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交游访书记(一)

-壹- 姑苏夜话 动车驶出上海。我坐在座位上困意来袭,却只能强忍着不让自己沉然睡去。一日舟车劳顿,加之长夜未眠,也无心去看车窗外忽闪而过的风景。闭目养神不到半小时就到了苏州。从苏州站出来已是晚上九点,刚一出来就感受到了江南的寒风凛冽。在车站附近打了辆车,烦劳曹兄在钮家巷的“留香客栈”定了房间,于是直向终点驶去。到了钮家巷,曹兄从客栈中出来接我,我们一见如故。之前虽从未见过,但毕竟在“豆瓣”上彼此谙熟,他引我进到房内。房间在走廊的尽头,与别家一样,好歹有了个落脚处。卸下身上的背包,接过曹兄递来的热水。我们彼此寒暄了下,因时间太晚,曹兄次日又有课,我送他到门口,他见我刚把棉袄脱下,嘱我回去休息,外面风大。我执意要送送他,见我如此执着,他就将车置于一旁。带我先去钮家巷找寻了一圈。我抬眼望见“苏州状元博物馆”的匾额恰在客栈的斜对面,曹兄便引我往巷内走去。边走边告我说,这里是苏州的主城区。我此行特意前来拜访江澄波老先生,他仿佛看透我心思,拉我去到内里不过二十余米就见到了“文学山房旧书店”。我们在旧书店门口站定了一会儿,曹兄说晚间苏州几个书店的朋友都聚齐了就等你喝酒。我听完颇为惭愧,又同时向其承诺有机会定会再聚。我跟他走到巷口,他叮嘱我明日早十一点前可把钮家巷的“文学山房”与“十方书屋”都逛完,因“十方书屋”老蒋午日要去上海,届时有可能关门歇业。他骑车远去,我便回到房内一洗昼夜无眠的疲乏与倦怠,子时未到就已熟睡过去。

-贰- 书店寻踪 次日晨起了个大早,先围着钮家巷周围跑了几圈。虽是冬日酷寒,几圈下来也跑了有几公里。在钮家巷口的小餐馆内要了一碗热乎的馄饨。很多南方人不知馄饨为何物,我总结了下,它独具北方饺子的皮厚馅实之外,也兼具了西南抄手的味鲜汤美。一碗韭菜鲜肉馄饨下来,足以果腹。回到客栈重又梳洗一遍,背上背包出了门。走在钮家巷内,没有深圳城市森林那般的高楼林立,也没有上海巷陌间的市井繁华,却有老苏州的静谧、峻冷与烟火。晨起人烟稀芜,然而备感亲切。独家小院不高,但有生活的味道。几棵树错落有致的站在路旁,枝头仍是绿意,想来早已习惯了这冬日的酷寒。手机上显示苏州清晨的温度只有四度。若不是棉袄裹身,棉裤锁脚,恐怕习惯了深圳温度的我多少还是会有些不适。走到“文学山房旧书店”门口,店面不大。招牌仍是沿袭旧日风情,从左往右铺开的几个大字即在目前。我步上台阶走了进去。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太,一位书友告我其是江老的女儿,不停地跟江老说着些什么。我走进书店,店里不大,甚至可以用逼仄来形容,中间所置一案台上摆有众多老书,我目力一过,便知是一些稀疏平常的旧书。于是放眼过去,只见江老坐在角落数着宣纸,一旁也有待修的老书。之前曹兄帮我请江老修过一书,书是繆鉞先生的旧藏,版本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有其红笔批校的文字,自然也就身价倍增了。江老耗时一月有余所修,我拿到书时可谓感动,细致与一丝不苟的纹理以及被虫蠹后所留有的噬痕修补后虽仍能看出,但与修前相比自是天壤之别。进门左侧多是一些古籍善本,最左侧放着一些经史戏曲类古籍,中间的上书橱则是“小学”类居多,下书橱既有集部古书,亦有新印集部。最右侧则是医书。旁边两侧的书架上都是八九十年代的文史类旧书,进门右侧书架多是新旧参杂,而入目尤多的则是苏州古旧文献、吴地古旧文献等书。



