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小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在今天的河北省涞源县滚龙沟村,仍家家传唱着这悠长朴实的曲子,彷佛那个年轻的孩子依旧真真切切的在村口放牛。
年轻的王二小就牺牲在七十多年前,在这片他深深热爱的土地上。
1942年的秋天,风格外萧瑟。秋风使足了性子,刮的比冬风还烈,滚龙沟里到处是被风吹开的野山菊的殷殷苦味。这味道从山脚吹到坡顶,又从坡顶散到山脚,整个沟里彷佛起雾一般,混混沌沌。年轻的王二小,机灵活泼,平时最爱调皮捣蛋,上能爬几丈的洋槐掏鸟窝,下能趴小河沟抓泥鳅,是村子里有名的孩子王。可今天他站在村口放牛,却是干正经事,帮后方百姓和八路军放哨。
自打三七年后,日本鬼子风卷残云般扑向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国民党军队风声鹤唳,兵败如山倒,撤退的比兔子还快,只有共产党八路军在敌后苦苦支撑,进行抗战。鬼子在敌占区实行三光政策,疯狂扫荡。
王二小知道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放任老牛慢悠悠的在草地上悠来悠去,青空里几抹云在天上悠来悠去,自己独坐在大石头上,望着村口那条土路,土路黄里透白,多年来被碾压得疲惫不堪,就像王二小,被残酷的战争磨砺的敦实厚重。他的目光炯炯,彷佛射出两道探照灯般的光芒,直射尘黄土路的尽头。正是晌午,日头正盛。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彩照在土路上,把路边的野菊花晒的蔫巴蔫巴的。王二小坐在被日头烤了一上午的铁青色发烫的大石头上,敞开单薄的衣襟,瘦骨嶙峋的身上滴下丝丝汗珠。
周遭沉静似海,落尘有声,老牛安详庄重。王二小一时觉得天高地远,整个天地间只有牛拱草的哼哼声和呼呼的飘渺的风声。王二小有一种革命即将胜利的错觉,觉得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了。这一刻,他觉得一切如此美好,将来会有种不完的地,吃不完的白面馒头。
突然,远处腾起来阵阵烟尘,细小的黄土粒腾跃两丈,在山口跳动、飞舞,伴随着黄烟阵阵的是马达急切的轰鸣声。一个深绿色的甲虫般怪物,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焦黄尾巴缓缓挪动过来。王二小远远就望见了,他倏地起身,心头一紧,头上顿时汗涔涔的,短小的手指抠着衣角:怎么办,现在回去肯定来不及让乡亲们撤离,小鬼子的铁疙瘩跑的可比骡子快多了。我要想办法把鬼子们引开。对,就引到附近八路军的包围圈里去,弄死这帮小鬼子。想到这,王二小不禁紧了紧拳头,他一侧身,躲在了大青石头的后面。
汽车飞快驶近,由小变大,轰轰的马达声如急雨前的风声,汽车屁股后面扬起的粉尘冲天而上。老牛迟缓地移步,不安地摇了摇尾巴,低声哞哞地叫着。二小强装镇定,用满是汗的手擦了一把汗,走出来。
鬼子近了,看见了蓝天白云下耸立的王二小。二小眼皮疯狂跳动,眼神里流露出不像一个孩子的悲壮坚毅的神色。
贴着狗皮膏药的翻译官走进,凑上来。
“小孩,滚龙沟村在哪?快给皇军带路!”
“滚龙沟村我知道,离这不远,不过要绕点路。”
“少废话,快点带路!”
日光斜射,青天如涧。滚龙山沟里,王二小领着一队鬼子兵转来转去。山路崎岖,野菊烂漫。天上的云悠悠飘走了,二小依旧内心坚定。秋风打在脸上,他觉得内心沉重无比,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沉重无比,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身上火辣辣地烫,那一颗血乎乎的红心彷佛在燃烧。
鬼子在山间转来转去,有点不耐烦了。
“小子,你可别耍什么花招!太君的子弹可是不长眼的!”肥头大耳的汉奸在鬼子面前虽然卑躬屈膝,欺压老百姓可有一套,那嚣张跋扈的劲儿,彷佛能把鼻子翘到天上去。
二小镇定自若,任由野菊花在他身上蹭了一层淡淡的黄印。二小口干舌燥,咽咽口水,润了润嗓子,加快了脚步。
营地的八路远远看见了二小带着一队鬼子,一个惨白瘦小的身躯后跟着一群土黄色的猥琐身影,日光下格外引人注目。
二小走近埋伏圈,天蓝如海,野菊摇曳。二小嘴唇干燥开裂,手腕灼热酸麻,手心汗水粘湿,手掌虎口不住地跳动,连动着整个手臂颤抖,一颗火红的心脏扑通着要跳出来。他强忍着理智,灿烂的日光透过层层密云射得他身上色彩斑斓。他不知道,他即将要用他十三岁的弱小身躯,谱写自己历史的最后一笔。
鸟雀归巢,残阳如血。顿时,周围枪声四起,沉重凝滞的空气中呼啸过一阵密集的子弹,噼里啪啦地打破了山谷的宁静。鬼子感觉不对,一亮惨白的刺刀,直插二小的后背,刺刀穿透了二小孱弱的胸膛,血流汩汩。刺刀血红,二小脸色惨白,他感觉胸膛痛楚难当,头皮发麻。霎时,鲜红的刺刀狠狠挑起了这瘦小的身躯,挑飞在青白大石上。紧接着,密集的子弹急雨般射穿了鬼子肮脏的身体,射碎了遍地的苍黄的野菊花,在土路上溅起阵阵尘雾。尘雾里夹杂着腥臭的鲜血气息和甘苦的野菊,弥漫整个山谷。
二小血淋淋地趴在大青石上,子弹从他耳边呼啸而过,比晌午听见的风声更凄厉刺耳,八路军战士的冲锋呼号和鬼子的气愤的咒骂不绝于耳。他眼前一片迷茫,睫毛也站满了血污,刺眼的阳光反射着闪亮的刺刀,让他睁不开眼。他闻见山间野菊花淡淡的甘苦味,此刻,平日里见惯了的野菊是那么透香,沁人心脾。
二小感觉自己没了力气,全身酥软。他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完好无缺的脑袋里一团凝滞的思想提醒着他胸膛的痛楚,这痛楚经由血液引导布满全身,钻向每一个脚趾。腥红的血染红了青色大石,二小面色惨白如霜,嘴唇鲜红,趴在石头上,想起来朝夕相伴的八路军叔叔雄壮的抗日誓言,想起了相亲相爱的滚龙沟乡亲,忽地完全忘记了痛楚,忘记了诺大的血窟窿给他小小身体带来的伤害。
日光下,他浑身暖洋洋,感觉自己轻飘飘,慢慢浮上天空。这一刹,他超越了时间的羁绊和空间的束缚,看到万里长征用鲜血铺就的革命道路,他飞跃神州大地看到到处红光点点,星火燎原。他飞到了延安,毛主席粗壮的大手亲切慈爱的摸着他的头,他成为了一个光荣的八路军战士。最后一刻,二小笑了,这一笑神秘莫测,残阳下魔幻诡谲,这一笑烙在苍翠的晚空里,在天空烫出一个灿烂的烙印。
王二小睡着了,带着微笑在四二年的秋天永远地睡着了。
如今,到了秋天,滚龙沟的野菊依旧怒放,只是少了那个在村头放牛的稚嫩少年。可你听阿,野菊在秋风中声声怒放,歌唱着那二小放牛郎,歌唱着八路军战士流下的雄浑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