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郊游
![]() |
插图:Nickie Zimov |
1.
客车转过弯角后停了下来,司机打开驾驶室门,跳下地,掏出火机,点燃一支烟。陆续有乘客走下车,在车门附近舒展四肢,打呵欠,伸展上肢,扭动身体。连续几小时保持同一坐姿,绝不是什么舒适的过程。
她站起,侧身穿过通道,她刚转头准备叫上王伟,前排的男人已放下靠背,半躺着套上了眼罩。这一躺,将王伟与她分隔在两边。罢了,她想。王伟望着车窗外,似乎对她离开座位没有意识。
从车门走下,她发现客车停在半山处,公路旁侧一小片黄土空地,边沿有条水泥护栏,往后便是悬崖。下车的乘客没有一个站在护栏附近,她径直往前方走去。
当心,走到那边会脚软,司机朝她身后喊了一句。
眼前是落叶阔叶林覆盖的山群,虽是夏末,暑气已退,那深浅不一的绿色色带仍弥散出活泼的生气,跃动着,跟随她的视线奔跑,将黑岩黄土一揽入怀。有风,那叶片便做出波浪,如果下雨,她想,那么这里便是最确切的世界尽头。随即,一声鸟叫划破山林,她眨眨眼,头微微颤抖。她意识到此刻自己脚尖抵着护栏,而水泥护栏只及膝盖一半,轻轻一跃,她便能投入下方那片绿色深海。
丈夫此时正在做什么?她想。
她转身准备返回,远远看见王伟,仍然保持同样姿势,望着窗外。与刚才不同的是,现在他的脸直对着她。她感到他既是盯着她,又可能不是。在他的目光下,她自身的颜色正在消退,一点一滴,脚部已几近透明,慢慢往上,大腿,腰部,胸,头,她消失在他的目光中,于是他得以窥见她身后的那方虚空。
她没有将视线离开他,令她感到奇怪的是,他的目光始终不变,直到她来到窗下,扬起脸,刹那间,一道微弱的光在他漆黑深邃的瞳孔里闪烁了一下,他低头面朝她,嘴角划出好看的微笑。毕竟,他是极具魅力的。
客车重新上路。她直挺挺端坐在位子,手指交叉在一起,目视前面那个男人的座椅。她不敢转头看王伟,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恐惧。这时王伟握住了她的右手,他的手修长,有力,坚硬,干净。不似丈夫的手,总是汗涔涔的。恐惧渐渐消逝,她想起身旁男人俊秀英气的脸,那张脸,连同它拥有者身上带有的气息,深深吸引着她,如同这片山林氧气浓度极高的空气。
2.
大巴快要到达山顶,行至最高弯道,她瞥见了雪,在这个季节山尖依然有雪,真没想到。阳光直射在那一抹白,衬得天空愈发的蓝。司机安静专注地驾驶,一路没有广播。很少见,她想,他靠什么防止瞌睡呢?毕竟车上大多旅客靠酣睡度过这段漫长磨人的路途,身边的男人甚至放心地打着鼾。而她却不行,她坐车从来不睡,早年的驾驶经历让她在高速公路遇见多次死亡,血肉飞溅,粉碎挤压。每次路过,她都不肯闭眼,贪婪地打量每一处细节,在没有照相机的年月,她用双眼记录下许多起高速公路车祸惨剧。作为回报,她获得了由恐惧缔造的生物警惕性,让她的行驶记录异常干净,这么多年,她的驾驶执照居然没扣过一分。在她与王伟认识那个夜晚,她缓缓说起这个故事,让他对她着了迷。
翻过山,公路继续往下盘旋,在山谷入口,他俩下车,徒步进入山谷。一路二人不发一语。小径隐藏于密林间,抬头只见树叶遮目,身侧有河,水不丰盛,可以窥见滩头大面积鹅卵石。石头不似城市河滩边的样貌,没有青苔,光滑白润,仿佛从人间失落的珍珠。
步行四十分钟,远处有女人用河水浆洗衣服。近了,发现她们拿蓝染布将孩童缠裹系在身后。有个女人洗完,将头上盘发解开,油黑黑的头发散入河水,那青丝将近两米,无一处枯萎黄色,看得她好生羡慕。她在书里读过,西南少数民族女人会用淘米水洗头,直至耄耋之年仍可保留浓密青丝。
村子应该很近了,王伟说。眼前一间竹木结构吊脚楼,傍山而建,底层悬空,二、三楼外壁凸出于山崖之外,外墙因雾气、光照、雨水而腐蚀发黑。进屋,脚板踏上竹板,敲打出空荡的回响。一个半人高的收银台立于窗前,走进,台后藏一少妇,同样的盘发,玫红布上衣,偏襟袖口以刺绣花卉装饰,腰围花幔,怀抱婴孩,左右晃动,孩子鼾甜入睡。王伟与少妇交谈几句,拿到一枚钥匙。
走吧,他说。
房间在顶层,双人床,配有淋浴室。阳台敞亮,摆有竹制桌椅,她走过去,向下张望。
你很喜欢悬崖边,他在身后说。
她没转头,自顾自享受静谧。
3.
