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载星辉的夜晚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在我十四岁的年纪,第一次乘坐乡间大巴去市里。之后我妈为此消沉了好一阵子,她总是一个人偷偷摸摸的唉声叹气,嘴里念叨着“命不好”之类的话,而这些话总是不经意的恰巧被我撞见。我千番解释说我才不是贪吃,只是因为天气真的太热,即使光着膀子依然觉得胸口火辣辣,不吃点雪糕的话我毫不怀疑我会融化在教室前的操场上。 那天下午我吃了一个绿茶的味的雪糕,然后又借了同班小鹏的五毛钱买了两个冰袋。不仅是因为我们之间的伟大友谊,还因为我借了他钱,所以我只好忍痛分了他一袋。他事后并没有觉得我们之间的友谊多么令人咋舌叹赏,只觉得我是因为借他钱才好意分他一半。我有些伤心,为了维护我们之间的脆弱友谊,我决定以后不再向他借钱。而事实是,我也不敢再借钱去买冰糕吃了。 我得了肠炎,疼的差点在地上打滚。那天晚上我爸刚从地里回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正赶上我犯病。我妈像疯魔一样的使唤着他,我姐跟在最后面,忧心忡忡的不知道想着什么。在夏日一个沉闷如常的晚上,我们一家四口急匆匆往诊室奔去。而被像一个麻袋一样抗在背上的我,胸前粘着我爸和我的的汗液,脸色除了有些白之外,其实还有些窃喜。 从诊所出来后,我感到一阵轻松,缓步跟我姐低声说着明天进城的事宜。我姐得继续去学校,所以她不能借此机会进城一开眼界,但我很合时宜的表示回来后会转述给她听。我姐听闻后,黑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我爸需要留在家里,因为他是文盲,除了写自己的名字之外基本不识其他字。 其实我最想跟我爸一块进城,当时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爸比较“听话”,如果我们一块进城的话,我们一定能见到许多新奇的东西,好吃的东西,到时候我只要猛的停下脚步,然后一脸痴痴的发呆,基本上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当时年幼的我就明白一个道理,一个家庭里总会有一红一白。我爸是白脸,我妈是红脸。白脸的其实脸很黑,像烧焦的木炭。红脸的其实有些白,像年久发黄的小麦粉。 那天晚上,我躺在屋顶的平房顶上看飞机。如果是白天,我肯定是看不到任何有关飞机的踪迹的。但一到晚上,我只要睁大眼就能密密麻麻的星星里寻找到正在飞行的飞机。天上两个光点一起闪,由东向西,至今我都不知道这两头连接的是哪两座城市。我爸晚上找我爷爷喝了几瓶啤酒,所以他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不自觉的伸出一只手捂在脸上,另一只手横在我们中间,好像在说:你可以不用走开,但不要离我太近。 虽然夜空上挂着无数的星星,漫天光辉洒下来,有的树叶甚至还泛着白光,但我依然看不清我爸的脸。他躺着的身子忽然有些僵,然后把胳膊枕在脑袋下,说,明天一早就进城了,你得照顾好你妈。我爸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自然,像极了平常说的“你吃了吗?”之类招呼话。可是我并这样觉得,我只觉得他一定喝多了,所以才说出像这样“儿子要照顾妈妈”的胡话来。我捏着鼻子转过头望着他,尖叫说,你喝多了吧! 我爸说,你不要太听学校那些没用的老师教的东西,不然脑袋以后烂掉生蛆。他们一个个的不懂庄稼不懂种地,所以他们不懂怎么生活。我摇摇头,大声质疑并否定。我爸又说,ABC能让庄稼不生虫子吗?我摇摇头。我爸说,这不就对了?在学校你可以听他们的,但是在家里,你得听我的。横在我们中间的那只手忽然指向他的鼻子,我大叫道,在家都得听我妈的! 我爸说,所以你看,你妈得多辛苦!等明天出了门,你就是男子汉了,得学会保护你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好夜风掠过漆黑的田野,越过条条沟壑,穿过林间,爬上屋檐来到我们身边。