到一分钟,“那他吃完了吗?”
“没有。他说,谢谢厨师,但是这和妈妈做的味道不一样。说完这句话,他就死了。”
大家都低着头不说话,既然是来和他告别,理应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他。
“最新款配装之后,我被淘汰。我一直在尝试不同的做法,蛋炒饭很简单,程序里的菜谱不对,我希望他在死前可以吃到他喜欢的口味。可是,我是机器人,没有妈妈,我不知道什么是妈妈的味道。”
明明没有风,烛火也在摇曳。电池上的时间归零,大厨肩膀上的灯熄灭了。
大家伸出手,朝着他的方向。东河以为会有什么统一的口号,但什么也没有,他们只是安静地,围成一个圈,注视着同类停止运作,归于沉寂。
从第一批功能型机器人面世,源代码里的废弃进程就从未改变:当机器人被放弃使用之后,不管它原本的功能是什么,做饭也好,教书也好,给人当新郎过家家也好,都会启动废弃进程。进程会强制机器人来回收中心报到,结束任务,清空记忆,回收残留的躯体。
“我还有……”东河取下脖子上的电池,电池上显示着时间,“4天7小时44分32秒。”
云霓抓住东河的手,按回脖子上,“取下来超过10秒你就会彻底断电。”
东河把电池按进去,“咔嗒”一声,“你还有多久?”
云霓一直戴着一条围巾,挡住了电池的位置,“不告诉你。”
“你被设计得真好,说话不像机器人。”
“你这么判断,也不像机器人。”
东河看着云霓的脸。高度拟真的皮肤,除了没有毛孔,与人类已经无异,“他们把我们造得像人,也害怕我们真的变成人。”
“你是新郎,他们需要你像人。”
“我是新郎,但是我没有新娘。”
云霓歪过头,“怎样才算是新娘?”
“要有戒指。”云霓看着自己的手,“我没有。”
东河笑笑,“我的也被收回去了。”
地下室没有人类出没,一切都已经自动化,只要有机器人即将断电,监控系统就会伸下一个巨大的机械手,把残骸抓出去,送到分解回收的楼层,进入装配流水线。
“今天是谁?”东河看到大家都站成了一排。
“你知道拥抱机器人吗?”
“拥抱?”
“就是专门和人拥抱的机器人。一般放在幼儿园或者游乐场,功能简单,除了拥抱什么也不会,只会说两句话。”云霓朝队伍尾端一指,“你看,他来了。”
那是一台个子很小,做工有些粗糙的机器人,身体接近圆柱形,没有脚,靠两只轮子前进。他平缓地滑过地面,每经过一个同类,就与对方拥抱,头顶的喇叭同时发出声音:“嘿,来一个温暖的拥抱吧!”
“他只有一只手。”
“据说被小孩子弄坏了。幼儿园没钱修,型号也旧了,所以就被废弃了。”云霓走出队伍,拍拍手,蹲下身,像欢迎小朋友一样让拥抱机器人扑进自己怀里。
“再见啦!”云霓转身望着东河,“你也抱抱他。”
东河站定在原地,没有动,“我被设计成只能和人类有亲密接触——”
拥抱机器人朝东河靠近,伸出唯一的一只手,“嘿,来一个温暖的拥抱吧!”
周围的同类也朝东河点头,希望他接受这个邀请。
“他马上就要走了。”云霓又补充一句。
“好吧。”东河弯下腰,两手环过对方的后背,他的躯体浑圆柔软,大概人类会觉得抱起来很舒服。
“谢谢你。”这是他会说的另一句话。
和大家都抱了一遍之后,拥抱机器人的时间刚好即将耗尽。他的轮子再次转动,驶过一个缓坡,驶到大厅中央,停住,机械手正在头顶等他。
“他的造型不好抓。”东河说。
云霓一笑,“他肯定有办法。”
机械手慢慢张开,一点点朝目标靠近,等它降到面前,拥抱机器人伸出手,“嘿,来一个温暖的拥抱吧!”
除了与同类告别,东河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待在自己的房间,任由时间流逝。记忆体里还保存着新娘的模样,那是个真正的人类,自启动他的那一刻起,按照程序设定,他全心全意地陪着她,她想谈多久恋爱都可以,她想听多少情话都可以,她想用怎样盛大的婚礼去庆祝也可以,毕竟不管按照程序,还是按照法律,他都只是她的附属品。
除非,她不再需要。
“再跟我说一说戒指的事情吧。”不知道什么时候,云霓走进了东河的房间。
东河伸出左手无名指,“你想听什么?”
“戒指是用什么做的?”
“宝石和黄金。”
云霓“喔”了一声,“那一定很贵吧。”
“嗯,因为婚礼上要交换贵重的东西。”
“你们交换了吗?”
东河稍有迟疑,“没有,差一点。”
云霓望着天花板,“谁的心里没有遗憾。”
“什么?”
