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一病人啊
1
我在被他拉黑之后的第三分钟，打开听歌软件，果然有他的私信。
“我想死了，对不起啊。如果我没死成，我就回来找你。”
我想这混蛋又开玩笑呢吧，我回了几个喂和骂了几句有病之后，仍然没有收到他的任何的回应，我有些慌张地打开微信，对话框还停留在他刚刚那句“不想聊了，再见。”我发出去的消息都被系统挡了回来，我又打开手机通讯录，找了一圈，才想起自己在两个月以前已经删掉他的电话了。手足无措，我开始在他的微博里面翻评论，试图找到他的朋友，现实生活里的朋友，叫他们给他去个电话，到底死没死，我得确保我是不是最后一个收到他消息的人。
大概第七分钟的时候，我接到他的私信。
“我才不会去死呢，嘻嘻。”
这时我还在翻着他的微博，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耳机里放着一段沉闷又诡秘的后摇，有树枝被折断的声音，还有默契地配合我心跳节奏的鼓点。
“你他妈，混蛋。”
我已经不急于向他描述刚刚自己慌乱又紧张的心理活动，因为多少，心里还是踏实了起来，却又对他向来的不正经有了些厌恶，我真的，厌恶了。
“对不起，晚上玩滑板的时候我摔着胸口了，刚刚觉得一阵胸闷，不想说话来着。我的不对。可以把你微信给我发一遍吗，我重新加你。”
我用舌头努力伸到牙根最里面，舔了舔自己最近正在生长的第四颗智齿。已经可以用舌头明显地感觉到冒出牙龈的两点牙尖，硬硬的，小小的，可是这颗智齿生长的方向足够让我痛上一段时间了，我再用力拿舌头抵了抵这颗智齿，真疼。
2
我还是给了他微信号，我连生气都不想了。我说不出什么来。
他像平时那样跟我讲着晚上吃了什么，几点出去玩滑板，回来了又吃了些什么水果，今天听了什么歌，琐碎，全是琐碎。我知道他明显在避开什么，所以我不问。
那天凌晨两点，他睡之后，我给他发去微信：
你赶紧找个女朋友吧，求你了。别折磨我了。
第二天，我们谁也没提这件事，他上他的班，我去了学校的自习室，我看书看得累了，给他发微信叫他出来抽烟。哦对了，我们不在一个城市，一南一北，我们只是，今年四月才认识的，很聊得来的，网友。我们在听歌软件上认识的，赵雷的歌，《人家》。
他写的评论是：姑娘，我们谈恋爱吧。
我回复他：好。
我向来对这种有病呻吟叫着要男朋友要女朋友的评论是看都懒得看一眼的，那个晚上却回复了，回复了他。之后我们加了微信，一直聊到今天。
当然，我们并没有谈恋爱。
大概是孤独久了，遇到和自己同样孤独的人时，更加惺惺相惜。我们听一样的民谣，一样的后摇，一样的trap，喜欢的歌手和乐队也几乎全部吻合。成天塞着耳机的人，会对乐品和自己口味相同的人产生好感，应该是这样。所以在了解到这些相同点以后，我有些感激自己那天回复对了人。
3
他玩滑板，从小就玩，高考前一天也去外面玩，上班用滑板代步的新晋职业青年。每天的生活就是上班吃饭下班玩滑板抽烟听歌睡觉，每一天都重复，绝对不会有新花样。
我也差不多，每天的生活就是上课吃饭听歌抽烟睡觉，所以这样彼此孤独的灵魂对另一个同类的到来，都是感到高兴的。不对，也不是高兴，就是觉得很神奇，好像自己身体承载的那份孤独被均匀地分了一些出去，我分给他，他分给我，其实总量是没有变的。不过是交换了彼此的孤独。
他一个月以前花了200块钱买了他住处旁边那家废弃厂子里停放了一年多，可能更久的烂摩托车，他在网上自己买了一些零件配置什么的，和他一个前辈一起把那辆烂摩托车改成了一辆很酷的摩托车，车座是绿皮的，长长的，颜色跟旧式的绿皮火车类似，我不懂摩托车，只是觉得改了之后看上去应该值2000了。他给他的摩托车起了个名字，VINCE。车的右下边正好可以夹放下他的滑板。他给我看了照片，车子焕然一新，斜斜地摆放在一个看上去像旧工厂的地方，周围生锈的卷帘门和泛黄的墙壁跟车子显露出来的钢铁部分，被他全部拍进了照片里，很酷。车子如果有表情，那张照片上它的表情应该是拿鼻孔看人的样子。
他最常和我说的话就是：
1. 你不要觉得无聊，你以后就会发现，其实生活无聊的地方还有很多。
2. 如果我们在一个城市，应该会很好玩。
我们每天的习惯就是，烟一定要一起抽。所以每天晚上11点左右，就会给对方发微信，出来抽烟，然后一起听歌，有时候会讲讲电话。一般我叫他的时候比较多，他刚改完摩托车那个晚上，我叫他出来抽烟，他突然和我说：
