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赏析与前辈翻译家经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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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I’d scorn to take notice of the looks of such as they.
译文:他们这种人的眉眼我才懒得理睬。(吕叔湘译)
赏析:用“眉眼”来译“look”,不落俗套,让译句生色不少。越是平常的词,要译出味,越是不易,正因为原“词”太常见了,我们已在它和译入语中的某个词(或某些词语)之间建立了某种条件反射式的联系,只要一看到这个词,我们就下意识地想将它译成脑中早已静静等待的某个词(或词语),这样译出来的东西当然也就平淡无味了。
原文:(Algernon: How are you, my dear Ernest? What brings you up to town?)
Jack: Oh, pleasure, pleasure! What else should bring one anywhere?
译文:杰克:哦,寻欢作乐呀!一个人出门,还为了别的吗?(余光中译)
赏析:余光中先生说,他“做译者一向守一个原则,要译原意,不要译原文。只顾表面的原文,不顾后面的原意,就会流于直译、硬译、死译。最理想的翻译当然是既达原意,又存原文。退而求其次,如果难存原文,只好就径达原意,不顾原文表面的说法了。”上面的译文就是译意的典型。如果只译原文,就成了“哦,乐趣,乐趣!什么别的事该带一个人去任何地方吗?”表面上是忠实,其实并未照顾到原意,等于不忠,而作了一番变通,便是忠实、地道的汉语了。
原文:The black wraith of a deciduous creeper flapped from the porch, and the thin wooden walls, under their worn coat of paint, seemed to shiver in the wind that had risen with the ceasing of the snow. (Edith Wharton: Ethan Frome)
译文:雪止了,风又刮大了;落尽了叶子的藤萝拍着门廊,剥净了油漆的薄板墙好像在风中瑟缩。(吕叔湘译)
赏析:杨自俭先生在“小译汉语几类句子的英译”一文中指出:“汉民族历史上讲究‘天人合一’,重视整体抽象,注重心理时空……而英民族强调‘人物分立’,重视形式论证,把整体分解,注重天然时空,尤其重视空间天然真实性……反映在语言上就是汉语没有形态变化,断句不严,句子结构上没有焦点……而英语有形态变化,句界分明,句子以限定动词为核心控制各类关系,组成空间搭架,形态上自足……”杨先生说这段话意在服务于汉译英,在笔者看来,这段话对于英译汉工作者也大有启迪:既然英语句子和汉语句子在结构上有这样的差异,我们在英译汉时,就可以在充分理解英语原文的基础上,抛开英语句子空间架构的束缚,按照心理时空变化的顺序安排译文的句子,这样译出来的句子才会“达”。
原文:During the whole of dull, dark and soundless day in the autumn of the year, when the clouds hung depressively low in the heavens, I had been passing along, on horseback, through a singularly dreary tract of country.
译文:是年秋天某日,天气阴沉,昏暗而又寂静,云层低压,令人窒息。整整一天,我独自策马行进,穿过一条异常沉闷的乡间小路。
赏析:英语是形合的语言,汉语是意合的语言,这句话已经被人们念叨得熟了。李运兴先生对比研究英语和汉语发现,在英语中,描写性词语或小句子常只是句中的从属成分,而汉语叙事时常把叙事和描写的语句分开,这可看作英语形合、汉语意合的又一个证据。请看这里的译例,原文中“During the whole of a dull, dark and soundless day in the autumn of the year, when the clouds hung depressively low in the heavens”这样一段描写的文字,在原句里只是从属于主句的一部分,而在译文中,成了同叙事部分分开来的独立句子,这种拆分,不仅有利于译者安排句子,也使译文更符合汉语的行文规范,读起来更地道、更自然。
原文:…and they both relapsed upon the view, contemplating it in silence, with a sort of diffused serenity which might have been borrowed from the spring effulgence of the Roman skies.
译文:两人随即复归于沉默,凝神纵目,俨乎其然,仿佛从罗马天空的灿烂春晖中借得了几分静穆。(翁显良译)
赏析:在这个译例前面,翁显良先生有这样的文字:“翻译外国文学,首先要研究本族文学。这可能是老生常谈。然而老生之不谈也久矣,如今不但要谈,而且要大声疾呼,因为近年学外语的人多起来了,翻译外国文学的人也多起来了,这些积极性很高的译者未必都注意到研究中国文学——包括古典文学——的必要。”
翁先生还说:“汉语历来以简练见长;当代汉语保留一定的文言成分,这不是偶然的,也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既然随便拿起一份报纸就可以找到文言成分用之有效的实例,那就没有理由不在文学翻译中适当运用文言成分。”
原文:Then what might your meaning be in calling me “Sir John”these different times, when I be plain Jack Durbeyfield the haggler? (Thomas Hardy: Tess of the d’Urbervilles)
译文:俺分明是平平常常的杰克•德北,一个乡下小贩子,你可三番两次,老叫俺“约翰爵士”,到底是什么意思?(张谷若译)
赏析:读张谷若译的《德伯家的苔丝》,读者可明显感受到两种不同的语言,叙述、描写所用的语言是优美、雅致的,对话所用的语言则视参与对话的人物身份、地位、受教育程度而定,以合乎情境为要旨,总的说来所用词汇及表达方式要通俗得多,乡民间的对话更是土得掉渣,尤其是山东方言“俺”的使用,引起了见仁见智的争论。杰克•德北只是个乡下小贩子,属乡民之列,因此也操起了“俺”如何如何之类的话。笔者的感觉是“俺”的使用并没有像某些翻译评论家所批评的那样,给人产生“杰克•德北是山东人”的印象,并进而觉得滑稽,只是让人对德北的身份、地位等有了更清晰的了解,而这正是张先生采取这种处理策略的本意。
原文:…and the two ladies were alone on the air-washed height.
