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几件小事
从塘沽站下车,出站要走过长长的月台。从来没像那晚一样觉得这月台那么长,长到似乎能一直跑下去,让我一直跑到月球。
老师家的门开着,推门进去,玄关、厨房、饭厅里几乎塞满了人。灯火通明,客厅里茶几的位置摆着巨大的棺木,靠近过道的一侧老师的照片摆在小桌子上,还有香炉、蒲团和烧纸的盆。我把包放到旁边,站好,鞠躬,再鞠躬,再鞠躬。再鞠躬。然后跪坐在蒲团上,颤颤打着打火机,烧了两叠纸钱。旁边一直在磕头还礼的大概是老师的女婿,此时劝我,意思到了就好不要再烧了。我抬头看他,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只能低下头站起来。
进到卧室,见了师母和小华姐姐,我爸妈和几个眼熟而叫不出名字的叔叔阿姨在陪她们聊天。师母一见我,过来笑着说,哎呀,都长这么高啦,多好啊,还在上学呢?不继续读个博士吗?我小声回答着,似乎心情也不那么沉重了。然后站在旁边听小华姐姐吐槽师母,说去厦门的时候师母有多嫌弃当地人不穿袜子,师母插话“那脚丫子长得又不好看,还不穿袜子,还不让人说说啦”,“人家那又不冷,不穿袜子又没影响你,阿姨您说说碍着我妈什么事了”,充满塘沽口音的对话一下子让气氛轻松下来。小华姐姐还说,带师母去高端的日本餐厅吃饭,结果因为没有电梯把人餐厅经理骂了半天。临走的时候,师母问我,明天早晨能来吗,我说必须会来,师母说,恩行,来见见你老师最后一面吧。回到家,一边削苹果,妈一边说“杨姨(师母)可喜欢大家去了,人多她就不那么难过了”,“等明天出完殡,人一散了,不知道会有多难受”。听了这话,我一下子没忍住,有点哽咽地说“那妈妈爸爸,你们有空的时候能替我去看看杨姨吧”。
“XXX 老人追悼会,现在开始,...”。站在人群后的我没有办法从小声啜泣声中分辨出讲了些什么。小华姐姐强忍着致完答谢词后,大家开始排着队,上前,见老师最后一面。旁边的“大了”一直在催促。老师穿了什么衣服已经不太记得,只记得他的眼睛闭着,意外地戴了帽子,而面貌似乎与从前无异。凝视他好像在凝视一道深渊,鞠完躬的我慌忙把目光挪开,走了开去,倒是喉头紧紧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夜里回到在北京的住处,在网上搜索许久,总算找到了老师家里和追悼会时的音乐,澳大利亚作曲家 Peter Sculthorpe 的 My Country Childhood - 1. Song Of The Hills。躺在床上反复听着,想起了几件小事。
小的时候驼背驼得厉害,拉琴的时候也一样。老师发明了一个古怪的菜名,专门用来讽刺我,叫“鸡爪炒大虾”。老师的嘴特别损,总能把我说哭。所以对这个菜的名字印象特别深刻。
老师年轻的时候是天津碱厂的工人,似乎是车工。他教琴用的谱台、调弦用的音叉都是自己车出来的,银色的钢制谱架,看得我羡慕了很多年。他也造过一些玩具,曾经把自己焊的铁环和铁棍借给我,玩了整整一个夏天。当时以为老师把这个送给我了,所以把它们还回去的时候心里有多不情愿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心想“老师心眼太小了,太小气了!”,气得不行。
这人是个特别自恋的人,不和他学琴之后,每次去看望他,他都会拉住去看他的每个人,讲自己最近有有什么新的爱好,新的收获。比如六十多岁的时候说最近开始学画油画了,你看电视墙上的画现在是我画的;比如最近开始骑自行车了,看看我这车子,这轴承,哎你快看看能转三分钟,日本进口的,一个轴承好几千,阻力倍儿小,我上个月刚骑去了西安,西安人吃饭都用大碗,结果被我镇住了,一下吃了三大碗;比如最近开始学摄影了,投稿参加一个什么比赛结果得了第一;又比如去参加了一个全国级别的老年人运动会,在 100 米和 400 米短跑和接力跑上都拿了名次,拿着绣着“CHINA”的包开心地炫耀,“看看,这可是国家级别的”。这种事太多了,这种满溢着自得的话也是从小听到大,小的时候只知道羡慕,后来说实话听到这些心里比较不耐烦,但是又不得不承认,这些事都是老师实打实做出来的,我虽然年轻,不过确实跑得不如他快、踢足球比他差得远,游泳也不如他灵活。这更让人不耐烦。
小丽姐姐(老师的二女儿)有一次把自己的孩子放在老师家里,希望老师带几天。一岁多的小孩子,照顾起来需要很多心力,玩耍的时间势必减少。大概第六七天的时候,老师拨通了小丽姐姐电话。“喂,爸!”,老师不说话,把孩子抱过来,把话筒对准孩子的嘴。那小孩正哭呢,听孩子哭了几声,那边挂了电话。第二天小丽姐姐就来把孩子接走了。可笑的是,每次师母给我们讲这段的时候,老师总是假装完全听不到。
大概两年前的夏天,老师依往常的习惯早晨出门踢球,过程中突发脑梗塞,倒地不起。之后虽然一直躺在医院床上,却固执地拒绝治疗。就这么到了前段时间,再也没走下去,停在了73岁。师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一边鼻子酸酸的,又忽然觉得好笑——这些行为,太符合他的行事风格了。
从殡仪馆回到老师家向师母告别,走的时候看到日本进口的自行车摆在卧室里,教琴时坐的椅子依然放在客厅一角,电视墙上依旧是老师的风景油画,旁边老师炫耀过的挂钟里的小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来报时。
悼词里说“永远积极乐观的父亲”,无论何时都迸发着对生活无匹的热爱,似乎还未消散。
老师虽然以前是工人,虽然随着年岁见增拉琴的水平大不如前,品味却是极高,不管是音乐还是生活。老师常嘱咐我,想要在台上发挥出 80%的水平,在家要练习到 150%的熟练才行。长大之后的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渐渐忘记了这个,对很多事情开始得过且过。今天回想起来挺惭愧的,同时有了一个想法——琴要一直拉下去,再也不会放下了。
倒是,再也不想过12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