夜风出奇的有些凉,却依然不如我们家的井水要冰,但它能让场间的酒意减淡几分。我爸把压在脑袋下的胳膊抽出来,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对着像镶嵌着明珠的大锅盖发呆。我学着他的模样,双腿并拢后像根竹竿。我爸比我健壮,所以他是一根木头,一根黑黑的木头。后来我才知道这种黑木头其实特别贵,好像叫做沉香木。 夜里的黑色开始越来越纯粹,却反衬着星光越来越清明。当你睁眼看见满天都很明亮的星星时,而且它们看起来离你似乎也并不远,你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对它们指指点点。我觉得自己生在一个非常迷人的时代,当下是真正的星辰大海。院子的墙边是碎石和杂草,蟋蟀们吱吱的散在四处大叫着。我刚美好起来的心情因为耳边无处不在的声音变的有些糟,心底恶毒的诅咒着那些可恶丑陋的家伙们下一刻被更加凶恶丑陋的蛇吃掉。我能想象着下一刻万物寂静,那真美好。 在想什么?我爸忽然问我。 我像是即刻被一只手逮住的蟋蟀,心里慌张了一下,却应声说道,我在想怎么保护我妈。这句话是突然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感觉像是思维在受到威胁时自动发出应急指令一样。我下一刻感受到自己身体的神奇,接着这个话题后暗暗笑起来。 我爸说,保护一个人,除了不让她受伤之外,就是不要让她伤心,你要乖乖听话,不要做出让你妈头疼的事情。我爸还说了一些他年轻时候的事情,说那时候正好赶上大饥荒前后,跃进把全国人民都跃沟里去了。爷爷非常卖力的让奶奶生了三个儿子和一个闺女,我爸是老大,也是第一个成家。每次所起这事,爷爷就啧啧称奇。因为按照当时爷爷奶奶的想法,那铁定是养不活全部的孩子,要么送出去两个,要么就等着被活活饿死。或许是人被饿死的情景太吓人,我爷爷带着我爸,我爸带着弟弟妹妹,一步步从沟里走了出来。 我爸说,你妈那时很漂亮,还用白粉和口红。当时村里的妇女们虽然打心底都在意美貌,但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里哪里还会有人惦记那些洋玩意。所以一到闲暇时候,家里都坐满了人,多半都是妇女,围着我妈看那些洋玩意在脸上涂涂抹抹。我爸跟村里的汉子们在院子里抽烟,我爷爷坐在当门口,抽着旱烟。烟丝是隔壁姜大爷在后院种的,他是退伍兵,好像杀过鬼子,右腿里现在嵌着巴掌长的钢管。后来听说他还偷偷种了罂粟,镇子的人听说要来查,他连夜把烟叶和罂粟全部拔出来烧了。因此,我爸经常能听到我爷爷在抽烟的时候叹气。我爸当时豪气的说,等他以后挣了大钱,圈出一亩地不种田,全部种上上等的烟叶,到时候我爷爷能到死都有烟抽。 我爸的嘴比较笨,我爷爷经常为此感到奇怪。因为他们父子在聊家常的时候,经常会把爷爷气到冒烟。但是一回到家里,我爸总能把我妈逗的花枝招展。我爷爷偷偷跟我说,你妈把你爸迷住啦!什么钱都愿意花,净买些无用的东西!我知道那些东西是口红和能让脸变白的粉,我也知道奶奶有一次看着我妈梳妆台的那些东西发呆。这些,我都没有告诉爷爷,因为我爷爷其实也很爱奶奶,不然我奶奶不会胖的赶得上两个爷爷。 关于口红和白粉的事情,我爸只交代了一点,其实多半都是我早就从村里人嘴里听来的,之后他就开始扯一些无关的事情,开始说他那借他相机的好哥们。 我知道我爸真的很疼我妈,从家里逢人就显摆的相册就能看出来。里面厚厚一叠将近一百张的照片里,多半都是记录的我妈当时的岁月痕迹。那些照片里,我妈都很开心的笑着,我爸有时立在旁边,黑黑瘦瘦的很煞风景,他把手插在裤兜里,学着海报上明星的做派,却笑的十分扭捏。 我不自觉的想到以前听到的很多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爸已经停住了嘴。我爸又说,人生在世,一定要找到一件让你爱的事,这样一辈子才有意思。我知道他是在说我妈,也可能是悄悄的想要告诉我一件事:那个女人对我很重要,你要小心点! 