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记
我坐在第二排，书包背着嫌累，放在地上又觉得脏，虽然地上铺着看似干净的毯子，我只好抱着它上课。右面的男生说他的英文名字叫“靠”，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很难想象一个人对着我大叫“靠”我还要愉快地回：“我在这！我在这！”前排的女生戴了顶粉红的鸭舌帽，涂了很艳的口红，双腿叉开着坐着，从不转过来跟我讲话，即使是上课第一天。她是可以被原谅的，因为她叫“Cool”。左边坐着Sully，和我一样第一次参加这个寒假英语培训班，她又黑又瘦，活像晒干了的海带藏在羽绒服里。不过在老是傻笑的“靠”和难博一笑的“Cool”的包围下，还是Sully让我有点安全感。后来证明，Sully的确是“风暴来临”时唯一和我站在一起的人。
当时还真是激动，在假期独自穿梭在异乡，满足了一个二十岁青年对独立的一点渴望。眼前的一切都很新鲜，怪癖的同学、玻璃门的教室和漂亮老师，无可挑剔的假期啊。
漂亮老师开始讲话了，被一腔标准的美式发音吸引的我和Sully还不知道，风暴就要开始了。
“我说‘listen to me ’然后你们说‘listen to you’，懂吗？”
“listen to me !”老师突然恶狠狠地喊道。
我还不及张口，Cool的声音便刺穿耳膜地吼道：“listen to you !”Sully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想我们都没有想到，Cool两片玫瑰样的嘴唇能发出那样粗犷原始的声音。我有些不安地望一望教室门，前台小姐歪着头向我妩媚的一笑。
我们被要求讨论如何管理这个班级，一位穿绿色伞状羽绒服的女生蹙眉沉思，被刷过几遍的睫毛根根竖立。这女孩张得不坏啊，我暗想，反而过浓的妆让她看起来像是年纪轻轻被包养的情妇（并不反对啊）。不过她怎么可能呢？她义正言辞地说：“我们要选班长和纪律委员！”，是了，她可以是少先队，是红卫兵，是秘密警察，但绝不是做情妇。她话音刚落，Sully大笑：“哈哈哈！还选班长？那我们是不是还该选个团支书呢？每个星期开大会？”结果是，我与Sully在老师宣布要选班委的时候，再次意味深长地对望了一眼，要知道，总共不过三十人的班还要十个人管......是在玩老大哥的游戏吗?
“1-5”老师喊道。我立马站起来，书包落在地上，一支口红滚了出来。“YES!YES!YES!”我还算大声地回应老师。原来我们被分成组，编了号，在这里，我变成了第一组第五号的编号，你可以叫我1-5。点到第一组时，我得迅速起立，以军训口令的标准大叫：“YES！ YES! YES!”点到五号，我也得立马起身吼道：“YES !YES!YES!”在被点到八次之后，我的嗓子开始沙哑，身上也开始冒汗，抱着的书包终于被扔在地毯上。课堂变成了新兵训练营：
首长：“listen to me !”
新兵齐声：“listen to you !”
首长：“Group 1 ,Number 3!”
新兵代表Cool：“YES !! YES !! YES!! I'm here!”
首长：“很好！每个人都要像Cool一样！Now......Group 1,Number 4!”
Sully:”Yes?”
首长：“NO,nonono.大声点，让世界听见你的声音！老师告诉过你们，要怎么自信？”
我总是很笨的那个，一头雾水，不过身边大潮样的声音早把我的尴尬淹没——“我们要没有根据的自信！老师！”
我倒吸一口气。
Sully还站着，低着头，老师沉默的看了她三秒，冷冷地叫她坐下。
“现在！”，首长开始下指示了，“找到和自己编号相同的，一起大声读第一遍课文。”
一阵骚乱，各自都找到了新的组织。读书声几乎冲破了教室，我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对面的男生个子很高，声音也很高，又高又细，每读到句末的单词，总要转好几个弯，后来大概是累了，叉着腰佝着背。Sully被老师叫了出去，回来后眼睛仿佛是红的。
“好了好了！Listen to me !”首长回来了。“lisen to you!”“OK，现在马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哪组先座好哪组加分！”如果说之前是骚乱，那么这次的返程简直就是一场战役。我从教室左角到右边的座位不过十五米的距离，成了危机重重的跋涉。脚被踩了三次，绊倒一跤，脸被甩开的手臂扇了两次，更让人想冲上去撕打的，是竟被读书时站我对面的瘦弱男生撞到了胸。我不跑了，我躲开所有人慢慢走过来，渐渐就只剩我一个人没有归位，我看见我们组的都站起来跺着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大声唤我。Cool简直要气哭了。“靠”再也不对着我傻笑，好像发现自己被爱人背叛一样颓丧的靠着墙。穿伞状羽绒服的美人开始骂我了，那样子倒是做回了情妇。