“我们要是在一个城市就好玩了，我玩完滑板就骑车载你吹吹风，停在什么地方，然后一起抽抽烟，讲讲话。”
听完之后我就笑了笑，我没有就他的这个听起来不错的想象给出回应，他讲的时候我也在脑补那样一个画面，是挺好的，真挺好的。
4
今年暑假放假回家，我需要坐将近20个小时的火车回去，到家那边是凌晨四点过，走之前他问了我车次，路上信号不好，也一直没有聊天，我窝在自己的床铺看完了前不久读到一半的书，已经凌晨快一点，对床大叔发出的呼噜声，车窗外偶尔透过没有拉严实的窗帘闪过几道强度刺眼的光亮，和轻轻走动却还是听得到脚步声和他腰间系着的金属钥匙串相互碰撞发出声音的列车员。都让我更加清醒，我轻轻悄悄地爬下床，去吸烟处点了根烟，倚靠在隔间的门上，耳机里放着张玮玮。
“我的前程未知，你的美还在高处。”
吃完最后一口烟，我把烟摁灭在了装烟头的钢槽里，歌也正好放完，虽然没有困意，我还是想坚持回去躺着试一试能不能睡着。嗯，你应该也睡了吧。晚安啦。
我被电话吵醒，正好凌晨四点，我来不及清嗓子，模糊沙哑地“嗯”了一声回去，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才知道是他，还是把电话拿到眼前虚着眼睛确认了一遍，是他。
“你快收拾收拾，该换票下车了。”
“嗯。”
“钱包，手机你自己看好。”
“嗯。”
“行，你赶紧的，别睡了。”
“好。”
我眯缝着眼睛拿起手机打开微信，03：40、03：50、03：55都有他的微信，内容都是叫我该起床了，准备一下快下车了，见我一直没回，他在四点打给了我。耳机因为昨晚睡觉听歌还没有摘下，被自己压着睡了三个多小时，耳朵一碰都疼，音乐也还放着，于是我索性把这首歌听完再取下耳机，给耳朵，给自己一个缓冲适应的过程。是甜梅号的后摇，用一种音色厚重的乐器演奏的，气氛却不沉闷。我分明看见自己站在一栋古旧的老楼下面，赤裸的身体坦然地接受雨水和海风的亲昵，我的身体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一样，无比充实，无比欢愉。相继而来的就是一段钢琴声，我觉得轻巧又舒缓，咧着嘴笑了一口气出来，被前来叫醒乘客换票的列车员打断了这段臆想。
也就是说，这个家伙怕我睡过站怕我起不来，凌晨调好了闹钟起来，为了叫醒我。
出站后我拿手机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我说到了你睡吧，谢谢。
5
我在川内的南方小城里成长生活，是一个干燥又陈旧的城市，在城市中央偏西有一座很大的锻炼和加工钢铁的工厂，从我初中以来，每次坐车路过这座工厂时，我都好奇这些暴露在空气和阳光还有雨水下的钢铁都是怎样的存在，它们好像永远不会生锈，不会被侵蚀，在硕大的占地面积里，搭公车完全环绕着路过它们，需要大概5到7分钟，我很多次看着这些钢铁，觉得它们好孤独，更加无力，更加哀颓的那种孤独。
因为下雨火车晚点，我凌晨6点过才到站，被爸爸他们接到以后，我坐在后座摇下了车窗，爸爸和阿姨一边开着车一边和我聊着是如何度过的又一个学期，我心不在焉地应答着，想着如何省事地三言两语把这五个月的日常总结给他们听。
早晨下雨的缘故，高速路上途径的几座山半截腰的位置被厚厚一叠的雾盖得严严实实，风一吹这叠厚厚的雾又跟着慢慢地，上下浮动，不会离开山的半腰。空气也变得湿润，凉凉的又带着一些树木味道的风从车窗缝隙吹在我的脸我的头发和手臂上，胳膊上的汗毛变得顺滑，每一根都竖立了起来，好像对回归熟悉的家乡表示了足够的欢喜。
6
大概两个月前。一个在部队当兵的发小，说好久没见了约着吃个饭，我们从初中开始一直到我上大学都失去了联系，前阵子突然又联系上我。
我那晚上在外面和他喝酒喝到一点过，把空缺彼此生活的这几年里发生的事情全都讲了一遍，喝完酒我们绕着公园走了三圈，不知道是彼此聊的太忘我，还是过了午夜以后对时间的概念就变得模糊这个习惯让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意识到路上行人已经几乎没有了。我们走累了，就在池塘边的座椅上坐着，我点燃了一根烟，他突然转过脸看着我，我瞥了他一眼，倏然严肃起来的空气让我有些紧张，我赶紧往嘴里吸一口饱饱的烟，果然，事情向我预料的那样发展了，不，也没有完全。
“做我女朋友吧。”