我没有接我爸的话,因为我感到肠胃不适,腹内一阵绞痛。我爸赶紧把我抱下去,毫不意外的又被我妈骂了一顿。我躺在床上,看着我爸憨憨的一阵点头的模样,我感到一股奇怪的快意和成就感:你最爱的女人为了我骂你呢! 我对此次的意外生病十分满意,因为我不仅可以不用顶着大太阳蹬着经常掉链子的笨重自行车到五里多外的村镇上上学,还可以进城逛一圈。我想到跟我一样瘦弱的姐姐,我忽然觉得她很可怜。我想到总是一喝酒就说胡话的爸爸我就觉得好笑。但当我想到经常翻脸变得可怕的妈我就觉得好生气愤,因为我很担心这次上天都眷顾我的一次出行会变的糟糕。 第二天我们一大早进了城,那时白才蒙蒙亮,我们站在村头的水泥路口等着远方传来呜呜声的大客车。客车的外皮上很脏,沾着乡间道路上的污渍,大块大块的结着泥疤。我们有幸占了最后一个座,旁边是一位要进城看望闺女的大婶,面容亲和,大声的讲着他们的故事。我躺在我妈怀里伴着重重的摇晃睡去,一觉睡到目的地。 按照我妈的要求,先去中心医院做了检查。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妇女让我躺在床上,一把掀开我的背心,在我肚皮上抹了一块透明的油油的东西,然后一根笔一样的东西在肚皮上划来划去。我妈惊讶的跟我说,快看,机器里,你的肚子在里面! 这可真是新奇的玩意!可是我并不在意这些,只见我妈刚欣喜的表情又沉了下去,怯怯的了弯下身开始问我的病情。中年妇女皱着眉头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她边收拾仪器边说,孩子没事,以后要少吃雪糕,最近肯定是不能吃了,也不能吃辣。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神完全在别处,我从床上下来,蹲在地上穿鞋,心底暗暗骂着关于她的脏话。 从医院出来已经将近晌午,我妈牵着我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两个夹着鸡肉的油饼和一袋豆浆。鸡肉饼一人一个,豆浆大部分都被我喝掉。我们半蹲半坐在路边的一个阴影里,眼前一辆辆车来了又去,或许是觉得有尾气,我妈又拉着我又往里走了些。期间我妈被藏在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她到一角去接电话。我蹲在地上看着远处,想着待会要去逛逛。 或许我的运气是从这时起就开始变坏的,往后的事情不管怎么过都觉得糟糕。想死又不敢死,只好赖活着,却又活的不痛快,最后落的个浑身难受的下场。 我妈的脸色沉得可怕,说话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不知道哪里惹到她了,但想到昨晚我爸交代的话,只好烦闷的跟在后面四处找回家的客车。一路走走停停,又热又渴,即使迎面吹来的风也是热,还含着浓浓的汽油味。看着身边路过的一个又一个好玩的地方,我像是一只被扔在热锅上的蚂蚁。 我们为什么要着急回去啊?我终于气恼的问我身前的那道身影。 那道身影转过来,眼眶里的液体已经吧嗒吧嗒的流个不停。她忽然蹲下来,面容扭曲朝我大叫道:你爸死了啊! 回到家时已经天已近黄昏,远远就望见家门口围着一群人,我妈牵着我一步比一步快的奔去,到最后我只能看着她扯着嗓子哭喊着跑回家。门前的那条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走,路过巧巧家时,我很想去她家坐坐,因为她家里有彩电,我们可以一起看电视,更重要的,是我现在不想回家。 小时候看电视里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我觉得星星很好啊,很美好不是吗?可是为什么人们总是哭呢?隔着老远就能听到。我忽然想到昨晚看到的星星,想到再也够不着了,只能远远的望着,更坏的是望着望着它就会跟周围的星星一样了。那样的话,我还如何能找到?想到这里,我也哭起来,眼泪吧嗒吧嗒掉,只是没有哭声。 有的人哭起来声音很大,感觉很吵,让你听不清周围其他的声音。