正浏览时,进来一男一女两位常客,想必是收书之人。先是与江老寒暄照面一番,然后直入正题。江老也不含糊,从一旁的纸箱中掏出许多好书。一时间案前的杂书上铺满了各式古书。只见江老一件件向其介绍,我扫了一眼,既有文征明的《甫田集》,也有日本过来的书法碑帖。最后江老打开一件大开本的函套,函套与纸张都是新制,但内里还有更古旧的书页嵌于其中。一看书名,原来是《说文解字》。我一时好奇也凑过去看,江老也没有撵我的意思,就许我在一旁跟着看。随后,两位常客把这一箱书抱走。我继续在店内淘书。古籍类的我是刻意让自己不去想,一来远途疲惫,不便携带。二来囊中羞涩,不敢问津。在架上找到三册八十年代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唐诗小集”,品相好且价廉。分别是《戎昱诗注》、《崔颢诗注、崔国辅诗注》以及《杜审言诗注》。又于旁架上找寻到八十年代的平装“网格本”席勒《诗选》,而《柳宗元散论》与《范仲淹史料新编》都是旧书,索性一次性都买了,费银仅仅五十九元。我跟江老道明拜访来意,江老平和地笑笑,也没有如今某些藏家的架子。遂在书架前合影留念一张,可惜《古刻名抄经眼录》在出来时忘在深圳家中,不然也可向江老讨要签名。正欲走时,一位妇女急匆匆带了一堆书过来,进门就扑倒在案前。我与江老上前扶她,在闲聊中知其姨父去世,因无子嗣,家中藏书散落,她说宁愿就这些书都送与江老,也绝不将其以废纸价格卖掉。我听完不禁唏嘘,想来积书者都会有此惑:百年之后,无人承继这些旧书,也不知如何是好。





看了看时间,已是十点。遂急忙往十方书屋走去。十方书屋在钮家巷尽头不远处,从“文学山房”到“十方书屋”距离不远,走入其中发现一位男主,身材约莫七尺左右。我上前自报昨日爽约之行实在有愧,便朝店里打量了一番。进门左侧的书柜都是平日可见的旧书,右侧亦如是。稍入前,左侧则是民国旧书,右侧则为精装图册,多是金石书画、考古玩趣的书。及里,左侧有清后期的集部诗文与经部类书,既有武英殿版,亦有民国“四部备要”,而那套皇皇八十册的《资治通鉴》品相不错,惜乎缺了一册。右侧有子部与“小学”类。书橱上要么摆有各式老物与民国照片画框,要么就是昔日文玩。中间的展示柜内多是些民国期刊或是店家珍赏之物。我并未细看,但却在架上发现一本布脊精装本的《甲骨文字释林》,书面平整干净,中华书局1979年1版1印,当时定价2.9。如今再看标价100,却也不贵。二话不说就把这书收入囊中。余生也晚,错过了八十年代的好书,于是以目前财力广罗蒐集,昔时昔日的简素装帧设计以及严谨的锁线灌胶,今日已然风气无存。毕竟多一道工序就多一道工序的钱,非不能做好,而是不愿做好了吧。





想来我与于省吾先生的著作颇多书缘,在海上因上海书店上世纪末的书装帧甚好买到一册,如今来到十方又邂逅一册,可谓书缘不浅。我见时间差不多快到了,正欲匆忙离去,不料老蒋的妻子及时赶到,便又在店内急寻一圈。跟老蒋道别后,我也没有再细看其店内图书,向其妻打探“清艺阁”所在之处,得知在悬桥巷后,就迎着冷风扑了出去。细看时间,即将接近午时,便走到钮家巷巷口,沿途找寻一吃饭处,顺道想要去苏州博物馆看看。大致走了约一公里左右,走进一家小店,店内都是快餐供应,一看价格简直惊掉了下巴,一份盖浇饭才10元。坐定将包放于对面的凳子上斜靠,要了份“咖喱鸡肉饭”。座位有限,我旁侧坐着一对老年伉俪,吃完了还不忘嘱我走时别忘了带包,瞬间心头涌起一股温暖。吃完后走到悬桥巷口,发现这条路上皆是如此小巷,可谓曲径通幽。从悬桥巷往里入内,平日里的小汽车是进不去的。沿途走过,太多的市井烟火映入眼帘:小楼排栋上所晾晒的衣物;一旁人家在烧薪煮食,满屋的萝卜与木柴堆积墙侧;到了桥边的一处,有岩梯下至河边,河边浣衣的女人正与桥上晒萝卜干的女人聊着天,那萝卜干一看就是被盐渍腌过,走过还能闻到香味;走在巷内,身后传来了三轮车按喇叭的声音,是在示意行人为其让路,毕竟巷内狭窄,此时我则慢下脚步,令其先过。我瞥了一眼三轮车后座内都是一些铁器匠具,只听得从那人口中喊出一句:“修破锅咧。”他起初把“修”这个字喊得极细,似乎嘴里含着什么不便言语,到了“破锅”两字时却是声音洪亮,带有一种别样的意味。我细想来或许是强调也未尝可知。不远处二楼一女人探出头来,笑盈盈的让他稍等片刻,她即刻下来。我不时观察着巷内的民风民气,俨然与现如今的都市生活大不相同。到了“清艺阁”门口,只见大门紧锁,想必是吃饭去了。我拨打了门前所写的电话,接通后听见一陌生男子声音,一时慌了神竟忘了打给了谁,于是道歉说自己打错电话。挂了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愚拙,又复了一通过去,告知其昨夜未赴约,今日特地来拜访。电话那边笑着说自己叫小蒋,嘱我午后再来。





