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與現象學
句號表示句讀。方括號表示割注。
https://www.douban.com/note/601046360/ 有效假設問題
在有效假設問題一文中。魚提到實驗證偽範式帶來了兩種新研究方法。有效理論方法和現象學方法。前文簡述了有效理論方法。本文試討論現象學方法。正如前文所述。因科學教育和科普工作之不足。大多數人對科學的理解停留在經驗歸納範式。而沒有過渡到實驗證偽範式。即停留在十九世紀。因為二十世紀的科學革命。事實只在物理學等小範圍內發生了。所以大多數人無法理解有效理論方法和現象學方法。對於前者人們往往認為有效理論方法是無效的。而對於後者。人們甚至認為現象學是偽科學。是有意無意的騙子。儘管如此。正如前文所述。不能妥善使用實驗證偽範式以及它帶來的兩種新方法。就無法研究缺乏實驗。自身過於複雜的對象。不幸的是。部分科普工作者。喜歡把科學塑造成一種信仰體系。對事物進行科學。偽科學的二分。以此顯示自身的優越性。這更加劇了大眾對科學方法的誤解。
科學是一種研究方法。不是一個結論系統。不能說屬於科學结论系统的就是科學。不屬於科學結論系統的其它結論系統就是偽科學。科學得到的結論不一定百分之百正確。也不一定有絕對正確的適用範圍。因為科學結論是動態的。基於科學方法。人們可以維護一個動態的结论系统。被新的結論取代的舊結論。不是就自動進入了偽科學结论系统。它依然是科學研究方法運行過程中的產物。基於宣揚科學結論系統和偽科學结论系统之二分的所謂科普。都是真正在普及偽科學的。必須理解科學方法本身。能夠以之進行科學地思考。才是真正的學習科學。這也應該是科普的真正含義。
現象學為什麼不能在經驗歸納範式內容身呢。這顯然是一個重要問題。為此。必須先明晰什麼是現象學方法。現象學研究現象。現象間的關聯。以及現象與理論間的關聯。需要注意的是。這裡的關聯不一定是單一的因果關係。也可能是相關性或者其它種類的複雜概率聯繫。現象學是一種現象到現象的研究。這就是在經驗歸納範式內它無法容身的根本原因。因為現象到現象的關聯可能通過毫無經驗根據的假設建立。比如在研究暗物質時。人們可能假設在暗物質和普通物質之間。有一種不確定的波色子。提供相互作用。這種波色子可能被假設為矢量粒子。也可能被假設為標量粒子。沒有任何經驗告訴人們存在這樣一種粒子。所以通過經驗歸納完全得不到這種粒子。而這種粒子和固有理論。即標准模型的關聯可能非常複雜。有成千上萬種不同的擴展方式。都能將標准模型在某種能量標度下擴展到包含這種新波色子的情形。但是在現象學方法中。只要標准模型可能擴展出這樣的粒子。無論通過何種方法。這個粒子都可以先被假設出來。然後研究的核心。就轉向到。這樣一種假設。可以在加速器。天體觀測。宇宙學觀測。暗物質探測器等種種實驗設備中給出怎樣的現象。這些現象是否和觀察到的現象在一定置信概率下相吻合。成了判斷這個假設能否優秀的標準。現象學方法和有效理論方法不同。不是通過實驗結論直接證偽。而是給出一系列概率傾向。以及特殊現象。比如一個現象學研究可能告訴人們。在一定置信概率下。現象學假設和當前實驗現象不矛盾。且在某些特殊實驗中。會有特殊现象出現。所謂特殊現象。即其它假設難以給出的現象。或者說該假設可能和實驗現象不吻合的現象預言。這就給實驗指明了方向。在實驗昂貴。問題複雜時。現象學可以有效迴避人們漫無目的地隨機實驗。那樣人們可能永遠沒有足夠的經驗進行所謂歸納。在實驗證偽方法中。沒有被證偽的假設都可能存在。這是它能產生現象學方法的根基。即不需要通過經驗歸納。人們可以直接進行假設。粒子物理中經典的標准模型。就建立在一系列現象學研究中。它沒有告訴人類自己一定是正確的。事實上因為它不包括暗物質。無法給出宇宙演化的合理預言。它一定是不正確的。標准模型只是告訴人類。在小於 1 TeV 的粒子實驗中。自己能給出的預言。和實驗吻合的概率總是超過95%。如果人們認為這樣的知識是沒用的。不科學的。偽科學的。那這裡所謂的科學。可能還處於 19 世紀。
