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都知道
一架波音737客机驶向北方的一座小城,机身摩擦着冰冷的空气发出低沉的轰鸣声,仿佛想要诉说却一直哽咽。当飞机穿过云层缓缓向低空飞行,他透过耳朵的阵痛感受到气压的变化,头痛欲裂而且胃胀难忍。这是他这一年第十六次乘飞机了,目的地是他已经记不清的全国各地,但他仍然认为坐飞机的体验是那么的不愉悦,让人身心俱疲。透过机舱内的小窗,他向下俯瞰,满眼都是洁白的颜色,那是雪的颜色,是属于他成长的地方的的颜色。之前就在朋友圈里看过两场至少一米厚的大雪了,他想起,可已经至少有三,四年没有亲身经历过大雪了,那种感受是那么的遥远,高中时代还是初中时代?他暗自思忖着。他发现他从未如此观察过他的家乡,目光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他本以为自己会流泪,却用长时间的沉默代替。这时他想起巴西球队沙佩科恩斯专机的空难,感受到一丝恐惧,不是怀疑这列巨大空中列车是否安全,而是当感受他们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时,那种真切的绝望。也许我们都太幸运,他想,习惯于贪婪的消费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任凭美好消失殆尽。飞机随着思绪轰然落地。
他提起他满是伤痕的行李箱,银色的,精致的很朴素。那时母亲帮他选的,那时她说,经常出远门,总得有个像样的箱子。他惊讶于,有些事情可以清晰得像电影一样放映,有很多却模糊得难以触摸。他跟随最后一批旅客离开行李提取处,走到出口。看到两副他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个是父亲,沉稳又有神;一个是母亲,热烈又红润。那一刻他几乎迸发出泪水,鼻头酸的难受。他绝对说不清原因,而且那一刻来的是那么不知所措,他在他们的眉宇之间发现他们老去的痕迹,他从未注意过的痕迹。他只好低下头,尽量放慢脚步,用全身力气克制泪水涌出,然后若无其事的和他们拥抱,离开身后这个小小的机场。他不自然的向后撇了一眼,觉得这里也许真的可以放飞梦想。
回家的路上,阵阵耳鸣折磨着他,困倦的感受随之而来,眼皮沐浴着空调的暖风渐渐垂下。有些温暖。
再睁开眼已经到了那条熟悉的街道,他知道马上就要到家了,这个家指的是他们家人会聚集的在一起的地方——外公家。这里距离市区很远,如果不是有一个拥抱阳光的落地大窗,也许都可以闻到腐败的气息。他预感到接下来平淡的生活,但转念一想,反正最多一个月后就又要离开,这些时间用来休息也不错。从父亲的车里拿起行李,三人一起上楼,他还是感觉很疲惫,如果有个枕头他应该立马可以睡一天。
打开家门,阳光照射着被擦的锃亮的瓷砖上反射过来,很刺眼,外婆站在门口,虽然有些看不清,但是他知道她的眼里噙满泪水,说不出一句话。后面的外公也站起来了,他比上一次驼背得更严重了,但是那么有精气神,微笑得那么有力量。他尽量避免与他们四目相接,但即使这样,他的愧疚感仍然爬上了心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发现,无论自己在外是什么样的人,发光也好,暗淡也罢,家,都会无条件的敞开怀抱拥抱他,只因他是这个屋檐下的孩子。他听到他们亲手拆开藤蔓的声音,温和而细致。
这时他舅舅把他拥在怀里摸着头:“浑球,回来这么晚,磨磨蹭蹭的。”舅舅比一米七五的他还高半头,他不知道为什么很享受这个动作,也喜欢和舅舅谈论足球,读他扔在家里破破烂烂的旧书。“你小弟刚都说想你了。”他不相信,平时不爱和他说话的表弟竟然会说这样的话。他和舅一起走到他在的房间,他正在听我十几年前的水浒传磁带,调到最大音量。屋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老式磁带,故事书,他坐在那里聚精会神的听着早已倒背如流的英雄故事。这时他注意到他们,眼神游离了一下又回到他的事情上,他正想开口,他却说:“你回来了啊。”用标准的普通话,不掺合任何家乡的口音。他应该也上学三年了吧,他看到他的变化心里纵然高兴,却还是有避不开的难过。
他拉着小弟的手过去吃饭,感觉他的手已经比自己的还厚实了,个头也已经到他的肩膀了。在这一小段时间内,父母已经离开了,外婆说他们有应酬,舅和他爷都吃过了,就他们两个吃了。他问小弟:“刚才怎么不吃?”他不说话,眼睛看着地板。“刚才就是说什么也不吃,问也不说。”外婆替他回答了。
