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记
1
我在扬州的时候,总是抱着离开它的心态,大概是精诚所致,终于有天,我得到了一个机会。
祸根来自于一张南京晚报。事实上我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呆在扬州却看南京的报纸,就像在株洲看长沙晚报一样,感觉不仅高调而且装逼。当然,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为什么要看报纸?
我猜不透其中的缘故,但发现一条招聘信息,上面写着诚招海员,工资八千到一万。我盯着那块邮票大小的地方,用大脑思考许久,一个念头渐渐升起,如三月的春笋,升温催熟之后,破土之势不可阻挡。但我依然保持谨慎,打电话询问了几位朋友,希望得到鼓励,结果出人意料,我得到了激励,甚至有人提出拉兄弟一把。氛围如此和谐,不禁让人产生幻觉---我仿佛见到自己一身绿军装斜系大红花站在广场上,身后是敲锣打鼓的乡亲们,而前方,鸣笛的列车正向我招手…
公司得知我将投奔大海,觉得是件喜事,一定要欢送一下。在KTV里,小伙伴们强烈要求我唱水手,但被我婉拒。因为我觉自己并不是真心热爱渔民,而是热爱梦想。就像那位诗人朋友所描述的:站在干净的甲板上,遥望辽阔的大海,如画的夕阳下成群的海鸥在头顶盘旋,我白衣飘飘,如翻涌不息的云。
2
当我拖着皮箱辗转来到山东石岛,忽然发现一个问题:现在是冬季?!我见到有的港口已经结冰,几艘渔船冻在海面,散发着荒芜的气息。随后我上了辆中巴,和几个应聘者一起,被拉到一个叫荣成的渔业公司。下车时,我瞥见门口的牌子上有国营两个字。临近傍晚,一行六人跟随中介进入办公楼,在一间有暖气的房子里签订劳务合同,并且交出了身份证。手续完毕,一个貌似领导的中年男人告诉大家,明天就能出海。
因为是国营企业,我们得到一份免费晚餐---两个馒头,一碗汤。我咬了一口馒头,马上吐了出来,为了清除嘴里的沙子,我只好喝汤,准确地讲,一碗经过加热的海水。
当夜,我独自躺在不知是仓库还是宿舍的房子里,同行的五位壮士集体下落不明。黑暗中,我始终半睡半醒,不远处的海浪仿佛就在耳边翻涌,寒风裹挟各种气味穿过房屋的每个缝隙,浓雾般弥漫世界,一切如此陌生及恍惚,让人如堕梦魇。唯一的真实,大概只有那张垫在身下的硬纸壳。黎明前,被冻醒无数次之后,我终于获得一段短暂的睡眠。
但我依稀记得,半夜时有人走进房间,他似乎徘徊了一阵,然后坐在我下首的木板床上抽烟。我问他你是谁?他说刚下船,他说在船上熬了十五天,他说要回南京。听声音这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最后他对我说:后生,千万别去,你干不了。
天亮以后,这人已经走了,让人不解的是,地上只有我留下的烟头。
3
我想我是一个奇怪的人,比如此刻我来到海边,即将登上一艘渔船,却莫名其妙地想起杜拉斯。我记得那是一艘邮轮,她站在十层楼高的甲板上,跟随缓缓向后移动的湄公河,寻找藏在岸边的情人。那天,她戴了一顶法式圆帽,贴着栏杆,少女的目光如西贡的天气扑朔迷离。巨大的邮轮是她一个人的背景,还有天边的火烧云,它们过滤了她的青涩与贫穷,使她看上去像一个不会流泪的女人。风不断扬起她裙边的褶皱,她说,我已经渡过了一生。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真正意义上的渔船,我见过的船几乎都在湘江,它们就像周渔的火车,日复一日,扮演着和我一样平庸的角色。对于每一个生活在陆地的人来说,船属于平行世界的另一维,所以当我进入这个维,就如同进入到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艘铁壳渔船,小得让人担心,颜色酷似掉进厕所的抹布,任何一位现代派诗人见到它,都会觉得心灰意冷。我拖着那只走南闯北的箱子,站在岸边举棋不定,我发现自已正面临一个难题---逃,或者跳?在一片催促声中,我草率作出选择,提起行李,如扑火的飞蛾,从堤岸一跃而下,像捆稻草般重重地扑到了甲板上。
有船员领我找到休息舱,放好东西后我决定了解下环境。经过一圈短暂的巡视,我得出结论:这不是个好地方。在我有限的记忆里,除了上个世纪的公厕,恐怕找不到第二个能与之媲美的场所。现实是残酷的,但不应该残酷到这般地步。我开始后悔,打算放弃挑战。然而就在我找到行李准备撤离的时候,船已经开了。
4
船朝着东南方行驶,港口离我越来越远,渐渐地,陆地变成一条线,只是一转眼,它便消失不见。风大了起来,呜呜地嚎,刮在脸上像一把锋利的剃刀。举目四顾,泛黄的海水已将我包围,船像一座移动的孤岛,不知会飘向哪里。我感觉世界空无一人,于是掏出手机,不出所料,它果然没有半格信号。
但我的空虚并未持续多久,毕竟此行不是旅游,除了因为晕船倒了一天,接下来的日子都是干活的日子。
和工厂机关一样,渔船也是一个追求等级的地方,在船上,船长代表一切。他和轮机长,大副共同组成上层建筑。至于中层,严格来讲船上没有中层,这点很像我的祖国---貌似中层的那群人干比较高级的活,拿更多的报酬,但是他们没有说话的权力,也没有人为他们代言,他们其实和我一样,属于被使唤被呼来喝去的人。当然,就地位而言,彼此还是有所区则。区别在于他们被少数人使唤,我被所有人使唤。