現象學方法最重要的應用領域有三個。第一個便是高能物理。第二個便是臨床醫學。第三個便是宏觀經濟學。這三個領域都有共同特徵。即實驗昂貴。難以大量進行。且問題超級複雜。這正符合魚一貫強調的。必須使用實驗證偽範式之原因。在今天的漢語世界。有一個科普的重災區。就是關於中醫的看法。因為大多數人不理解實驗證偽範式。更不理解現象學方法。同時受到了基於科學結論系統的錯誤科普。所以。能以一種科學的角度看待中醫。用科學的方法思考和研究中醫。跳出中醫是祖宗的智慧非常神奇。以及中醫是偽科學應全盤廢除。這兩種頭腦簡單的二分法。就成了從信仰科學轉變到理解科學的一種有趣嘗試。這兩種看法看似對立。實際上卻有一個共同點。即將中醫和科學對立起來看待。而這正是非常不科學的。在一些人心中。有一套结论系统叫現代醫學結論系統。有另一套结论系统。叫中醫结论系统。前者叫科學。後者叫偽科學。並以此提出廢除中醫和廢醫存藥等等主張。無論個人贊同或者反對這種主張。這都和科學無關。科學不教育人選邊站隊。而教育人如何理解。思考世界中的種種對象。選邊站隊根本上是反科學的。而中醫。無論其理論。還是其醫藥。都是可以被科學考察的對象。
中醫從何而來。首先是基於一系列經驗。至少。如果一些人吃了 A 藥。然後立刻死了。醫書不會記錄 A 藥很有效。可以治病。A 藥須能治好一些人。才會被寫進醫書。所以中醫是基於一系列經驗和理性建立起來的。不是憑藉空想。也不是超自然力量的神奇指示。至少是通過大量用藥經驗。通過理性思考獲得的一系列結論。但是並不是所有基於經驗的理性思考。都能叫作科學。經驗歸納範式所定義出的科學。強調了對經驗進行歸納時。必須使用實驗。實驗強調可重複性。通過一系列重複實驗。才能確定療效和有效成分。不能用經驗代替實驗。而重複實驗是基礎醫學中的重要理論支柱。這是古代中醫研究不符合經驗歸納範式的第一點。另外。中醫並非僅僅是通過用药经验獲得用藥結論。它還有一套自己的理論。這套理論並非通過對經驗的總結得到。更未得到實驗驗證。嚴格不符合經驗歸納範式。一些人認為。應該完全廢除中醫。因為它不符合經驗歸納範式。另一種人認為。應該废医存药。因為雖然其理論來路可疑。但中藥畢竟是大量人試吃而總結出來的。雖然沒有重複實驗對其進行驗證。沒有相應基礎醫學對其藥理進行研究。但它依然可以在未來被逐步檢驗。畢竟它是來自於大量用藥經驗的結論系統。簡而言之。這種看法認為古代中醫研究不屬於科學。但科學可以用來研究中醫藥且一些中醫藥有一定臨床療效。所以應該廢醫存藥。
上述了基於經驗歸納範式的科學定義。應如何看待中醫。但是基於這樣的理解。不單單中醫。整個臨床醫學都受到了挑戰。因為基礎醫學往往是慢於臨床醫學的。這和投資有關係。當然出資方。即世界上數十億看病的人。都願意把自己的錢交給能帶來更好臨床效果之人。而不是無償捐獻給科學研究工作者。所以那些還未被基礎醫學研究清楚病理和藥理的相關疾病。是否都應該以科學研究不充分為理由而排除在醫療範圍之外呢。顯然答案是否定的。尤其是對於複雜病例。可能世界上的病例都不夠多。是否就永遠不應該施救了呢。答案也肯定是否定的。同時。沒有大量理論不充分的臨床嘗試。如何可以研究出理論詳細明確的新治療方法呢。所以臨床醫學當然也不能被經驗歸納範式所解釋。很多所謂科普工作者。僅僅在乎什麼結論是科學的。什麼結論是非科學的。這種簡單二分。卻忽略了如何產生科學知識。這個本質問題。這根本上。就是科普者自身。對科學方法缺乏瞭解造成的。