“我听人类说,生命是由一个一个遗憾组成的。”
“没有不留遗憾的生命吗?”
“没有吧,士兵有遗憾,大厨有遗憾,拥抱机器人也有遗憾。”
东河看着自己的无名指,那里似乎应该有一个戒指,彼此交换,同生共死,这是烙印在他源代码里无法变更的信条,但它终究没能实现。就像人类的幻肢痛一样,明明已经虚无飘渺再无可能,却仍然陷入这种万劫不复的逻辑里无法自拔。
“人类很狡猾,把他们的遗憾传递给我们,就像他们的生命是有限的,所以我们的也是。”
云霓看着空无一物的屋子。机器人不睡觉,不娱乐,不会感到无聊,任何摆设都没有意义。如果不是那些人道主义者的争取,说不定连这个地方都没有,只需要一只箱子就可以把他们装下,“我听说,人类自己也是神造出来的,他们越接近神,神就越害怕,他们还有神会最终毁灭世界防止人类过于强大的传说。大概,我们也是一样的处境。”
东河看向镜子,镜子里映出脖子上的电池,还有三天。“你呢,我还没问过,你的功能是什么?”
“我是个导盲机器人。导盲犬你知道吗,我是它们的竞争对手。我给一个盲眼小姑娘服务了十年。”
“你的眼睛很亮。”
“我陪她说话,给她带路,读书给她听,读小说,读很多很多的小说,还有诗。”
“什么诗?”
“有一句莱特昂的,她临死前还念了一遍。
我不预料未来,
未来不可预料,
也不怀念过去,
过去未曾相识,
我只迷恋现在,
哪怕你我只是萍水相逢。”
过去,现在,还有未来,东河偶尔也怀疑,人类把时间分割成三个部分,是不是出于恐惧,“我知道这首诗。除了诗,她还说了别的吗?”
“她说想看一次蓝天,可是没有眼睛,也没有时间。”
“你可以代替她去看。”
云霓按住自己的围巾,“我也没有时间了。”
东河望着四周的墙,地下室深入地底,如同陷入绝境的牢笼,没人知道要跨越多远的距离才可以到达地表。
地下室每天都有机器人被送进来,也有机器人被带走。大家都习以为常,程序里规定的事情,天生如此,谁也不会觉得意外。
“我想到一个主意。”东河敲开云霓的门。
“什么?”
东河拉过身旁的机器人——
是那个两米高的大家伙,他的手臂末端连接着两只巨大的电钻。
“老宏是工程机器人。”东河转头望着大家伙的铁脑袋,“对吗?你能挖洞。”
大家伙的电钻转了几圈,“老宏能挖洞,老宏喜欢挖洞。”
云霓长大了嘴巴,“你们是认真的吗?”
“为什么不是?”东河拽住云霓的手,拽到门口的墙边,“来,老宏说从这里开始挖。”
“老宏可以开始了吗?”老宏的电钻已经对准墙上的X标记。
“开始吧。”
地下室里突然传出巨大的轰鸣声。墙面的涂料和墙里的砖块都飞溅出去,连带四射的火花,打在老宏身上,“噼里啪啦”直响。其他机器人围了过来,注视着这个从没见过的场景。
“会通到哪里?”云霓问。
“地面,斜着往上挖,不管多深,都能挖穿。”
一会儿工夫,老宏已经挖出了一个洞口,他站进洞里,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也许在工地上也是这样:只要有了明确的指令,明确的目标,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往前挖。
老宏胸前的扩音器里传出了音乐:
“细沙啊,厚土啊,岩石啊,钢筋啊,都挡不了我的道!高楼啊,大桥啊,隧道啊,城堡啊,都要由我来建造!”
“你看他好高兴。”
云霓点点头,“是啊,机器人总是容易满足。”
“你马上就能看到蓝天了,老宏一个小时就能挖通——”
音乐声突然停止。
东河朝洞口望进去,“老宏?”
老宏没有回应。
东河探身进洞口,“老宏,怎么了?”
还是没有回应。听不到音乐声,也听不到挖掘的声音。
云霓一声大喊:“东河!小心!”