他一点不犹豫，这顿饭这顿酒这几个小时里散步的公里数仿佛都是准备好了的。
我侧着身子面向他，拿手搭在靠椅上，手臂弯曲着支撑自己偏偏沉沉的脑袋，夜很深了，也足够黑，加之我被酒精麻痹的神经，大脑的运行速度开始减缓，甚至连眼皮都开始偷懒，于是我只把眼睛睁到可以看见光亮的弧度。一张一合的眼睛配合着倦怠的呼吸声，我没有回应他。
他伸手把我的脑袋扶正，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重新把目光投向他。我手里的烟只剩最后一口了，我眯着眼睛吸完这一口又迅速地吐出来，踩灭脚边的烟头之后，我像是洗了一把冷水脸一样清醒，我又转头看着他。他的样子变得模糊了，我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我们彼此十三四岁的豆蔻年纪，身高都没有太明显的差距，一大群孩子一起外出玩耍，只有他会走慢一些等我。我记起有一年夏天，我们四五个孩子去商场顶楼的游泳池游泳，三个男孩子的背都被晒伤了，回家之后我叫他们趴在沙发上我给他们擦润肤霜，我第一个给他擦，很用劲，生怕他的皮肤不能吸收，我有问他疼不疼，他闭着眼睛说一点儿也不疼，但是他皱着眉。直到我高中军训的时候晒伤了鼻头，回家抹晒后修复霜的时候，才知道这他妈轻轻沾点水在晒伤的皮肤表面都够疼得叫唤啊。
我想起这件事，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个子已经窜出185cm头发衣着都干净利落，眼眸和颧骨越来越深邃越来越坚朗的面容时，却因为一股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而感到失落。
“我现在啊，不想谈恋爱。”
“那你想干什么？”
我吊在椅子上的两只腿停止了晃动，我抬头看着他，凑上前去。他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十分默契地在第一时间迎合了我。
过程里我一直睁眼看着他，他的双眼紧闭，锁着眉头，这幅样子像极了当年青葱混沌的少年。
他开始搂紧我的腰，身子向我的方向偏转了20度左右，两只脚挪了挪地方找准一个更加稳定的用力点，整个人几乎呈压倒性的姿势把我圈在他的手臂里。前后还不到一分钟，我们除了交换了彼此的唾液淀粉酶，还交换了主被动的角色关系。
我在第三分钟他的手准备从我腰间向上游弋的时刻轻轻推开了他，我扶着他的胸，还可以感觉得到我手掌触及的地方有股厚实的力量，我不是在拒绝他，我是在拒绝自己。
“要不今晚你别回去了。”
我其实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
“不回去的话，和你睡觉吗？”
他笑了一下，没有作答。
我也嗤笑了一声，起身准备走，他跟了过来。从公园出来一直到马路边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我伸手叫了一辆的，师傅调头从马路对面开过来。
“走了，我自己回。”我没有看他，抬手向背后的他挥了挥。
我留意了车牌。
7
上车以后我才打开微信看到全是他的消息。
“你干嘛呢？”
“我今天把袜子滑烂了。”
“喂。”
“出来抽烟。”
“不回我？你又在喝酒呢？”
大致浏览一遍他的消息之后，我把车牌号发给了他。我说现在打车回去了，要是十分钟以后我没有回你消息，你就报警，我还给了他我爸的手机号。以防万一嘛。
凌晨的气温很舒服，骄纵的烈日正在酣睡。
十分钟以后平安到家，下车的时候和师傅说了句辛苦了，师傅冲我点了点头，便开走。
我给两个人发去微信，报备自己已经到家。正准备放下手机去洗漱的时候，接到微信：
“你他妈不是回家吧，晚上喝酒去了？这会儿在酒店吧。”
我压抑住瞬间燃烧的气愤，回他几个问号。
“你别骗我。”语气有了些请求的味道，但还是在质疑我。
没有解释，没有对话。我删了他，也删了电话。
8
我实在是太爱喝酒了，是精神食粮，是哺育我成为能够娴熟自如躲避现实，麻痹之后逃进树洞藏身自保的灵药。
我常常会在喝了酒之后变得健谈，醒来以后又不太记得自己变身话唠的时候都展现过什么言论。这种感觉是蛮轻松的，就像搭地铁搭公车不用排队不会拥挤，也不必担心自己没有落脚之处下车前需要提前准备，完完全全就是跟所有一次性用品使用之后只需要扔掉一样方便又快捷，于是酒就像711一样的便民，便我。
