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场长达数年的霸凌与被霸凌写成小说

1.遇见一位曾经的被霸凌者
他木木地望着我，那双眼睛深深地陷入了大脸里，他面色黧黑，酱紫的干唇上爆出了皮屑，毛发枯萎着，紧贴头皮，但脑袋还是宽大的样子，像干瘪的紫皮葱头，像熟透的落地南瓜，或者，像一个反过来的不倒翁——圆底冲上，稍窄处连接脖子，被一根强健的骨架支撑着。这是我认识的大头的样子，当他的手拍上我的肩时，“大头”这一别号就迅速地闪现出来了。之后两秒钟，我打量了他的周身，他的衣裤，裤脚上的泥点子，同时，惊叹着我们的偶遇。
二十多年前，当小伙伴们戏谑地高喊“大头大头”时，天空下着淅沥沥的小雨，大头追赶拿他取乐的人，在雨中嬉闹了很久很久。玩笑式的反抗是没有多大威力的，一声一声，“大头”终于成了与他形影不离的外号了。他的真名倒模糊了许多，成了水中的影子，飘飘闪闪，似乎只有老师还能让我还能从记忆深处捞出一些破碎的断片来。
“思鹏，你以为如何呀？”老师鼻梁上架着的宽镜片，和眼睛往上一翻，说出的这句文绉绉的话，很快让我想起大头和他的真名了。每每失望于他人，老师总会用到这几个字，他在期许着一个灵敏的头脑，那里面的聪慧、思想好比一个大的葫芦，装着丰富的种子，有周密的内质，网罗着我们众多的遗漏。所以，大头的分数高，在上凌视着、渺小着傻傻的我们。相反的却是，他低调，也和善，更亲切，生命中，可以贴上美好、优良的标签的，奢侈地注到他的头脑，充满内里，膨胀成这种模样了。也许，这才是他的大脑袋的秘密吧。
小时候上学，到了三年级就成大孩子了，每个班级管理煤炉的任务都要下移到两个“小伙计”身上。那天，老师站在讲台上，砌在教室一角的笨土炉让他摸着额头，不知如何是好，他必须找到两个可托付的人，热心、勤劳，又有地道本领的好帮手。
“老师，我可以试试。”磨了半天，全班就大头站了起来，他谦虚的脸上写满了自信。
“你在家干过这些活儿吗？”
“干过，我家的炉子都是我管，整宿整宿的着，就是灭了，我也会生（生火）。”
哈哈哈……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连老师也抑制不住把头扭到一边嘿嘿去了。有个同学借着这个机会，放肆地说：“生男的还是生女的？”哈哈哈，笑声像浪潮一样席卷过来。
大头就这样成了“驱逐寒冷的大将军”了，老师用这个比喻来称赞他，并激励外加嘲讽袖手旁观的其他人。大头挽起袖口，一跃到炉面，黑长的通条“突突”几下，插向了炉灶，黑的、火红的煤球滚下去了，热流就涌出来，围拢了大伙，同学的羡慕与尊重也涌出来，围拢大头了。老师更是喜欢他倚重他，那个期末全乡大联考，我们徒着步子去外校，老师骑单车，他高喊：“思鹏……思鹏。”所有的人都听见看见了，他把大头带在车后，和他交谈说笑了一路，五十多颗羡慕之心，在小小的胸膛里“扑通扑通”，简直要跳出来了。可我们又清楚得很，这样一个结果总会有更多更多的原因，老师对他的好，还来自更大更大的理由。
那是一个渴睡的初夏，校园里雪白的槐花散着诱人的甜。有一天，槐树被风吹走了主心骨，天上的云聚集在一起，低垂浓厚，成了灰色。这时候，有人闯进教室，一个浑厚的男低音，在众人的目光下，唤着“思鹏”，大头走出了教室。紧接着，雨点“咚咚”地轻打着玻璃，像远处传来朦朦胧胧的鼓声，一阵紧似一阵。可是大头没有回来。
第二天，“大头的爸爸在盖楼的时候掉下来”的消息在全校都沸腾了。
几个月后，“大头爹成了一个傻子”的消息在校园里炸锅了。
