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糖果罐
以前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大概是说,已经放进自己糖罐里的糖果,你就不会急着去吃掉它。这和“书非借不能读”有相通之处。书是借来读得最津津有味,为了赶在还回去之前读完,不惜在被子里打手电筒。而一旦喜爱的书属于了自己,就很可能被搁置一旁,等“闲下来再读好了”。糖果陈列在橱窗里时最诱人,想像中巧克力的丝滑、棒棒糖的俏皮、夹心糖里的果仁、棉花糖里的果酱,都让人情难自抑,悄悄与糖果外的那层华夫脆默默神交。 而作为一个成年人,尤其是成年女人,很少任性地为自己买一盒缤纷的糖果。前一阵有同事给每人送了一斤俄罗斯糖果,里面是六七种口味的巧克力。有夹心的黑巧球,有“士力架”、有果仁的,还有方方正正一大块毫无花样的。入口甜且浓,战斗民族的食物果然够实在。起初畏畏缩缩地拆开其中的一颗,一边小口咬舐一边计算着热量。但一开始就有点停不下来,要把每一种包装纸下的糖果都试吃个遍。吃起糖的女人,忽然变得很像孩子。“呀,这个紫皮的好脆啊,吃完一点渣也没有!”“这个白巧克力才好吃,又香又滑!” 可能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吃糖没吃够的孩子吧。 官沟管理区中心村小学是由三排平房圈成的不封闭四方形,中间的操场从开口的那一面延伸出去,一直连到一片农田,再远一点是一个水塘。油菜花开的时节,蜜蜂会裹挟着黄灿灿的花粉,时不时从教室的砖缝里“嗡嗡嗡”地飞进来,在女孩子的黄衣服上歇一歇,又动静很大似地飞走不见。校舍四周栽着许多水杉树,落下的细枝被我们捡回去小心地折成一样长短,作为算术课的学具:小棒。 学校并没有校门,却有一间商店。准备地说,这是一间除了卖作业本和笔之外,只有糖果出售的小铺子。店主是我们班主任王老师的母亲,一个慈祥又威严的老太太,我们叫她王奶奶。关于王奶奶,我们听家里的长辈说,好像多年前曾是某地主家的八姨太,有文化,给女儿起的名字都像男生——王老师叫“武智”。后来地主被打倒,钱财也没分着。女儿后来有了工作,王奶奶就跟着女儿女婿生活,顺便照看这间小铺子,也算安逸。 王奶奶看起来绝对与农村不沾边,她的脸总是白白净净的,甚至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她说这是在中学教书的女婿给买的,戴着眼镜的王奶奶很有气质。她的小铺子是我们的糖罐儿,但凡手里有一分两分钱,小伙伴们就会手拉手跑去那铺子的窗口趴着。她那里有棍子糖、玻璃糖、芝麻糖、牛皮糖、药膏糖。芝麻糖两分钱一根,其他的一分钱一颗。王奶奶总是两手搭在肚子前,微笑着很有耐心地让我们选。 “我买一根棍子糖!” 我们说的棍子糖,是一种白色的小短棒,表面疙疙瘩瘩,吃的时候,一层层糖粉就被舌头刷下来。王奶奶稍微皱一下眉头,又舒展开来(这个表情和她女儿上课时很像),边拧糖罐盖子边说:“不要说这是棍子糖,你看,这像不像数字1?就叫它1字糖!” 更多时候我们会买牛皮糖。牛皮糖简直和胸前的红领巾一样红,冬天硬得硌牙,夏天又软软稀稀的,一不小心就黏了一手。有调皮的男生会把糖扯成细丝粘到女生的头发上,看见女生跺着脚要气哭,就哄笑着跑开。 “玻璃糖”是纸包的,椭圆的一粒,通体浅黄透明,甜味很淡。同样是一分钱,它的优点是比1字糖吃得更久。它几乎是“入口即化”的反义词。如果不是含到不耐烦了,它仿佛是不会自行消融的。用上颚和舌面使劲碾压吮嘬一阵,它才会小薄薄的一圈。