所以我和他的对话常常是：
“喝了酒说的话，别跟我较真。”
“你每次这样说，就像个男人，想被你睡。”
他酒量不太好，大概两瓶左右就开始失去正常的打字能力，我经常就这件事笑他腊鸡，他不服，叫嚣着要和我比试比试，有机会见面的话，一定要开房喝通宵的，决战到天亮。听上去有点色情的约定就这样生成了。
说到这里，有点想喝了，还好前几天还剩了几罐，嘿嘿。
我一直都相信这个宇宙里，还存在另外一个体系在操作着一切事物的运转，我们也在被操纵的其中，也一直都相信，每个人的背后都有双眼睛，窥视你所有的善恶悲喜，不足以让它找到你来惩罚或是奖赏什么，但总有一天，会来的，都会的。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之后，他觉得我是个中二的少女，他也说，只有我中二的时候才觉得我是一姑娘。
“你才中二，你全小区都中二。”
“中二是病，得治。”
“你才有病。”
我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害怕得到回应，不是暗恋，我会表达，但是不喜欢甚至有些畏惧得到对方的回应，无论是什么样的回应，都会大大减弱我产生的感觉，也就是说，得知对方喜欢或不喜欢自己之后，我都会不那么喜欢对方，甚至开始产生厌恶或者躲避的心理。
不知道在心理或者医学方面有没有相关的解释。总之我对这样的自己很为难。
9
“诶，你天天叫着想要女朋友，你怎么不找我啊？”
“不找你。”
“为啥。”
“因为你有病，你太中二了。”
“滚nmd，好好说话。”
“跟你在一起，我有种负罪感。”
“神经病。”
遂。
“你觉得你天天跟我这么聊天，会影响你找男朋友吗？”
“会啊。”
“真的会吗？”
“已经影响了啊。”
“已经？”
“嘻嘻。”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那个醉麻麻的晚上，我为什么会推开吻着我的男人。
10
“把通宵喝酒决战那个约定改了吧，改成谁先找到男女朋友。”
“你有病啊，这种事还要比？怎么算输赢？”
“不比。你找到男朋友，我找到女朋友的时候，咱俩就不联系了。”
“行。”
我有很多的天台，无人的楼道，和封闭的隔间。分布在各栋教学楼的楼顶，商场的紧急通道，地下停车场的偏僻拐角，医院顶楼废弃的杂物室。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收集起来，保证自己随时有去处。我享受每一秒的独处时间，尽量优化自己的孤独。
我和他说，总觉得这辈子活不过28岁了，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有才华的人都短命啊，他嗤之以鼻，说我连一个需要特长才艺展示的广播站面试都不敢去的人，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我分明是觉得广播站这种幕后工作根本不需要才艺和特长没有意义才不去的。）
不管，如果我真没活过28岁，葬礼你一定来，帮我记一下谁哭得最厉害，烧纸告诉我。他说他不去，他会在山对面看着我，认真唱一遍《罗马表》给我听。
（可是，我应该不会土葬啊…..山???）
刚刚，我在柜子里找酒，他和我说：
“诶，你找男朋友的事，再等等。”
“嗯？”
嘣，有酒溢在我的手指上，我把手指含进口腔，手指有一股温热湿润的触觉，我舍不得拿出来，隐约嗅到自己指尖的烟草味。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说和太相似太懂自己的人在一起，是种浪费了。”
“为什么？”
“很多很多年前，我们是一颗陨石，坠落地球的时候，摔成了两半。”
我把手指拿了出来，喝了一口啤酒。
嗯，这一罐啤酒太甜了，下次不买哈尔滨了。
我在被他拉黑之后的第三分钟，打开听歌软件，果然有他的私信。
“我想死了，对不起啊。如果我没死成，我就回来找你。”
我想这混蛋又开玩笑呢吧，我回了几个喂和骂了几句有病之后，仍然没有收到他的任何的回应，我有些慌张地打开微信，对话框还停留在他刚刚那句“不想聊了，再见。”我发出去的消息都被系统挡了回来，我又打开手机通讯录，找了一圈，才想起自己在两个月以前已经删掉他的电话了。手足无措，我开始在他的微博里面翻评论，试图找到他的朋友，现实生活里的朋友，叫他们给他去个电话，到底死没死，我得确保我是不是最后一个收到他消息的人。