如果跨越經驗歸納範式。進入實驗證偽範式。接受現象學方法。臨床醫學和中醫都不會被拒絕在科學之外了。如果中醫成為可以被科學方法指導。從而進行進一步研究。並以此使人受惠的領域。這種研究是科學。還是非科學呢。這時中醫應該被科學地研究。還是應該被廢除呢。如果理解了現象學方法。就會發現中醫和科學並不是相互矛盾的範疇。科學完全可以指導中醫研究。進行中醫和科學的二分。無論因此鼓吹中醫充滿智慧。還是因此認為中醫應被廢除。都是不理解科學方法造成的。一個人的脈象是不是一種人體表現出的現象呢。是否人體在不同狀態下表現出的脈象不同呢。我想這是一個事實。能否用一些理論將這種現象和其它現象相聯繫呢。基於之前對於現象學的描述。當然可以。而聯繫這類現象的理論就是中醫理論。一個現象學理論需要來自於經驗歸納嗎。如前所述。當然不需要。其目標是給出有效的現象描述。現象預言。以及現象間的關聯。當然因為在發明中醫理論時。發明者並不懂科學。所以這套理論可能很粗糙。也可能存在一些問題。而科學方法的應用。正是能起到去偽存真作用的關鍵。如果不用科學方法去研究它。就既不能科學地肯定它。也不能科學地否定它。所以簡單地全盤肯定和全盤否定。都是不科學的。而進行科學研究的關鍵。就是進行實驗。固有的傳統醫學能否對中醫進行有效的實驗證偽呢。從事實來看非常困難。很難找到一大批脈象相同之人。也很難在老鼠身上複製針灸實驗。因為老鼠的經絡理論和人不同。所以問題的關鍵變為。中醫是和神學一樣完全無法被證偽的理論嗎。如果是。那麼即使實驗證偽範式。也無法研究它。但事實上中醫當然不是無法證偽的。因為任何醫療方案都是投放在市場中的。每個人都可以通過自己感受到的療效選擇是否花錢繼續看。如果它沒有療效。自然就在市場中消失了。如果一個人明明覺得有療效。一些人強行將他人覺得有療效的醫療方法從市場中取締。還打著科學的名號。那麼這到底誰才是偽科學的推動者呢。一些人喜歡用安慰劑這個名詞。認為無法被基礎醫學證明有效的。都是安慰劑。市場中的人選擇安慰劑屬於自欺其人。這種見地實在是過於不科學了。極度違背了實驗證偽範式。實驗是用來證偽的。不是用來證明的。對於一個願意接受中醫治療的人。第一其願意為中醫研究出錢。第二其願意參與中醫實驗。第三如果其花了錢病情沒有好轉。甚至加重或引發其它疾病。他一定會放棄當前治療。轉而採用其他療法。甚至一輩子不接受任何其它中醫治療。這說明存在一個研究領域。有人出經費。有人願意參加實驗。該領域的成果可以通過實驗被證偽。那麼這就形成了一個實際存在的科學研究領域。事實上把中醫和科學對立。是不能合理理解現象學方法中的現象學理論造成過的。人們總是傾向於覺得毫無實驗根據地假設一個全新任意波色子很荒謬。但這種研究卻總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好處。如果完全廢除中醫理論。則方劑。針灸等等連接種種生理現象和治療方法的紐帶將徹底被切斷。這顯然是不利於科學研究的。中醫理論將人體平衡狀態視為健康。將人體的種種失衡現象和成因與解決方法相關聯。可以被當作一個典型的現象學理論。通過科學中的現象學方法。有效地研究這個現象學理論。從而達到去偽存真的目的。
像中醫理論這樣的現象學理論往往難以被證偽。而不能證偽的事物就像神學一樣不屬於科學。面對類似問題的還有宏觀經濟學。宏觀經濟學一會說政府失靈。一會說市場失靈。反正經濟學家看起來總不失靈。而事實上正如很多人在臨床上接受了中醫的療效一樣。很多國家都認為宏觀經濟政策確實有效。這是這兩種現象學理論至今很活躍的根本原因。如果它們給出的現象聯繫並不能使人信服。那麼醫療市場和國家自然會淘汰他們。實際上比起中醫的實驗。宏觀經濟學的實驗更是少得可憐。對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也沒人敢做大膽的實驗。以此去考察一些特殊的現象。儘管如此。科學方法依然可以指導現象學研究。現象學研究也確實能給人帶來有用的科學知識。比起有效理論方法。現象學方法更難被抱著經驗歸納範式的人所接受。因為它將 1 和 0 的是非問題。帶到了實數概率領域。並徹底挑戰了實驗作為證明方法而出現的固有科學範式。非用實驗證偽範式才能理解。在物理學。臨床醫學和宏觀經濟學領域。現象學方法。及其背後的實驗證偽範式已經給人類帶來了重要的科學知識。如果再不能以這種視角看待和考察世界上的種種對象和種種問題。那麼便還停留在 19 世紀的科學方法中。以此為基礎信誓旦旦地傳播科學。在 21 世紀。顯得難以令人信服。
陰陽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