事实上,或者表面上,每一位船员都对船长敬若神明,因此骂人成为船长的主要工作。没干过船长的人永远不会了解成为一名合格的船长有多难---不仅需要足够的肺活量与脾气,还得有副与生俱来的好嗓门。出海的日子里,他一直呆在船楼的驾驶舱内,居高临下指挥一切,就像《1984》里的老大哥,全天候全方位存在,时刻注视着每一个人。
渔船上没有白天黑夜之分,一切活动都围绕着鱼展开。正常情况下,一天收两泡(网)。但老大哥如果没有满足,就得加一泡。基本工作流程如下:收网放鱼,分筐拣鱼,冲洗装盆,入库急冻,继续下网。结束之后休息两个小时,再将冻硬的鱼从冷冻室取出装袋,最后填入甲板下方的冷藏库。粗略估算,一泡鱼约两吨左右,从收网到入库需要六个多钟头,所以遇上加泡的日子,基本上就不用睡觉了。
几天下来,我发现腰有直不起来的感觉,就向人打听冷库何时能满?回答是还早。见我表情困惑,便解释,船上有三个冷库,都装满才返航。
5
休息的时候我经常做梦,梦的主题几乎都是回家。在梦里,我的家在一片树林后面,前方有平整的草地和清澈的溪流,甚至还有个八角亭,檐角挂满风铃,当我经过时它们就会响……然后我被开工的铃声惊醒,每每如此。
由于船上缺乏淡水,只够提供做饭与饮用,所以从上船那天开始,洗脸刷牙这些生活程序便被自动删除。我每次干完活,带着满身鱼油钻进鸟笼大小的卧铺,总能闻到身体由内而外散发的恶臭,人踡成一团,缩在辨不出颜色的被子里,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都像是一堆正在发酵的垃圾。
好在除了驾驶舱,船上没有一块多余的镜子。老大哥仍每天坚持洗脸漱口,并且不用亲自打水。因为收获不够理想,这些天他的情绪不太稳定,外在表现为面红耳赤,喉咙嘶哑,即便是我见了,也不禁心存怜悯。这种状况延续了一周左右,直到某天,几个上层一合计,决定不如换个地方试试。
我记得那天足足睡了八个小时,而且中途没有铃声骚扰。醒来后我看了下时间,又打开门看了眼天,确定现在是子夜。干活的时候,我发现情况似乎有些异常,放眼望去,周围全是渔船。它们离得很远,只能通过桅杆上的灯光确认身份。闪烁的灯火不计其数,因海平面的缘故呈巨大的弧形囊括天际,就像在那里举办一场盛会。我满怀疑惑,身旁的人对此毫无感觉,我想,我们应该遇到了一群同行。
奇怪的是从那晚开始,每一泡的收获比之前提高了百分之五十加,船长的脸色与喉咙因此日趋好转。惟一不同的是白天不再下网,只在晚上进行。我忍不住问为什么,睡在我上铺的船员笑了,说:我们现在是在韩国海域,打了鱼要往回跑,这里鱼多,那边鱼都打光了。他指着水面:看到没有,水的颜色不同了,这边的海是深蓝色。
6
其实我很少看海,有时间的话我一般望天。根据观察,海上的天气很不稳定,但是温度相对稳定,无论天晴还是下雨或者下雪,体感都差不多。但是现在,据可靠消息,台风要来了。
关于台风,我是久闻其名,现在有机会能够见到本人,不禁十分向往。然而船长久经江湖,深知相见不如怀念,在有关部门统一指挥下,与同在附近海域作业的渔船一道,开进了最近的一处港口,避风三天。
三天里,大家都抓紧时间补觉,补累了,就三五一群,站在甲板上眺望对面的岛。
岛离我们不远,水性好的话可以游到对岸。它白天很安静,直到夜幕降临才开始喧哗。夜晚,我们眼前是一片灯火辉煌,岛上的房子的轮廓渐渐凸显,那些遥远的身影,微不可闻的歌声,如怪兽般纷纷浮出海面。而我们站在海上,呼吸着从它嘴里喷薄而出的荣光,我们面带菜色,我们沉默如铁。
这种时候,只有船长保持着高贵的气质,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老人家仍呆在船楼驾驶舱里,冷漠地俯视这个世界。然后,半空中传来一声东营口音的怒吼:一个济洲岛,看个鸡巴!来几个人,陪老子打牌。
7
返航那天,大副代表船长对我进行了挽留。带着扑鼻的酒气,他对我说:我观察你很久了,小伙子不错,能吃苦。这样吧,留下来,半年内八千,半年后一万二,怎么样?考虑清楚!见我不表态,他又说:如果你现在走,船长只会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一只手掌,五根粗短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五百。回家的路费,他说,那你这二十天等于白干,划不来!
我漠然地看着他,坚定地摇头。心中猜想,大概每次他都会这么说,大概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和我一样,明知吃了亏,还是会选择摇头。
上岸的时候正值破晓,黑暗随黎明的到来一点点褪去,渐渐消失殆尽,天空中呈现出透明的乳白。我提着我的箱子上岸,没走两步,忽然觉得地面剧烈摇晃,让人无法保持平衡。我只得将箱子放倒,坐在上面,等待双腿重新适应陆地。
不知过了多久,察觉天亮了起来,抬眼望去,太阳正从海那头冉冉升起,悬在地平线上方,温文尔雅,像一枚新鲜的蛋黄。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那光线透过淡淡的雾霾,照着我,照着石岛,照着威海,照着山东,照着亚洲,照着公元2012年的某个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