大概第七分钟的时候，我接到他的私信。
“我才不会去死呢，嘻嘻。”
这时我还在翻着他的微博，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耳机里放着一段沉闷又诡秘的后摇，有树枝被折断的声音，还有默契地配合我心跳节奏的鼓点。
“你他妈，混蛋。”
我已经不急于向他描述刚刚自己慌乱又紧张的心理活动，因为多少，心里还是踏实了起来，却又对他向来的不正经有了些厌恶，我真的，厌恶了。
“对不起，晚上玩滑板的时候我摔着胸口了，刚刚觉得一阵胸闷，不想说话来着。我的不对。可以把你微信给我发一遍吗，我重新加你。”
我用舌头努力伸到牙根最里面，舔了舔自己最近正在生长的第四颗智齿。已经可以用舌头明显地感觉到冒出牙龈的两点牙尖，硬硬的，小小的，可是这颗智齿生长的方向足够让我痛上一段时间了，我再用力拿舌头抵了抵这颗智齿，真疼。
2
我还是给了他微信号，我连生气都不想了。我说不出什么来。
他像平时那样跟我讲着晚上吃了什么，几点出去玩滑板，回来了又吃了些什么水果，今天听了什么歌，琐碎，全是琐碎。我知道他明显在避开什么，所以我不问。
那天凌晨两点，他睡之后，我给他发去微信：
你赶紧找个女朋友吧，求你了。别折磨我了。
第二天，我们谁也没提这件事，他上他的班，我去了学校的自习室，我看书看得累了，给他发微信叫他出来抽烟。哦对了，我们不在一个城市，一南一北，我们只是，今年四月才认识的，很聊得来的，网友。我们在听歌软件上认识的，赵雷的歌，《人家》。
他写的评论是：姑娘，我们谈恋爱吧。
我回复他：好。
我向来对这种有病呻吟叫着要男朋友要女朋友的评论是看都懒得看一眼的，那个晚上却回复了，回复了他。之后我们加了微信，一直聊到今天。
当然，我们并没有谈恋爱。
大概是孤独久了，遇到和自己同样孤独的人时，更加惺惺相惜。我们听一样的民谣，一样的后摇，一样的trap，喜欢的歌手和乐队也几乎全部吻合。成天塞着耳机的人，会对乐品和自己口味相同的人产生好感，应该是这样。所以在了解到这些相同点以后，我有些感激自己那天回复对了人。
3
他玩滑板，从小就玩，高考前一天也去外面玩，上班用滑板代步的新晋职业青年。每天的生活就是上班吃饭下班玩滑板抽烟听歌睡觉，每一天都重复，绝对不会有新花样。
我也差不多，每天的生活就是上课吃饭听歌抽烟睡觉，所以这样彼此孤独的灵魂对另一个同类的到来，都是感到高兴的。不对，也不是高兴，就是觉得很神奇，好像自己身体承载的那份孤独被均匀地分了一些出去，我分给他，他分给我，其实总量是没有变的。不过是交换了彼此的孤独。
他一个月以前花了200块钱买了他住处旁边那家废弃厂子里停放了一年多，可能更久的烂摩托车，他在网上自己买了一些零件配置什么的，和他一个前辈一起把那辆烂摩托车改成了一辆很酷的摩托车，车座是绿皮的，长长的，颜色跟旧式的绿皮火车类似，我不懂摩托车，只是觉得改了之后看上去应该值2000了。他给他的摩托车起了个名字，VINCE。车的右下边正好可以夹放下他的滑板。他给我看了照片，车子焕然一新，斜斜地摆放在一个看上去像旧工厂的地方，周围生锈的卷帘门和泛黄的墙壁跟车子显露出来的钢铁部分，被他全部拍进了照片里，很酷。车子如果有表情，那张照片上它的表情应该是拿鼻孔看人的样子。
他最常和我说的话就是：
1. 你不要觉得无聊，你以后就会发现，其实生活无聊的地方还有很多。
2. 如果我们在一个城市，应该会很好玩。
我们每天的习惯就是，烟一定要一起抽。所以每天晚上11点左右，就会给对方发微信，出来抽烟，然后一起听歌，有时候会讲讲电话。一般我叫他的时候比较多，他刚改完摩托车那个晚上，我叫他出来抽烟，他突然和我说：
“我们要是在一个城市就好玩了，我玩完滑板就骑车载你吹吹风，停在什么地方，然后一起抽抽烟，讲讲话。”
听完之后我就笑了笑，我没有就他的这个听起来不错的想象给出回应，他讲的时候我也在脑补那样一个画面，是挺好的，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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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暑假放假回家，我需要坐将近20个小时的火车回去，到家那边是凌晨四点过，走之前他问了我车次，路上信号不好，也一直没有聊天，我窝在自己的床铺看完了前不久读到一半的书，已经凌晨快一点，对床大叔发出的呼噜声，车窗外偶尔透过没有拉严实的窗帘闪过几道强度刺眼的光亮，和轻轻走动却还是听得到脚步声和他腰间系着的金属钥匙串相互碰撞发出声音的列车员。都让我更加清醒，我轻轻悄悄地爬下床，去吸烟处点了根烟，倚靠在隔间的门上，耳机里放着张玮玮。