我就这样在众人的注视下成为可耻的不思上进的代表，我和Sully成了思想落后的危险分子。我慢条斯理地坐下来，看着Sully微红的眼睛，原来不是哭过，而是和我一样的眼睛，是终于看清现实的火眼金睛。
后来我和Sully享受到了危险分子应有的待遇，去坐最后一排，这倒遂了我们的心愿，我们庆幸能远离风暴眼。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真想变成影子，嗖地一下，从门缝里滑出来。可是我们又发现，似乎街上疾步走着的女人就是那个穿绿色羽绒服的美人的影子，虽然她戴了墨镜，但我还是可以从厚厚的粉底认出来。我们也发现了坐在中学教师办公室的Cool，虽然和对面男老师说话的热切有点不像她的酷劲，但案桌下双腿叉开的坐姿还是出卖了她。你看那个拿着公文包的矮个儿不是“靠”吗？他又对着一个从他身边挤过的女人傻笑。
我和Sully 不如又滑回来吧，既然外面和里面都一样。我们就这样几近呆滞地观望着课堂。首长咆哮着掀起一阵阵的高潮：“我们只做第一！我们只记得珠穆朗玛峰！谁会记得第二呢？嗯？”“YES!yes!yes!yes!”有人敲击着课桌直起身子高叫，那原始狂热的声音裹挟着书本卷子漫天飞舞，又像巨石落地一样迅猛地砸在我们头上，每个人的脸上都飞满了墨汁。我们像经历着狂热的宗教仪式、或是突然降落在纳粹德国。我甚至看见Cool是如何在课桌上站起来，展开双臂，迎接所有膜拜的、嫉妒的、肉欲的、占有的目光，怎样伴随着雪崩一样的高潮，轰地一声被弹离地面，和喷涌墨水的钢笔、和雪白的纸片一起漂浮在云端。一边轻喃：“YES ,YES,YES”,一边幸福的微笑。我和Sully冲出教室，几乎快喘不出气了。
最后一堂课结束了，我和Sully没有特别高兴，我们知道，外面也是一样的。学员陆续地消失在街上，剩下的人都很沉默，Cool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向每个人道别，出于礼节，她也向我们道了声再见，我发现不过一个月而已，她的嘴边竟长出了细纹，两片玫瑰样的嘴唇也有些干裂，只那口红的颜色，还和血一样红。Cool走到门口忽又转过来问我：“对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教室里只剩下“靠”、美人、和那个编号五的高个子男生，他们都抬起头望着我，等我回答。我惊奇地发现每张脸在惨白的灯光下，都长出了细纹，他们衰老又虚弱。
Sully背着包在教室外等我。我一边招手一边答道：“我吗？我叫Evey。”
当时还真是激动，在假期独自穿梭在异乡，满足了一个二十岁青年对独立的一点渴望。眼前的一切都很新鲜，怪癖的同学、玻璃门的教室和漂亮老师，无可挑剔的假期啊。
漂亮老师开始讲话了，被一腔标准的美式发音吸引的我和Sully还不知道，风暴就要开始了。
“我说‘listen to me ’然后你们说‘listen to you’，懂吗？”
“listen to me !”老师突然恶狠狠地喊道。
我还不及张口，Cool的声音便刺穿耳膜地吼道：“listen to you !”Sully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想我们都没有想到，Cool两片玫瑰样的嘴唇能发出那样粗犷原始的声音。我有些不安地望一望教室门，前台小姐歪着头向我妩媚的一笑。
我们被要求讨论如何管理这个班级，一位穿绿色伞状羽绒服的女生蹙眉沉思，被刷过几遍的睫毛根根竖立。这女孩张得不坏啊，我暗想，反而过浓的妆让她看起来像是年纪轻轻被包养的情妇（并不反对啊）。不过她怎么可能呢？她义正言辞地说：“我们要选班长和纪律委员！”，是了，她可以是少先队，是红卫兵，是秘密警察，但绝不是做情妇。她话音刚落，Sully大笑：“哈哈哈！还选班长？那我们是不是还该选个团支书呢？每个星期开大会？”结果是，我与Sully在老师宣布要选班委的时候，再次意味深长地对望了一眼，要知道，总共不过三十人的班还要十个人管......是在玩老大哥的游戏吗?
“1-5”老师喊道。我立马站起来，书包落在地上，一支口红滚了出来。“YES!YES!YES!”我还算大声地回应老师。原来我们被分成组，编了号，在这里，我变成了第一组第五号的编号，你可以叫我1-5。点到第一组时，我得迅速起立，以军训口令的标准大叫：“YES！ YES! YES!”点到五号，我也得立马起身吼道：“YES !YES!YES!”在被点到八次之后，我的嗓子开始沙哑，身上也开始冒汗，抱着的书包终于被扔在地毯上。课堂变成了新兵训练营：
首长：“listen to me !”
