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然欣然:陶身体的《4》、《5》(张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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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身体《4》 |
肃然欣然:陶身体的《4》、《5》
文/张冰
散场时,走在我前面的是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他们意犹未尽,还在讨论:“我觉得他太结构了,但是国内能有这样的作品,真是进步。”观众对文化产品如此有要求,对于文化工作者简直是督促和鼓舞。
水逆未过,剧评不妨多点正能量。
陶身体让我这种几乎不看舞蹈的人也进了舞蹈剧场。教科书式地说,它的编舞理念独树一帜,足以勾起评论界的全部好奇,刷新人们对舞蹈的认知,同时它强调技术,并不浮于概念,在这个时代的中国实为难得。
那晚的上海同时有5个现代舞作品上演,包括林怀民,他跟陶冶开玩笑:“哎呀打对台,怕怕的。”
《4》、《5》具备一种高度提纯的品质,走到了一种素净、清冷的苦行地步,完全不会取悦人,更与各种噱头绝缘。这种性格的艺术作品,往往让人敬而远之。它不刻意贩卖中国文化符号,没有扛着东方大旗去讨好欧洲人;它去除情绪、叙事和说教,比起舞蹈反倒更近物理和医学,它专注于人的身体本身。
单看作品,你很可能以为编舞的一准是个上了年岁的人,然而看到陶冶跨步上台,你才暗暗吃惊,实在是后生可畏。陶冶在某个采访里自信地说:“我的问题就是在太年轻了,中国要论资排辈。没关系,我有时间。”
《4》、《5》并不是陶冶的最新作品,《8》已在上海露面。数字代表舞者个数。
宽大的黑垮裤、灰青上衣、头巾,脸上不知戴了面具还是涂了油彩,五官遮蔽。动起来仿佛一群微醺的劳作之人,静止时刻又像手术台前的医生。他们的动作始终在跟惯性对话,据陶冶本人说,他的编舞是“通过圆的律动进行整齐有序的重心转换运动”。
演后谈时,他提及两个小练习。一个是划圆的练习,想象头顶生出一只笔尖开始带着身体各部分划圆,用你的耳背、耻骨、胯根、肩、膝盖、脚趾去划,划圆的方式可以是成八字的,成波浪的等等。另一个练习叫“我叫黄金眼”,主要训练舞者在运动的过程里用余光捕捉他人的运动。梅兰芳说自己表演时,并不是变成那个女人的角色,而是身处外部始终旁观。
小河的四声部人声表演为《4》注入了一种欢快的禅意。“呗儿巴巴呗儿呸当当巴巴呗儿呸当当……”,从满满的象声词,到逐渐加入木鱼和弦乐,直至象声词消失,仅余器乐。四个声部的象声词合唱都是小河一个人完成的,制作结束,他说嘴唇都烂了。
谈及与小河的合作,陶冶说过程并不算顺畅,小河是野蛮生长,而自己更严肃。为了防止舞蹈被音乐过多影响,陶冶一般是先给出舞蹈作品,小河看过以后再创作音乐。小河凡是带着自我表达以及内在故事的音乐构思都被陶冶退回了,但即便如此两人保持长期合作至今,因为互相欣赏。
《5》更彻底。
舞者们身着做旧的泥土色紧身衣。起光时,他们成一排坐于舞台一角,像一艘漂亮的肉船。之后的所有时间,他们只做一件事。5个人粘连在一起,有机体一样,从这儿运动到那儿,从那儿运动回这儿,它甚至放弃了变速。舞蹈消失了,仅余意识和力量。而这并非即兴,是严谨的编舞,一环松动,环环崩毁。真是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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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身体《2》 |
倘若再拎出《重3》《2》《6》《7》的片段来看,你会发现,陶冶的理念一以贯之。他要的是身体的纯粹和极限,他抛出的问题只有一个,身体是什么,然后从不同的面向去推进这个发问。如果说《重3》还有一些表演的特质,到了《6》、《7》已接近枯槁,只剩下单一的肩颈腰腹运动,舞者们更像物理世界中的粒子,而非人——陶冶把一切剥离得太干净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也是让我对陶身体心生畏惧的原因。理性到了尽头,是一个无情世界。
在这一点上,我承认自己偏爱沈伟。沈伟的《声希》同样透着广寒宫的气质,但肃穆之外它还带着华美、灵性以及哀矜。陶身体更多是修行者的坚忍。当然,这种判断已相当主观,是个人趣味,可以撇开不说。
陶冶说他不信灵感,更信99 %的努力,因为没有那些努力,你仅有的天赋就不会发光。这种态度决定了他的作品品质与气质,决定了他面试七十多个舞者最后只有一个敢留下,这种“死磕”与时下不少青年艺术家的取巧求奇相比,高下立现。这也是《4》与《5》对我的最大触动,观念需要打磨到不着痕迹才是高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