“我的前程未知，你的美还在高处。”
吃完最后一口烟，我把烟摁灭在了装烟头的钢槽里，歌也正好放完，虽然没有困意，我还是想坚持回去躺着试一试能不能睡着。嗯，你应该也睡了吧。晚安啦。
我被电话吵醒，正好凌晨四点，我来不及清嗓子，模糊沙哑地“嗯”了一声回去，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才知道是他，还是把电话拿到眼前虚着眼睛确认了一遍，是他。
“你快收拾收拾，该换票下车了。”
“嗯。”
“钱包，手机你自己看好。”
“嗯。”
“行，你赶紧的，别睡了。”
“好。”
我眯缝着眼睛拿起手机打开微信，03：40、03：50、03：55都有他的微信，内容都是叫我该起床了，准备一下快下车了，见我一直没回，他在四点打给了我。耳机因为昨晚睡觉听歌还没有摘下，被自己压着睡了三个多小时，耳朵一碰都疼，音乐也还放着，于是我索性把这首歌听完再取下耳机，给耳朵，给自己一个缓冲适应的过程。是甜梅号的后摇，用一种音色厚重的乐器演奏的，气氛却不沉闷。我分明看见自己站在一栋古旧的老楼下面，赤裸的身体坦然地接受雨水和海风的亲昵，我的身体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一样，无比充实，无比欢愉。相继而来的就是一段钢琴声，我觉得轻巧又舒缓，咧着嘴笑了一口气出来，被前来叫醒乘客换票的列车员打断了这段臆想。
也就是说，这个家伙怕我睡过站怕我起不来，凌晨调好了闹钟起来，为了叫醒我。
出站后我拿手机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我说到了你睡吧，谢谢。
5
我在川内的南方小城里成长生活，是一个干燥又陈旧的城市，在城市中央偏西有一座很大的锻炼和加工钢铁的工厂，从我初中以来，每次坐车路过这座工厂时，我都好奇这些暴露在空气和阳光还有雨水下的钢铁都是怎样的存在，它们好像永远不会生锈，不会被侵蚀，在硕大的占地面积里，搭公车完全环绕着路过它们，需要大概5到7分钟，我很多次看着这些钢铁，觉得它们好孤独，更加无力，更加哀颓的那种孤独。
因为下雨火车晚点，我凌晨6点过才到站，被爸爸他们接到以后，我坐在后座摇下了车窗，爸爸和阿姨一边开着车一边和我聊着是如何度过的又一个学期，我心不在焉地应答着，想着如何省事地三言两语把这五个月的日常总结给他们听。
早晨下雨的缘故，高速路上途径的几座山半截腰的位置被厚厚一叠的雾盖得严严实实，风一吹这叠厚厚的雾又跟着慢慢地，上下浮动，不会离开山的半腰。空气也变得湿润，凉凉的又带着一些树木味道的风从车窗缝隙吹在我的脸我的头发和手臂上，胳膊上的汗毛变得顺滑，每一根都竖立了起来，好像对回归熟悉的家乡表示了足够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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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两个月前。一个在部队当兵的发小，说好久没见了约着吃个饭，我们从初中开始一直到我上大学都失去了联系，前阵子突然又联系上我。
我那晚上在外面和他喝酒喝到一点过，把空缺彼此生活的这几年里发生的事情全都讲了一遍，喝完酒我们绕着公园走了三圈，不知道是彼此聊的太忘我，还是过了午夜以后对时间的概念就变得模糊这个习惯让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意识到路上行人已经几乎没有了。我们走累了，就在池塘边的座椅上坐着，我点燃了一根烟，他突然转过脸看着我，我瞥了他一眼，倏然严肃起来的空气让我有些紧张，我赶紧往嘴里吸一口饱饱的烟，果然，事情向我预料的那样发展了，不，也没有完全。