凌晨四点她醒过来。屋内并非漆黑一片,反倒笼罩着一层微薄的贝母色白光。她扫过竹木墙壁,一个个黑色骨节状圆斑,大小不一,像一双双睁着的眼,记录下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它们会把这些秘密告诉谁听?
王伟侧着身,背对着她。他没穿衣服就睡着了,于是她得以窥视他每一寸肌理。这个男人是重视自己的,他的背部曲线向她表明所经历的数百小时的筋肉磨砺,而他的骨骼,又似古典主义雕像般和谐健壮。她的手掌贴上他的裸背,由上往下游走,他微微颤动,并没有醒来。她喜欢他躯体的触感,如玉器般温润光滑。突然她意识到自认识以来,与他一起做了许多事,吃饭,睡觉,购物,运动,远行,唯独交谈,是缺少的。无聊感袭来,她收回手,起身,套上外衣,轻轻带上门。
下到一楼,少妇的男人睡在折叠床上守夜,她唤醒他开门,得知她夜行,男人给她把手电,提醒了两句。
出了门,沿台阶而下,山路显得极其狭小曲折,四下无人,仅闻夜间动物啼鸣。她发现自己很享受被黑暗笼罩的感觉,安静,沉谧。她能够将自己交托于它,黑夜如一幅厚的波斯地毯,将她包裹,托起,飞往另一处世界。于是她感到自己一点儿也不害怕。
半小时后,她发现自己身处一处悬崖。头顶皓白月,眼看着亿数繁星在天幕铺展开,她想要灵魂脱离躯体,向上飞升,成为它们中的一员。脚下,依旧是那片不着边际的树海,此刻,无以计数的枝叶相互撞击,似一场漆黑深海的狂舞。她听见它的召唤。她觉得它,它,都很温柔,只有他们才让她恐惧。
4.
第二天早晨,王伟坐在床沿系上衣扣子,胸膛敞开,对着阳光。她站在床尾,背靠墙,打量一切。
睡得好吗,他问。
很好,她展露某种微笑。
退房,原路返回。他们再次回到进山的路口,同样的指示牌。等了很久,远处传来车辆行驶的声音。同样的白色客运大巴,红色装饰条纹,沾满泥浆的外壳,磨损的车胎。上了车,她发现乘客依然是进山时遇见的那一批。右侧倒数第三排双人座,她和王伟走过去坐下,他靠窗,她挨着过道,前排的男人正发出微弱的鼾声。
汽车开动。过了一会儿,经过进山时停车的那个弯道,她看见同样带雪的山尖,摇荡的密林,河!一条白色的河劈开树海,它不宽阔却姿态磅礴,水波相击,腾跃欢荡。
她不记得进山时有河,她瞪大了眼。它从百棵林木间穿梭,顺流而下,消失不见。它的存在,仅此一瞬,如世间她曾经历的相遇,让她怀疑真实性——所有震慑心魄的事物,一生只能一次。
王伟拉起她的手。回去以后,我去找他,我希望以后都跟你在一起,他说。
她的感觉体系还停留在上一秒,却得扭头应付当下发生的事,这个意识让她烦躁。她转头看他,他目含星光,她感到他所说的可能是真的。她从未看过他的脸如此刻真诚,这张被时间描绘上细纹的脸,像一尊在风里逐渐摧毁的石像,在平原中伫立,等待消亡,她将在这里什么也找不到,唯有呼啸的风。
她突然意识到:我不爱他。
当汽车再次转过一个弯道,她决定,必须做点什么,趁一切还来得及之前。
(私人转载请注明作者及出处,商业转载务必联系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