东河只听到背后什么东西呼啸而来的动静,赶紧侧过身。眼看着那只巨大的机械手从鼻尖擦过,直冲老宏而去。
爪子抓住老宏的颈部,那是他全身上下最细的部位,一点点地把他拖了出来。老宏四肢瘫在地上,发热通红的电钻与地板摩擦,刮出深深的痕迹。
东河看见,他脖子上的电池显示着一大排0。
“不。”东河的脚步跟着老宏移动,他握住勾爪后的铁锁想要阻止它,但它纹丝不动,我行我素地拉着老宏的残骸,拖离地面,钻回天花板上的门,直到消失不见。
“瞬间的高耗能把电池用尽了。”云霓走到东河身边,握住他的手。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没关系,我明白。”
“是我害死他的。”
“他唱歌了,他在做他喜欢的事,他一定很高兴。”
剩下的两天很快过去。东河与云霓一起送走了很多同类,当中有过气的音乐机器人,用最后的电量唱完了一首歌,在大家的掌声中死去;有翻来覆去只会讲格林童话的故事机器人,还没讲到灰姑娘丢了水晶鞋,就低下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另外一台不知道什么来历的机器人,没有四肢,不会说话,脑袋上只有一个投影仪,他在墙上投射出一副星空的图案,星河璀璨,没有一句说明。
随着电量的减弱,云霓的拟人设计表现得愈发明显,不管行动还是说话,她都显得格外虚弱。
“这条围巾是小姑娘送给我的。因为看不见,所以她把我当成了人类。”
东河让云霓靠在他身上,“不是,她是把你当朋友。”
云霓把围巾摘下来,放到东河手上,“送给你吧。”
红色的围巾上没有图案,也没有污渍,甚至连开线的地方都没有。也许这也算机器人与人类的不同,来来去去,还是留不下存在过的痕迹。
云霓的脖子露了出来,电池上的时间还有5分钟。
“可惜,我这个朋友不能帮她实现最后的愿望了。”云霓吐出这句话,就像深秋的落叶坠落在尘埃里。
“那是你的愿望,”东河伸过手,搂住云霓的肩膀,“跟我来。”
“做什么?”
东河没有回答,他固执地牵着云霓往前走,笃定而坚决。
“东河,你说,我被回收后,会改造成什么?真希望他们把我做成一个观测机器人,只需要一双眼睛,每天都可以看着天空,看着星辰;最好发射到外太空,永远都不要回来。”
他们在大厅中央站定,头顶就是机械手伸下的暗门。
云霓没有能量站稳,她靠在东河肩膀上,“这里,倒是很方便。”
“我是陪人过家家的机器人,我只会聊天、恋爱、结婚,我的程序并不复杂,我懂得的道理也很少。他们告诉我,对待喜欢的人,人类会愿意把最重要的东西交换出去,就像戒指。我一直以为,没能交换戒指是我心里的遗憾,其实不是,那并不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东河伸出手,左手按在云霓的脖子上,右手按住自己的。
云霓睁大眼睛,“你要做什么?”
两颗电池同时被东河取出来,迅速交换,嵌进脖子,“咔嗒”一声响。 “监控系统马上就会发现我即将断电,抓紧我,它会带我们上去。”
暗门滑开,机械手如约而至。
东河抓着云霓的手,用上了全部的力气,“这个通道一定能到达地表,我的电池还有10分钟时间,足够了。”
云霓的脚已经离开地面,“那你呢?”
“我不需要了。”东河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东河脖子上的数字无可挽回地减少着,他把围巾缠在他们相握的手上,“我怕抓不住你,到了上面,你一定要尽快解开。”
“东河,如果是人类,这个时候会不会很悲伤?”
“为什么?”
“因为你要死了。”
“不知道,我的程序里没有悲伤的功能。”
“我也没有。”
东河挤出一个有些变形的笑容,“既然不能悲伤,那就开心一些。”
通道狭窄阴暗。他们不知道自己上升了多高,是否已经到达了地表。也许这是一栋高入云端的大楼,还没到达顶层,他们就会死在半途;也许这条路直通回收车间,不由分说就要把他们碾成粉末。也许有无数种可能,无数种让希望破灭的残忍方式。
云霓抬起头,“有光,上面有光。”
“就要到了,抓紧我。”
“其实这是你的告别仪式,对吗?”
“被你看出来了。”
“那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东河呼出一口气,这是他学得最像人类的动作,“那个诗人,是叫莱特昂·布兰朵,是吗?”
云霓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点点头,没有说话。
东河最终没能发出声音,他的程序停止了运行。嘴巴还张着,像是欲言又止。
机械手退缩回楼顶,头顶是一层玻璃。云霓解开围巾,趁着它慢慢横向移动的时候,抓住了墙角的水管。
“再见,东河。”
云霓看着东河的残骸远去,消失在一道铁门之后。她撞开头顶的玻璃,伸出手抓住地面,另一只手搭住另一边,胳膊使劲一撑,爬了上去。
她直起身,抬起头。阳光照射着她的脸,湛蓝天空,白云流动。远处吹来的风,如同生命的气息,吹在她身上。伴随着电池上的倒计时,她默念着那些句子:
“我不预料未来,
未来不可预料,
也不怀念过去,
过去未曾相识,
我只迷恋现在,
哪怕你我只是萍水相逢。
就像黑夜里转瞬即逝的闪耀,
也像寂静山谷中,
耳边的鸟语虫鸣,
我迷恋的现在,
是你浅浅的微笑,
是相遇的下一句,
道别的上一秒,
是世界熄灭前,
你给我的,
最后一次心跳。”
她张开双臂,拥抱这久违的感觉——天地辽远,时间永逝,远去的人,不再有归期,也不再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