大头爹出现在路上，往往两手相揣着，佝偻向前走，他脸上的毛须滋蔓脸际，眼光锐利勾直，漫无目的像个幽灵一样飘荡在任何一个白天。可他显然已经是个大恶人了，他见人就骂，甚至打，人人躲之不及的。如果路上正巧碰到他，千万不能正视，屏着气息从他身边挪移过去才可以，要是在他的视线里加快步子了，让他看出鬼鬼祟祟，仍然逃不了被骂的悲剧。村中人无不以之为害，无不远远躲开，又无不指指点点，村里的好心人语重心长地叹息着：造化弄人呀！这傻子的一双手，有力气，顶两个男人，他讲起话来，和蔼的像个大姑娘，他田里的野草被拔得干干净净，还有一个懂事的儿子，多可惜啊。
可是，村里的泼皮无赖好事之徒，似乎一下子冒出来，不学无术，在大街小巷，游走闲谈。村里多出一个傻子，一天不知道会增加多少好玩的事好看的戏。因为傻子有时受到一块石头的偷袭。或者，不知从哪儿冷不丁飘来刺耳的污言秽语，他找不到人，他心底的野性如脱缰的烈马一样爆发了，他破口大骂着，骂得凶神恶煞，骂得恶俗下流，传至四邻，飘过街巷，疯狂散播，他从一个傻子彻底变成一个凶神恶煞的大疯子了。
                
                
2.想起霸凌者——小霸王
在挑逗疯爹的众人里，有一个主角，他叫做小霸王。他拥有一个很秀气的学名，叫做博文。
留在印象里的博文，有着三寸许的长头发，他一低下脑袋，头发好柔好顺，盖住眼睛，像电视里的郭富城刘德华。远在百步外，小霸王的脑袋是朝下的，找东西似的，又像受了大委屈，默默走过来。“短兵相接”后，瞧个仔细吧，其实那双白眼从老远就死死地盯住人瞧，仿佛能穿透肉身，直捣心窝。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霸王”这一绰号就响彻校园了，只记得胆小如我者不敢触碰他的眼光，记得老师也畏他三分，争着推掉这个烫手山芋，最好的策略莫过于让他降级，至再至三了，最后山芋稳稳地落在我们的身边，我们以这样的方式成为同班同学了。我需要仰视着他武高武大的身材，因为他腿高、臂长、掌厚，无异于一个成人，而且他总喜欢在手里拿点东西，近了人身，随手用来炫示他的武力。比如，他握一根木棍时，梢头会削得尖尖的，见人就刺，刺走了一个、两个、五个……老师来上课时，惊异地问道“人呢？人呢？”。
没过几天，他手里换了一把玩具枪，他会模仿电影中的情景，躲枪子、翻滚、射击，最后，他冲破枪林弹雨，枪口对在一个“敌人”的脑门上了，说道：“敢背叛你爸爸我，吧吧……”他潇洒地开枪，“嘎达”一响，“敌人”哭了，头上肿起了红包包。班里的女生们不必怕他的，相反，骂他，甚至向他挥起拳头也是无妨的，他会在头发后面眯起那双小眼睛。就是这双小眼睛像毒箭似的，随时都在寻找好玩的标靶，标靶一旦确定了，一箭、两箭、多箭，直到中的才算罢休。而大头被捉弄的命运是没有丝毫悬念的，因为老师面前的红人，小霸王有着天然的敌视，加上一颗硕大倒挂的葫芦头，一个倒霉的爹，更是绝好绝好的取笑材料。那时的大头，经历了一串挫折一番低沉后，似乎更加聪慧、成熟了。他的眼睛没有离开疯傻的爹，他的家需要安分，他的眼睛又渴望看书上的字，因为家更需要改变啊。他的手举起了掘土的铁锹，又握住刻苦学习的笔管。无知的嬉笑不会表现在他的脸上，痴傻的追闹更没有他的影子，似乎他认定了某个信念，正一步步走在为自己设定的路子上。
那时，细直的白杨树翻展着绿叶，它们想趁着七八月的好日光，静静地睡上一觉，因为刮来的夹杂着沙尘的风已经卷走很多清静光阴了。这时，窗外偏偏出现了几条野狗，撕咬，追逐。一颗拳头大的石头，也蛮横地摆在路中央，行人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它绊倒。