译文:于是,风清气爽、尘垢涤尽的高台上只剩下这两位太太。(翁显良译)
赏析:原文中的“air-washed”在译文中化为了两个四字词组“风清气爽”和“尘垢涤尽”。虽然译者敢于这么大胆地译词,有上下文的因素,单纯这样的原句并不足以让译者如此发挥,不过,这样一个词语译例还是能给人很多启发,用翁显良先生的话就是,“说到底,外国文学翻译的技巧只不过是咀嚼原文之后超脱原文而运用汉语进行再创作的技巧。既然是再创作,就要有一定的自由;所谓一定,即以不违背原作者本旨为度”。反观坊间很多生硬晦涩的译本,大多因为译者没有充分利用自己享有的自由,过分重视文字上的一一对应。翻译操作在表达阶段译者易犯的毛病无外乎两种:一是过于死板,斤斤计较于译文同原文在表层结构上的对应,结果弄得译文佶屈聱牙,不堪卒读。初学翻译或者翻译经验不足的人最易犯这样的错误。二是太过灵活,置原文意义和精神于不顾,一味发挥,译文通畅倒是通畅,但已是“削鼻剜眼”之后的东西,不再是忠实的译文了。有创作欲或者汉语文字功底强的人易犯这样的错误。
原文:I have friends who argue brilliantly and in perfect sincerity, that speed in itself is no danger. They say that if the traffic were slower than it is, the number of accidents would be increased. And they quote figures, and draw diagrams, and are as able as they are technical; and I am very much bewildered. If a man said to me, “Oh, well, England is very much overpopulated,” I should understand his point of view, though I should not share it. Nor do I dispute the proposition that speed in itself is no danger. A cannon ball fired from a cannon is not in itself dangerous. It is dangerous only if you happen to be in the way of it. (Max BeerBohm: “Mainly on the Air”)
译文:有些朋友提出绝妙的理由——而且绝非成心抬杠——辨明开快车本身并不危险。他们说,车辆交通放慢的话,事故还会多起来。于是列举数字,画图示意,讲得头头是道,十分内行;可把我搞糊涂了。要是有谁对我说,“啊,英国人口大量过剩嘛,”这样的观点我可以理解,虽然未必赞同。对于开快车未必危险这个说法,我也未必争辩。大炮射出的弹丸本身并不危险。是你挡住它的去路才危险的。(翁显良译)
赏析:原文和译文都出自翁显良先生的“速成与慢成”一文。翁先生在该文中写道,“原文本来并不难”,但又“确有难处”,“难就难在作者那种亦庄亦谐的态度。如果学外语时习惯于逐词对译加语法分析,翻译时因急于求成而陷入了一一对应转换的轨辙,那就不会注意作者唱的是什么调子,译文即使表面看来没有什么大错,实质上是走了样。而一一对应转换这条轨辙是要花很大力气才能脱出的。脱出了才能咀嚼原文,然后进行再创作。”
翁先生谈的是初学翻译者普遍易犯的错误,必须引起初学翻译者足够的注意。事实上,何止是初学翻译的人,就是很有经验的翻译家,有时也难免陷入一一对应转换的轨辙,笔者就曾读过一位颇有名气的博士生导师译的一篇文章,开头第一句就是“我必须为柏拉图辩护到这样的程度以至于申明”,明显是从原文中一字一句译过来的,仅这一句话就打消了笔者阅读译文的兴趣,而据笔者所知,该先生确实是很有学问的。
扯得有点远了,还是来看翁先生自己对自己译文的评价。“这段译文,自己觉得还可以拿出来就教于人。尤其是原文第一句中argue指其据理力争,in prefect sincerity即非argue for argument’s sake,所以译成‘提出绝妙的理由——绝非成心抬杠’;第三句中able指其善辩,technical指其具有专门知识,所以译成‘讲得头头是道,十分内行’。这些都不是翻翻英汉词典就能翻出来的。”
翁先生还写道:“翻译英语文学作品,有时为了弄清某一词语在特定场合的确切涵义,免不了要查词典,而且要查牛津或韦氏大辞典;可千万不要死守住一本英汉词典,不敢越雷池一步。用词典要从一般到特殊,即以某一词条下所提供的一般解释与举例为指导,研究该词在特殊情况下的特殊涵义;可千万不要将工具变成桎梏。”
摘自《英汉名篇名译》(朱明炬/谢少华/吴万伟),译林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