“做我女朋友吧。”
他一点不犹豫，这顿饭这顿酒这几个小时里散步的公里数仿佛都是准备好了的。
我侧着身子面向他，拿手搭在靠椅上，手臂弯曲着支撑自己偏偏沉沉的脑袋，夜很深了，也足够黑，加之我被酒精麻痹的神经，大脑的运行速度开始减缓，甚至连眼皮都开始偷懒，于是我只把眼睛睁到可以看见光亮的弧度。一张一合的眼睛配合着倦怠的呼吸声，我没有回应他。
他伸手把我的脑袋扶正，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重新把目光投向他。我手里的烟只剩最后一口了，我眯着眼睛吸完这一口又迅速地吐出来，踩灭脚边的烟头之后，我像是洗了一把冷水脸一样清醒，我又转头看着他。他的样子变得模糊了，我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我们彼此十三四岁的豆蔻年纪，身高都没有太明显的差距，一大群孩子一起外出玩耍，只有他会走慢一些等我。我记起有一年夏天，我们四五个孩子去商场顶楼的游泳池游泳，三个男孩子的背都被晒伤了，回家之后我叫他们趴在沙发上我给他们擦润肤霜，我第一个给他擦，很用劲，生怕他的皮肤不能吸收，我有问他疼不疼，他闭着眼睛说一点儿也不疼，但是他皱着眉。直到我高中军训的时候晒伤了鼻头，回家抹晒后修复霜的时候，才知道这他妈轻轻沾点水在晒伤的皮肤表面都够疼得叫唤啊。
我想起这件事，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个子已经窜出185cm头发衣着都干净利落，眼眸和颧骨越来越深邃越来越坚朗的面容时，却因为一股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而感到失落。
“我现在啊，不想谈恋爱。”
“那你想干什么？”
我吊在椅子上的两只腿停止了晃动，我抬头看着他，凑上前去。他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十分默契地在第一时间迎合了我。
过程里我一直睁眼看着他，他的双眼紧闭，锁着眉头，这幅样子像极了当年青葱混沌的少年。
他开始搂紧我的腰，身子向我的方向偏转了20度左右，两只脚挪了挪地方找准一个更加稳定的用力点，整个人几乎呈压倒性的姿势把我圈在他的手臂里。前后还不到一分钟，我们除了交换了彼此的唾液淀粉酶，还交换了主被动的角色关系。
我在第三分钟他的手准备从我腰间向上游弋的时刻轻轻推开了他，我扶着他的胸，还可以感觉得到我手掌触及的地方有股厚实的力量，我不是在拒绝他，我是在拒绝自己。
“要不今晚你别回去了。”
我其实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
“不回去的话，和你睡觉吗？”
他笑了一下，没有作答。
我也嗤笑了一声，起身准备走，他跟了过来。从公园出来一直到马路边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我伸手叫了一辆的，师傅调头从马路对面开过来。
“走了，我自己回。”我没有看他，抬手向背后的他挥了挥。
我留意了车牌。
7
上车以后我才打开微信看到全是他的消息。
“你干嘛呢？”
“我今天把袜子滑烂了。”
“喂。”
“出来抽烟。”
“不回我？你又在喝酒呢？”
大致浏览一遍他的消息之后，我把车牌号发给了他。我说现在打车回去了，要是十分钟以后我没有回你消息，你就报警，我还给了他我爸的手机号。以防万一嘛。
凌晨的气温很舒服，骄纵的烈日正在酣睡。
十分钟以后平安到家，下车的时候和师傅说了句辛苦了，师傅冲我点了点头，便开走。
我给两个人发去微信，报备自己已经到家。正准备放下手机去洗漱的时候，接到微信：
“你他妈不是回家吧，晚上喝酒去了？这会儿在酒店吧。”
我压抑住瞬间燃烧的气愤，回他几个问号。
“你别骗我。”语气有了些请求的味道，但还是在质疑我。
没有解释，没有对话。我删了他，也删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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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是太爱喝酒了，是精神食粮，是哺育我成为能够娴熟自如躲避现实，麻痹之后逃进树洞藏身自保的灵药。