新兵齐声：“listen to you !”
首长：“Group 1 ,Number 3!”
新兵代表Cool：“YES !! YES !! YES!! I'm here!”
首长：“很好！每个人都要像Cool一样！Now......Group 1,Number 4!”
Sully:”Yes?”
首长：“NO,nonono.大声点，让世界听见你的声音！老师告诉过你们，要怎么自信？”
我总是很笨的那个，一头雾水，不过身边大潮样的声音早把我的尴尬淹没——“我们要没有根据的自信！老师！”
我倒吸一口气。
Sully还站着，低着头，老师沉默的看了她三秒，冷冷地叫她坐下。
“现在！”，首长开始下指示了，“找到和自己编号相同的，一起大声读第一遍课文。”
一阵骚乱，各自都找到了新的组织。读书声几乎冲破了教室，我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对面的男生个子很高，声音也很高，又高又细，每读到句末的单词，总要转好几个弯，后来大概是累了，叉着腰佝着背。Sully被老师叫了出去，回来后眼睛仿佛是红的。
“好了好了！Listen to me !”首长回来了。“lisen to you!”“OK，现在马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哪组先座好哪组加分！”如果说之前是骚乱，那么这次的返程简直就是一场战役。我从教室左角到右边的座位不过十五米的距离，成了危机重重的跋涉。脚被踩了三次，绊倒一跤，脸被甩开的手臂扇了两次，更让人想冲上去撕打的，是竟被读书时站我对面的瘦弱男生撞到了胸。我不跑了，我躲开所有人慢慢走过来，渐渐就只剩我一个人没有归位，我看见我们组的都站起来跺着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大声唤我。Cool简直要气哭了。“靠”再也不对着我傻笑，好像发现自己被爱人背叛一样颓丧的靠着墙。穿伞状羽绒服的美人开始骂我了，那样子倒是做回了情妇。
我就这样在众人的注视下成为可耻的不思上进的代表，我和Sully成了思想落后的危险分子。我慢条斯理地坐下来，看着Sully微红的眼睛，原来不是哭过，而是和我一样的眼睛，是终于看清现实的火眼金睛。
后来我和Sully享受到了危险分子应有的待遇，去坐最后一排，这倒遂了我们的心愿，我们庆幸能远离风暴眼。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真想变成影子，嗖地一下，从门缝里滑出来。可是我们又发现，似乎街上疾步走着的女人就是那个穿绿色羽绒服的美人的影子，虽然她戴了墨镜，但我还是可以从厚厚的粉底认出来。我们也发现了坐在中学教师办公室的Cool，虽然和对面男老师说话的热切有点不像她的酷劲，但案桌下双腿叉开的坐姿还是出卖了她。你看那个拿着公文包的矮个儿不是“靠”吗？他又对着一个从他身边挤过的女人傻笑。
我和Sully 不如又滑回来吧，既然外面和里面都一样。我们就这样几近呆滞地观望着课堂。首长咆哮着掀起一阵阵的高潮：“我们只做第一！我们只记得珠穆朗玛峰！谁会记得第二呢？嗯？”“YES!yes!yes!yes!”有人敲击着课桌直起身子高叫，那原始狂热的声音裹挟着书本卷子漫天飞舞，又像巨石落地一样迅猛地砸在我们头上，每个人的脸上都飞满了墨汁。我们像经历着狂热的宗教仪式、或是突然降落在纳粹德国。我甚至看见Cool是如何在课桌上站起来，展开双臂，迎接所有膜拜的、嫉妒的、肉欲的、占有的目光，怎样伴随着雪崩一样的高潮，轰地一声被弹离地面，和喷涌墨水的钢笔、和雪白的纸片一起漂浮在云端。一边轻喃：“YES ,YES,YES”,一边幸福的微笑。我和Sully冲出教室，几乎快喘不出气了。
最后一堂课结束了，我和Sully没有特别高兴，我们知道，外面也是一样的。学员陆续地消失在街上，剩下的人都很沉默，Cool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向每个人道别，出于礼节，她也向我们道了声再见，我发现不过一个月而已，她的嘴边竟长出了细纹，两片玫瑰样的嘴唇也有些干裂，只那口红的颜色，还和血一样红。Cool走到门口忽又转过来问我：“对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教室里只剩下“靠”、美人、和那个编号五的高个子男生，他们都抬起头望着我，等我回答。我惊奇地发现每张脸在惨白的灯光下，都长出了细纹，他们衰老又虚弱。
Sully背着包在教室外等我。我一边招手一边答道：“我吗？我叫Eve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