平静中的某一天，大头用一连串问题缠住了老师。放学铃声响起来，他的耳朵却充满了数字、符号，大家最期待的是什么，大头肯定忘记了。最激愤的小霸王，在角落里，咳嗽，挪动桌子，他故意发着声响，可是沉浸着的大头不会察言观色。直到结束，老师的一声“放学吧”，也没有把他拉出自己的海洋，随后，飞来的一脚，划分出了两重天，满面狰狞的小霸王指着被踹倒的大头说：“哼！不长耳朵，不知好歹。装什么装！”大头默默地趴在地上，不哭，也不起来，只是低垂着眼睛。
寒冬腊月刮着西北风，那是上学最难捱的时候。有一回，大头挑开炉盖子，煤却燃烧完了，炉子里没有一丝火星，那时大伙又想起“就是灭了，我也会生”。大头就和他的搭档领了各自的任务，要动手把火生起来。同学中有清理炉灶的，搜罗劈柴的，也有“作壁上观”的。小霸王自然也睡眼惺忪地来了，他如翩翩公子一样，头发锃亮，中间那道分界线那么鲜明洁白，可挣扎的睡意却仍然飘忽在他浑浊的双眼里，他见到了忙碌的大家，眼睛里闪出“霍霍”的贼光——鬼点子涌上心来，好像一下子冲走课上继续打盹的意思了。他在等待一个机会，在窥视火点着的那一刻。当木柴燃旺之后，他那亮光光的贼眼刺了进来，煤球一脚踢开，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簸箕烟煤“呼啦”一声，塞进炉灶，“噼噼啪啪”的响起来，像劈碎的平静在燃烧。只消片刻炉膛里白烟外涌，就像蛇钻出洞口。那双小眼睛一眯，像被荆条拉出的两道口子，满足和荣耀向外扩张。之前的“作壁上观”者火上浇油，白烟呼呼止不住。屋顶蠕动着软软的气体，它们缓慢滚动，向四周扩展，一个课间的工夫，每个角落都变得乌白乌白。大家的眼皮眨巴嘴巴咳嗽，纷纷钻出教室，投到寒风里，瑟缩起来。同样发着抖的小霸王却亢奋到极点，他光荣的胜利了，博文的手段又一次玩弄了别人，博文的果实又显示了自己，他的快意不亚于一场以少胜多的打斗，自然也不亚于女伴在耳边说的暧昧的咒骂。
浓烟中，有人发着诡异的腔调：“该怎么对老师讲，不用我教你吧？”
一个人沉默不语。
“要是泄露一个字，有你好受的。”
一个人迟疑地点点头。大家赢得了意外的半日玩耍。
                
                
3.霸凌者和被霸凌者的激斗
夏天，悠悠的夏又到了，空中的几朵云炫耀着洁白，丝丝风儿匆匆掠过，捎走了一时的烦闷，时见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老头老太，乳母幼孩，聚在阴凉下，俚语方言，揭短骂俏。似乎故事多在这样的时节，在朦朦胧胧中就发芽展叶了。正在村里游荡的小霸王像往常一样聚集了一伙人，他们要把白天里的空虚荡去，让大街小巷都踏上散漫的脚印，要和天上的云拼比个闲情。可是空虚、散漫、闲情太大，村子太小，小到几步工夫，他们就靠近那个敏感的地带了。大头爹正纳着槐荫下的清凉，眼睛明亮却又呆滞，他的面色漆黑、焦黄，如铁一般生冷，他的脊背更显得弯曲了，脖子瑟缩，一动不动，好比一尊石像，转动着白眼珠，又分明是一个小鬼儿。好事之徒的猎物明摆着，技痒的猎手倏地寻来，一场是非就悄然降临了。饥渴的一伙人围作一团，口耳相对，他们歪着脑瓜，乜斜着疯爹，疯爹激灵了一下，脊骨稍稍挺起来，怒目相向。只见小霸王一伙分散开来，各自驼起了后背，两手揣着，故作丑态，大模大样地划过疯爹的视线，小丑们一个胜一个，故意展示夸张，露出畸形，最后，突然得胜似的狞笑起来了。