直到最后,用板牙“卡嚓卡嚓”咬断、嚼碎,再上下牙槽磨成糖渣渣,和着唾液咽下,这才完成它尽量久地陪伴一个孩子的使命。孩子只有一分钱的时候,聊胜于无的玻璃糖是让嘴巴不落空的最佳选择。 药膏糖,学名梨膏糖,传说是用梨和一些药材熬的。不记得糖有没有梨味儿了,糖模样倒还记得。灰白色的长方块上,有纵横规整的印迹,可以顺着掰下一块块一厘米见方的糖来。放进嘴里,是带着丁点药味的甜,不一会儿就满口凉丝丝的,上吸一口气,凉气会从鼻子绕进脑门子里。父母对买药膏糖也是罕有的包容,毕竟有润喉的功效。其实,这功效吧,谁知道呢!如果能在王奶奶的罐子里看到淡薄荷绿或者淡橙红的药膏糖,那是一定要让她用长夹子给我拣出来的。加了一点点香精色素,咂摸起来,又多一分满足。 三年级的时候班里转来一个叫张莉的女生,被老师安排和我同桌。她脸圆圆的,鼻头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她家里开糖厂,不知是不是吃多了糖的缘故,她的声音很甜。她总是穿一条绿色带金线的喇叭裤。夏天穿单层,冬天在里面加毛裤,那绿喇叭就鼓鼓囊囊的了。 他们家的糖厂就是正常人家的三间瓦房(所以说是糖作坊更准确一些),在我家后门就能望见。虽然离得不远,虽然张莉经常会去我家写作业,有时还留下来吃晚饭,但她从来没有邀请我去她家玩过。所以那个不远不近的糖厂,隐约很神秘。 他们家时常傍晚时分开工,因为空气中会弥漫起一股热乎乎甜滋滋的味道。那是奶糖!我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张莉告诉过我。我站起身,一边悠长、从容不迫地吸着糖味儿,一边看见她家的烟囱飘出一团团柔和的白雾。 作为朋友,她给我带过四四方方的奶糖块儿和崭新的糖纸。奶糖的味道完胜玻璃糖、1字糖、牛皮糖和所有糖。刚开始嚼的时候是硬的,嚼着嚼着就软了,可以用唇舌搓圆、擀长,奶味浓郁,既不像牛皮糖一样甜得齁人又不会像玻璃糖一样寡淡无味。几乎来不及多体会,一块糖就吃完了。张莉说,一块糖要卖五分钱。她给我带的糖是“祼糖”,因为她知道我收集花花绿绿的糖纸,就把崭新的糖纸单独分开给了我。 我收集的糖纸是逢年过节吃完“高级糖”的糖纸,不管在字典里怎么夹,两头拧过又散开的折痕也不能复平。平平展展、崭新的糖纸,我打赌班里没多少人见过啊!又挺刮又柔软,像三婶生的小堂弟的皮肤。我举起来对着天空瞧了又瞧,再小心地夹进字典。偶然间翻到,就会目眩神迷一下子,轻轻摸摸,心满意足。 细心收藏的糖纸终有一天会不翼而飞,突然转学来的同学也会突然转走。只一年后,张莉又转学了。连一个招呼也没打,喇叭裤女孩就没有再见过。晚饭后不能再闻见那甜甜的奶糖香时,我会有点闷闷不乐。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感觉叫怅然若失。 最渴望吃糖的年纪从来不可能得到大量的供应,现在对孩子也同样尽可能地限制糖果的份额。《爸爸回来了》中,台湾歌手唐志中的父亲也要偷偷关上书房的门,才能给两个小仙女一般的孙女分巧克力吃,因为唐志中家里不允许吃糖。到有了足够的钱和足够的自由给自己买糖吃的年纪,却会因为身形、健康的原因,变得十分自律。放在糖罐子里的糖,似乎就真的不会急于吃掉了。 话虽如此,但有糖在糖罐里,是踏实的满足。偶尔的午后,去悉悉索索地剥开一颗放进嘴里,仿佛这小小的犯戒满足了内心某个角落,也像是给孩童时代的自己一个拥抱:你吃啊,王奶奶那里可买不到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