但我不同,我哭起来声音简直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甚至连呜呜声都没有。我管它叫做次声,用心听的人都会被它震晕。我跪在当门口,离着大木棺材只有一米之遥,看着屋里一群白衣人跟着我奶奶一起大声哭,除此之外就是男人们进进出出,面容悲戚。我闻着房间里浓郁的消毒水味道,觉得好生厌烦,觉得无趣,然后我开始倾听自己的哭声,然后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你这孩子!怎么不哭!我身后传来一个妇女的声音。 跪在旁边的姐姐哭的更大声了。我回头厌恶的看了她一眼,或许是我已经通红的双眼把她吓得住了嘴,又或许是她觉得训斥一个孩子不对,总之,她尴尬的避开我的目光,开始在屋里望来望去。屋里都是一群可怜人,我不喜欢她这样打量,所以我一直盯着她看。旁边的人开始觉得气氛怪异,拉着那妇女走开了。至此,我才收回目光,继续沉醉在自己的次声中,万籁俱静。 我再也听不到呜咽的声音,也看不到吧嗒吧嗒从眼眶里蹦出的泪水,我低着头,手里攥着的几根稻草,它们快要被我撕成粉末状。人生在世,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抬起头只能看着他们在互相搀扶着对着棺材抹泪,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脑袋里只有我刚提出的那个问题在回响,一遍又一遍,像是回音一样,最终在没有答案中散了去。 从黄昏跪到晚上,双腿早已麻的没有知觉,甚至连“麻”是什么都不知道。夏天黄昏的时候很美,作文书上总是教人说残阳如血,我觉得再对不过了。那时情景应该是无比美丽的,只可惜我很忙,错过了。但晚上的的景色我不愿再错过,于是我用双手撑着身子,爬过门槛,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发呆,就像昨晚一样,只是当时是躺着,现在是坐着,当时身边有个人,现在…… 我一个人看着天上的月亮哭起来,我一边哭一边好奇,为什么眼泪总是流不完?难道是人的心思不断?我不得答案,只觉得胸口绞痛,至此,我再也忍受不住,放声痛哭。 后来我回忆当时的场景,觉得无地自容。因为差一点就竖立起来的铁血男子汉形象却在月亮出来那一刻破功。如果我爸在的话,一定会笑话说,就你这小身板,练一辈子都称不能铁血男子汉。 再后来身边相继有人离世,我发现人心是怎么练都练不了的。该哭的还是得哭,只是早晚的问题。就像很多人说的,人固有一死,只是他走的比较早。但我不喜欢早走,就像那年夏天进城一样,我还来得及看新鲜的世界,怎么就能离去呢?但我最后还是离去了,带着满满的遗憾。 这个世界很简单,但是我很复杂,因为我暗暗把遗憾这种东西分了等级。不知不觉,心里有了个名单,上面写了好几个名字和几件事。 月亮出来了,周围的星星开始失去了颜色。我十分惶恐,害怕我要的星星在月亮周边。没有人告诉我该如何寻找自己心中的那颗星星,电视上说都是夜空中最亮的那一颗。但我仰望星空,没有比月亮更亮的了。我知道月亮不能被当做星星来看待,但我根本无法欺骗自己忽视它在存在。它只要存在,我就不自觉的想去看它,这成了无法改变的事实。 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当有月亮之时,月亮就是一颗无数小星星组成的大星星。当没有月亮时,夜空中最亮的哪一颗就是我的。这个想法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所有没有人会和我争,这稍稍让我宽慰了些。 那天晚上我坐在地上看星星,双腿酸麻,后背发凉,眼神发酸,我姐跪坐在旁边陪着我。她一个女孩子家却黑黑的,跟他一样,又跟我一样瘦的像猴子,一点也不好看。 你想他吗?我姐哽咽着问我。 想。我用次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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