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latedness / 迟至

“昨天下午,大批云兽从南方涌来的时候,我们并未产生怀疑。” 不流的《Deep Water》以这一句开篇。他不止一篇小说里写过云兽的意象,比如——“高楼顶端皆附着灰色而潮湿的云兽,他们的形态看上去各不相同,但动作非常一致,张嘴咬住各自的楼顶,慵懒地吮吸着。”(《云兽和蝙蝠的时刻》)——其捉摸不定而魔幻的形象完全覆没我对其情节的任何印象。 大概是天气预报让云兽的迁徙不至于出人意料,以至于初雪没有如期而至之时觉得怅然若失。我们本不会有这么多的预期。一觉醒来钻出篷帘,看见覆雪的条田,既然无法劳作,就修整修整疲惫一季的身子。火旁围坐,隐约觉察时日渐短,于是闲来无事,就着长夜与家人聊着或神或鬼的奇闻异事,讲述者诡异的笑因恍惚的火光而忽明忽暗。又到了加洛林的钦差无法携牧草巡行的时候。港口冰封,所以维京人也只好暂且撵灭自己强烈的掠夺欲望,等待着那个无法预期的回暖之时,而后惊蛰式爆发。 早已习惯用因果联系来解释所有的现象,以至于最后无须有意解释,只消无心踏实接受它们的印刻即可,这大概是人成长过程中相似的体验。而在文化上,越是后代越摆脱不了一种“受惠”之感(indebtedness),不过毕竟它的词根(debt)本身就显得有点悲凉。的确,能发现自己和前代的关系是异常神奇的体验,每一个存在体竟然可以呈现几千年来零零散散留下的文化印记,却又性情相异。然而,这种联系又会让不少人失落,特别是发现连自己身上的反叛元素原来都来自于那个崇高而不可撼动的古典时代的时候。艾布拉姆斯成功地将浪漫主义的基因追溯至新柏拉图主义,于是众学者欢喜。不过作家们听了则大概要大闹天宫。 有学者用“belatedness”来概括爱默生写下Nature、“The American Scholar”和“Self-reliance”时期人们所面临的精神困境。这个词在我脑子里反复一整天,觉得似乎最接近“生不逢时”的意思,可是这样翻译显得流俗,又完全失掉了词语本身的音韵。抛开新大陆的文化建设问题不谈,belatedness描述的大概是一种强烈的错位感,一种迟至于此世的遗憾,于是只能回顾、复述古希腊罗马和圣经中的箴言,以及曾经欧罗巴故土上的经典。马克思讲过一件蛮有趣的事,说1789和1848年的反叛者都纷纷玩起角色扮演,假装往昔的罗马人,甚至有人戴面具穿戏服当起了历史角色,目的应该都是将反叛精心包装,而隐含的都是对当下自我意志不确信感。人大概有一种原生的向往,希望以创世时刻一般的眼光与世界相遇,甚至可以像亚当一样得意地乱指一番给各种生灵命名,让后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老实接受如此这般牛马之辨。这种向往或者是,在目睹云兽迁徙之时感到令汗毛竖起的激动与惊诧,因为并没有像我一样,在前一天晚上一边吸着面条,一边听新闻里的气象专家头头是道地把空气流动态势讲了一番。 爱默生之类的自然崇拜者甚至认为如果将世界归零,如果我们成为创世的建设者,我们还会建立起类似的建筑,类似的语汇,因为屋檐的倾斜、窗户的朝向都已经蕴涵在自然之中。想起之前有人问我,在描述声音的时候“尖”和“sharp”为何竟能以类似的通感进入了两个文化的语汇。不过通感却也受限,至少我常常不能理解其他语言里的各种猫狗鸟兽的叫声描述,不知道是它们叫的不一样,还是我们的听觉所解译的过程不一样。 日常体验似乎完全成了现阶段的精神食粮,可能也正是靠这些细碎的陌生感在与迟至感所对抗。这种归零的、陌生化的眼光应该暗含于爱默生在《自然》里最著名的那个“透明的眼球”的形象: “I became a transparent eye-ball. I am nothing. I see all.” 这个形象后来竟然被画成了漫画——一个顶天立地、绅士打扮的眼球。爱默生本来用它以强调真正得以定义我们存在的是意识,而不是身体,不过想要按他的意象,单独描绘意识,摆脱对肉身和社会关系呈现的依托,应该是绘画这种媒介的千古难题。想起小时候站在镜子前就经常在瞎琢磨自己何以成为自己、以及为什么自己可以控制身体之类的问题。上初中的第一篇类似自我陈述的作文里我写下这些困惑,然后同学们都抓住我爱照镜子、自恋的这一点不放。 没有镜子的时候,人只好到湖边看水。研究也早就发现人们和自己亲近的人有越来越相像的面部动作。所见皆他者,而他者即自我。镜子、摄影、以及自拍多大程度改变了人类的自我意识,以至于对自己的面容了如指掌,再也不会有陌生感。 而我们能够看到彼此,是因为光的投射,使哑光面的皮肤得以呈现。不过说到底,只是因为夜已深,可是我们还没有关上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