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罗马尼亚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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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3年,欧洲人第四次向东行进以期夺回他们的圣城耶路撒冷。他们受上帝或教皇的指令,耐欧洲的酷热、虫咬、饥饿及疾病。这些人,这些农民,骑士,小手工业者和街头喜剧演员在罗马帝国遗迹的通衢大道上集结。他们的帽子不统一,盔甲和剑乱七八糟,他们中的大部分哈欠连天,也有那么几个对即将到来的史诗般远征充满堂吉诃德式期待。根据我们手头的资料,他们要途径南欧,穿过现今罗马尼亚地区,去流蜜与奶的应许之地进行一场战争。
带领他们的是一个名字里有三个t的将领,这三个t在他的姓名中造成了如此顿挫,使他的生平层层折叠,坍缩成一个字母形状。三个t让他看起来不像法国人,不像意大利人,也不属德国或奥地利。这三个t歪扭在他的形象上,是沉重甲胄的一个装饰。这位先生出生于某个欧洲边陲的骑士家庭(此事已不可考),在听闻了上帝的召唤后,自愿担任了带领这支小型军队从异教徒中收复圣地的重任。他相信,神的旨意当以蹄铁和鲜血行于地上。这个观念也许源于他儿时的阅读经验,因为据我们所知,这位骑士阅读旧约远多于新约,喜爱口述史诗和街头戏剧甚于严肃文本。拉丁语让我头疼,在青年时期的某个午后,骑士先生嘟哝着。他的头低下,红海在他的初生胡髯下一分为二。从现存资料看来,这位将领牙齿参差,面庞扭歪,一把胡须蜷曲如铁;他的马步伐坚固,能在护城河边踩出五厘米的蹄印。也许他并无虔信者的面相,但带领一帮子乌合之众并不出格。这群人气势汹汹,将沉重的甲胄穿在身上,穿着不成对的靴走进阳光暴烈的罗马尼亚。在这个地区,阳光和雨水同样过剩,光合作用和植物生长没有天敌。这让他们志得意满,感到前方的远征应是一片坦途:平原和丘陵交织错落,围着篝火,抬头看到遥远的银河。
他们没有料到会在路上遇见敌人。这敌人并非异教徒,而是森林。罗马尼亚的阳光和雨水同样凶猛,于是树木个个参天,在生长极限处相互应和,形成一顶绵延数千公里的沉重华冠。进入这片森林就像进入长夜,头顶偶尔漏下的一丝天光远如星辰。头几天还没有什么,但随着他们的马蹄和脚步渐渐沉重,他们同时失去了视觉和时间概念。有时候,他们感到自己的步伐像幽灵的步伐:靴子陷在经年累月的落叶中,脚掌和泥浆腐物同步发酵,让人忘记了已经走了多少步,已经过了多少天。森林里弥漫着瘴气,虫豸和湿热组成致命的迷雾。他们以长绳将自己和队伍拴在一起,队伍便行进地越来越慢,因为走在后面的人渐渐变成了无用辎重。
在此我们必须写写骑士先生的心中所想。与其说他陷入疲倦,恐惧,愤怒或无力,不如说他感到迷茫。森林的黑暗光景、氤氲气味和萦绕耳边的流水声,都难以激发他的恐惧或其他激烈情绪。陌生事物仅仅是陌生事物,难以和任何日常经验产生联系。但骑士先生确实想起了他曾听闻的陌生动物,该动物的存在被队伍中的喜剧演员确认。这种动物皮肤坚硬嶙峋,四足着地爬行,它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和修长的吻部,口中长满尖利细碎的牙齿,能将一匹马从中截断。它们栖息在丛林湿地中等待经过的动物,身体漫溢檀木气息。这叫鳄鱼,先生,喜剧演员说道,在黑暗中,没人能看到他做出了怎样的滑稽表情,这种动物在森林里爬行,大啖腐烂的动物、血肉与路人,哎哟,我可有些害怕了。而后他爆发出一阵大笑,喜剧演员不该自带笑声,但由于当时观众所剩无几,骑士先生原谅了此种僭越。但他没有意识到喜剧演员这笑声后的恐惧,在第二天他就死于感染。
骑士先生感到非常悲伤。正如我们前文所说,他喜爱戏剧,在集市表演的诸多戏剧中,他格外偏爱通俗喜剧。这位喜剧演员在漫长的黑暗中曾给他多少欢乐呀。他能熟练背诵亚当德拉阿勒的《叶戏》,每当他抑扬顿挫地唱出“婚姻于我,是场漫长疾病”时,他就忍不住在黑暗中微笑。尽管骑士先生从未婚配,却也从未停止对此类世俗折磨的滑稽想象。然而此时,在这滑腻幽微的森林里,再也听不到集市的笑闹和喧嚣,骑士先生感到有什么狭长的东西自他的脚边划过,同时闻到了一缕檀木腐烂的气息。
队伍走出森林时只剩一半。
故事至此告一段落。但读者大概都会好奇骑士先生的下落。正如我提到的,很多事迹都在战争和历史中散佚:比如他是否真正到了应许之地,比如他是否真正参与了战争,比如穿越罗马尼亚的森林给他的精神造成了何种影响。他是否从此害怕黑夜?是否体味了婚姻这种疾病?他回到过欧洲吗,还是在行进途中和他的小队一起消失在南欧的平原和丘陵上?我们不知道,遗忘和丧失都是历史的一部分,正如故事和虚构。
但我们确实知道一件事。这件事和盔甲和辎重有关。我们知道,中世纪的盔甲极其沉重,当你在随从的帮助下穿着重达几十斤的盔甲攀上马背,你就很难自己从马背上下来。在罗马尼亚地区,阳光和雨水同样凶猛,白天和黑夜在残忍程度上等量齐观。骑士先生的死亡,根据记载是在白天。他有几天几夜没有下马,在阳光的当头直射下,精神和身体齐齐打了个寒噤,并感到一阵眩晕。据目击者说,骑士先生滚落马背的姿势有些刻意,就像自己想要摔断脖子似的。
30/11/2016 香山
鱼腹故事之一。
题图黑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