-叁- 苏博窥“妙” 我走出巷子,继续往下走。不一会儿就到了苏州博物馆。早闻其名,问曹兄时他笑着说我来得恰是时候,毕竟“苏博”周一闭馆,而周末再来要排长队,其内会在高峰期时实行人流管制。我到那儿时已是午后,在门前拍了张照便走了进去。人少的好处就是可以随心所欲观所观之物,毕竟人多了除了缺少气氛之外,也少了赏景的闲致。我进去之后抬眼一望,正午的太阳在冬日下也并不灼烈。其实对于建筑我不是行家,但多少有所偏好。因为苏州博物馆的建筑风格有太多“贝聿铭元素”。入里,亭前即有一青松。雅致之余,也把这庭院妆点了一番。再往里走去,展览的是一批旧时青铜、坠饰、衣物以及头冠。中堂里有一精美绝伦的凤冠,其宝饰非凡。各个廊厅中陈列的各不相同 ,我并未一一细看,且挑一件所睹之物说说:镶满玉石的腰带上所镌刻的花纹倒是入了玉的肌理,一笔一线勾勒的恰到好处,加之因有人穿戴,玉石剔透晶莹之下也多了份泽润。而珠光宝饰的耳坠、项链以及扳指更是让人目不暇接,里厅也有丝绸织物展。身侧有游客用手机拍照的时候闪光灯亮起,被工作人员劝阻后关掉了闪光。这一番自觉景象真是与京城某女性高官的素质相比谓为天壤之别。博物馆内别具特色的当属菱窗,当然这并非它的专有名称,只因其六边菱形,我称其为“菱窗”。厅内有一菱窗外有一棵石榴树,果实单挂在枝头,我见此情景,不禁生起欣然之喜。阳光映下,菱窗外的石榴树另一侧同样也有菱窗,我再从旁一看,真是玄机处处,不足为外人道也。




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有本书叫《阴翳礼赞》,乃是将空间的阴翳与光线暗合形成一种视觉美感。想来苏博处处皆有如此景致。光中蕴有阴翳,阴翳处亦有光。而菱窗与菱窗之间被石榴树分开的对称美和相映成趣的层叠美瞬间让人入临其境。走进各个厅内的小道上,其拱梁式的设计既有稳定房梁的作用,也有颇合建筑风水学的特点。我一直以为此处运“乾”、“坤”卦于自然与建筑中,人在其中所行,形成了“天地人”三才的特色。其中有卖苏州博物馆周边产品以及各类高仿绘画、家具、琴案、团扇、丝绸织品等。在其中看到了故宫出版社、紫禁城出版社的旧时出版物,台湾故宫博物院的软精装“明四家”画册在这里标价三百余一册,而我在雅昌用老板会员打折仅花了九百余就购得四册。看惯了内里,也要去屋外寻寻自然。从苏州博物馆去屋外看屋内则更是一番意趣。初看贝聿铭的设计就在思考以几何图案堆砌楼宇有何深意,在一旁的亭榭上我找到了答案。太阳光映照下来将整个馆宇倒映在湖中,以湖面为对称轴的对称美相结合,既是虚实相生的写照,也是将中国画的浓墨淡写透过自然与建筑的协调达到浑然天成的效果。庭院内有假山、青松、顽石、盘桥、竹林,加之湖中的清潭碧波与锦鲤,构成了中国古代园林意象,立体感也显出了饱满色。我站在湖边照了几张照片,顷刻间便沉湎于此美景中欣然忘我了。

屋檐的古瓦设计也是匠心独运,在其角落内放一盆栽的青松,阳光映下,则又是一副泼墨山水。而蓝天的色彩加入其中则更为入韵,斑驳的门环顿时就让我想起了北岛写给魏斐德的《青灯》中的那首诗的尾句:“把酒临风,你和中国一起老去,长廊贯穿春秋,大门口的陌生人,正叩响门环。”张宗子在《湖心亭看雪》里描绘一片白茫茫的景色时用到:“天与山与水一色。”如今到“苏博”,虽没有这般意趣,却也容易让人入境尤深,不愿回返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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