“今天就吃点简单的,涮火锅,调料都弄好了。”外婆带着询问的语气说,是对他说的,因为弟弟从不挑食,并且还能吃的比他还多。他点点头,看着她慢慢起身挪步到厨房,去为他们准备肉、菜。他恨自己为什么不站起来帮忙准备,但屁股死死的粘在了椅子上,舟车劳顿成了他这一次懒惰的理由。没过多久,一小盆新鲜的蔬菜和一大袋牛肉片都已经准备好了,即使全中国有那么多火锅种类,他此刻仍然对这样的清汤煮加芝麻酱的火锅垂涎欲滴,以至于他俩根本顾不上洗手就开动了。“慢点吃,咋感觉像饿了好几天呢你们俩。”外婆笑了,他回过神来,感觉好久没吃过这种不需要说话的饭了。向旁边看去,小弟还在大口的吃着,咀嚼的声音充满着幸福感。而这边外婆在添着菜,眯缝着眼睛,重复着夹菜的动作,他不能再多看一秒,因为他怕泪水夺眶而出。年近80岁的她视力严重下降,已经不能再为全家准备一桌饭菜了,她的子女们更清楚,她只能陪伴他们不久的旅程。他感叹时间如此残忍,在不经意间夺走着某些珍宝般的东西。
他给自己和小弟一人倒了一杯果汁,记忆再次模糊了,有些犹豫的问外婆:“他今年几岁了?”被她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瞥了一眼后,他发觉他触碰了一些不该提起的事。“十五岁整了。”他没再说话,希望这句话不会过度伤害到他们,因为这相当于重新揭起全家内心封存许多年的伤疤,激起他们早已流尽的泪水。15年前,他刚一出生,即被诊断为一种叫21三体综合症的病症,无法医治,无法痊愈。这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绝对是巨大且沉重的打击,让他们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但茫茫黑暗的长路仍然在前方等待着他们。他只是听说,舅舅打算和他一起沉入海底。他也可以想像围坐在屋里的家人一言不发的时候,空气也如履薄冰,他们本该享受骨肉降生的喜悦,但此刻的疼痛却让他们感到那样的不真实。这时他就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回到现实中,他好累,他只想睡过去。
他几乎是拖着自己的身体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面整洁的一丝不苟,和他充满人间烟火气味的宿舍简直有着天差地别。接着他看到那个纯黑色的星海钢琴和旁边的一把旧的木吉他,还有显眼的位置放置的一个英格兰著名球星签名的红白足球。什么都没有变,他也还是同样的一事无成。他总安慰自己还不到有作为的年龄,可是作为连最低标准都达不到的学生,他又有能力做什么呢?正在胡思乱想的他听到敲门声。“进。”他看到小弟小心翼翼的拿了一杯热水给他,看起来很烫,显然是谁让他帮忙拿的。说了声谢谢后,他看到他轻轻的坏笑,在他小孩子的脸上浮现,他有着清澈得有如蓝天海波一样的眼睛,他看到了单纯,简单,没有杂念的人生。他不需要考虑太多,健康生活就是一种赠予与奇迹。他竟然有些羡慕他永远都有这样的面孔。“那—我—走—啦。”他一字一句的说,然后蹑手蹑脚的一点一点把门关紧。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小弟是在等自己一起吃饭,有如亲兄弟般的感情,无法被疾病与时间斩断的思念,如树根般,即使分向四面八方,归途永远是家。原来,他都知道。
他嘬了两口热水,觉得从未像此刻这样坚定过,他糟透了的人生渐渐清晰浮现在眼前。原来一切的爱都有来由,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被赋予了这个大家庭,两个小家庭所有的爱和给予。从弟弟降生开始,他就拥有了两对父母和一个亲兄弟,从今天起要用自己的手紧握珍贵的东西,如果还来得及......他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这一次他会睡很久吧。
很快就到了离开的那一天,就好像刚睡醒一样,他又要重新出发,到机场,祈祷,起飞,降落,报平安。他坐在机舱内,窗外的阳光和那天一样刺眼,心想,我一定会回来,但绝不是现在。
后记:献给我的弟弟,我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