不明就里的疯爹站起来，竟然像模仿他们一样，躬着脊背，平揣两手，缩作一团，高声大骂起来。小霸王一伙自然不会示弱，齐声回骂，疯爹怒起，顺手抓了地上的半砖头，向他们丢去。那伙人抱头四散，砖头落空，自然毫发未伤，但是，小霸王被激怒了，很长时间以来，是没有人敢让他受这样大的屈辱的，哪怕是一个无意的冷笑，一个不屑的眼神。小霸王咧开嘴咬着牙走去，抬手给了疯爹一记响亮的耳光，疯爹的脸骤然变了颜色，黑里透紫，大呼着拼打过去，帮凶们见势一拥而上，噼里啪啦，连打带骂，拳脚就像雨点一样落下来了。而外表凶悍的疯爹原来是脆弱无力的，三拳两脚，他就无助地蹲在地上了，口角、鼻子已经有了血的样子，失去方向的手无力地护着脑袋，一味的叫喊，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像惊了的驴的嘶鸣，那黑而褶皱的面容，像戏台上的脸谱，像风干了的茄子。
嘶鸣传到大头的耳朵，他走出家门，看到了爹那张丑陋的脸子，像枯枝一样划动的手臂，心里瞬间升腾起一种气流，他毫不犹豫地抽出了拳头，重重地凿在了小霸王的脊背上。恶狼转身，目眦欲裂，气急败坏，一副切齿的凶相。他的手臂像在抖动，瞳孔扩张，射出邪光，显然，那不是惧怕，而是一次次争强斗狠的秘密武器，浑身的力气充到那两只打赢过无数恶战的胳膊上了，强硬的它们像是失控了，砸向了大头，大头瘦弱的手臂阻挡时，硬锤般的拳头已经有着落了，就像恶狼的利爪死死地把羊摁住，动弹不得。羊再强健，也失去了威力，只剩下任人宰割的命运，和渐渐衰弱下来的咩叫，于是，那鲜红的血滴涂染大地，肥美的筋肉被撕扯，任由恶兽在自己的躯体上疯狂着。大头倒下，趴在了地上，像被咬中了脖颈，粗重的哭喊，仿佛一把钝刀，没有目标地乱挥着。“呼哧呼哧”的，兽性大发的小霸王并不罢手，他喘着粗气，用余下的气力，煽人耳光，指着尸首一般的躯体辱骂。血泪模糊的父子俩双双躺下了，他们呼号着，哀吟着，也大骂着……
几片青叶滑落了，触动周遭的宁静，老槐树深垂着头，睡着，一声不响，鸟雀们飞向什么地方了？一场郁积了很久的雨突然爆发，又必然的结束了，几个老人的出面使那巴掌大的战场静寂了很多，也把这一事件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就像二十多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下午。
天阴沉沉，雪却难下。在车站，大头怔怔地望着我，他的眼睛深邃而又迷蒙，让人不可逼视，似乎那凝聚的光里有我不知道的一切，残存的枯叶哗哗作响，散着萧瑟，助人悲思。大头只是听我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时有深沉的一叹。他不会想到我身处乡外，境遇如此辛酸，我也不能料到，眼前这个陌生的朋友自断了自强的路途后，仍像他的父亲一样，站在高楼的危险处，领受着不知何处刮来的风。时间冲走年华、容貌，仅仅为他留下勤劳与忍耐，这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能生存下去的最后稻草，它们使他偿清外债，住上了新房子——红砖黛瓦，窗明几净；它们挟着寂寞，让他年岁老大，面容枯槁，孑然一身。设在他命里的、异乎常人的脑袋，和疯傻而又长寿的爹，至今是别人津津乐道的话头，和他日日夜夜避不开的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