我常常会在喝了酒之后变得健谈，醒来以后又不太记得自己变身话唠的时候都展现过什么言论。这种感觉是蛮轻松的，就像搭地铁搭公车不用排队不会拥挤，也不必担心自己没有落脚之处下车前需要提前准备，完完全全就是跟所有一次性用品使用之后只需要扔掉一样方便又快捷，于是酒就像711一样的便民，便我。
所以我和他的对话常常是：
“喝了酒说的话，别跟我较真。”
“你每次这样说，就像个男人，想被你睡。”
他酒量不太好，大概两瓶左右就开始失去正常的打字能力，我经常就这件事笑他腊鸡，他不服，叫嚣着要和我比试比试，有机会见面的话，一定要开房喝通宵的，决战到天亮。听上去有点色情的约定就这样生成了。
说到这里，有点想喝了，还好前几天还剩了几罐，嘿嘿。
我一直都相信这个宇宙里，还存在另外一个体系在操作着一切事物的运转，我们也在被操纵的其中，也一直都相信，每个人的背后都有双眼睛，窥视你所有的善恶悲喜，不足以让它找到你来惩罚或是奖赏什么，但总有一天，会来的，都会的。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之后，他觉得我是个中二的少女，他也说，只有我中二的时候才觉得我是一姑娘。
“你才中二，你全小区都中二。”
“中二是病，得治。”
“你才有病。”
我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害怕得到回应，不是暗恋，我会表达，但是不喜欢甚至有些畏惧得到对方的回应，无论是什么样的回应，都会大大减弱我产生的感觉，也就是说，得知对方喜欢或不喜欢自己之后，我都会不那么喜欢对方，甚至开始产生厌恶或者躲避的心理。
不知道在心理或者医学方面有没有相关的解释。总之我对这样的自己很为难。
9
“诶，你天天叫着想要女朋友，你怎么不找我啊？”
“不找你。”
“为啥。”
“因为你有病，你太中二了。”
“滚nmd，好好说话。”
“跟你在一起，我有种负罪感。”
“神经病。”
遂。
“你觉得你天天跟我这么聊天，会影响你找男朋友吗？”
“会啊。”
“真的会吗？”
“已经影响了啊。”
“已经？”
“嘻嘻。”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那个醉麻麻的晚上，我为什么会推开吻着我的男人。
10
“把通宵喝酒决战那个约定改了吧，改成谁先找到男女朋友。”
“你有病啊，这种事还要比？怎么算输赢？”
“不比。你找到男朋友，我找到女朋友的时候，咱俩就不联系了。”
“行。”
我有很多的天台，无人的楼道，和封闭的隔间。分布在各栋教学楼的楼顶，商场的紧急通道，地下停车场的偏僻拐角，医院顶楼废弃的杂物室。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收集起来，保证自己随时有去处。我享受每一秒的独处时间，尽量优化自己的孤独。
我和他说，总觉得这辈子活不过28岁了，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有才华的人都短命啊，他嗤之以鼻，说我连一个需要特长才艺展示的广播站面试都不敢去的人，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我分明是觉得广播站这种幕后工作根本不需要才艺和特长没有意义才不去的。）
不管，如果我真没活过28岁，葬礼你一定来，帮我记一下谁哭得最厉害，烧纸告诉我。他说他不去，他会在山对面看着我，认真唱一遍《罗马表》给我听。
（可是，我应该不会土葬啊…..山???）
刚刚，我在柜子里找酒，他和我说：
“诶，你找男朋友的事，再等等。”
“嗯？”
嘣，有酒溢在我的手指上，我把手指含进口腔，手指有一股温热湿润的触觉，我舍不得拿出来，隐约嗅到自己指尖的烟草味。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说和太相似太懂自己的人在一起，是种浪费了。”
“为什么？”
“很多很多年前，我们是一颗陨石，坠落地球的时候，摔成了两半。”
我把手指拿了出来，喝了一口啤酒。
嗯，这一罐啤酒太甜了，下次不买哈尔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