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疾驰的大巴上观看一场烟雾
(1) 她的背部宽广,摩挲的手置于肩胛骨上,如同置身于海角的磐石面对着与天相接而带有弧度的海平面,海面波澜不兴,显示出大海的泥黄色肌肤,是女孩赤裸的后背。沿着海岸的脊椎摩挲下去是隆起的沙丘,是经过干瘦的沙滩后最具肉感的部分,是沙滩的臀部,柔软而有弹性,从内部散发出蕴藏了一个季节的热量,缓缓地渗透出来,使人又想起那炎热的午后时光,如同蝉似的抱紧某个物体然后静止不动,她趴在我身上一动不动,呼出来的热气累积在我通红的胸膛而凝结成细密的小水滴。 是我说要去宾馆开房,看她新涂了指甲油的脚趾。一开始她只是说她新涂了指甲油的手指,并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双手,将手背伸展开来给我看,红色的指甲性感吧她说,在寒风中她的手指抑制住颤抖而伸展得向上翘起,像极了那些嗷嗷待哺的幼鸟的小翅膀,红色是它们晃动的小尖嘴,性感性感我说像幼鸟的小嘴,握住她的手我又故意拿到眼前仔细观察,柔软、纤细、灵巧和大多数寻常女孩的手一样,并无特别。见我直视良久她便得意说道涂了指甲油的脚趾更性感呢你猜是什么颜色的,红色、不是,黑色、不是,最后她自己兴高采烈地揭开谜底是深蓝色,我说不信,她委屈得直想当场拖鞋拔脚出来以正视听,这时候我就说找个暖和的地方看脚趾去宾馆开房吧,她责怪我是有性欲的而表示不肯,于是我承诺只看她深蓝色的脚趾,但为什么不改天,因为夜里要离开城市。我抱紧她,半推半就之下我们找到一间宾馆。 我是怎么和张静交往起来的呢,我想应该归结于编辑部一次枯燥乏味的小会议,她作为实习生被分配到我们部门,因为无聊我盯着她看了很久,盯着看久了也能从她普通的脸蛋中感受到一种冷漠的性感来,还有那些只长在脸颊处的雀斑,也可爱起来,见我这样看她便和我搭起话来,发言的主编每说完一句她几乎都要尾随几句吐槽轻轻地说给我听,千言万语无外乎总是领导傻逼,但我变换着用十几种方式附和,她便更加起劲吐槽直到口干舌燥地玩起手机,相互加了微信在会议还没结束前便早早地决定了下班后看电影的场次。在黑暗中我的手慢慢地爬上她放在座位把手上的手,可能就着侧脸亲了她一下,可能没有,既不兴奋也不紧张,毫无意外可言,像当时看的那部商业电影一样乏善可陈,在电影散场她借口时间太晚让送回家之后的每天下班我们经常在一起,对此我既没有什么异议,张静也没有什么表示,彼此之间形成默契似的不去确认彼此的关系。 她露出深蓝色的脚趾来,坐在对着大窗的床边,从窗外投射进来正午的阳光,我蹲在光线里取下她的另一只靴子,剥开包裹着脚踝的棉质长袜,在褪到脚趾根部的脚掌部分停了一下,也许会令人瘙痒难耐,它的呼之欲出正中下怀。我捧着这只刚降生在空气中四肢伸展的脚,再一次端视良久,能感受到脑袋上她投来甚为欣慰的目光。只是那深蓝色的劣质颜料在阳光中显得尤为刺眼,它粗糙地覆盖住形状扭曲的指甲,可以轻易看出笔刷涂抹的层数。我何苦要在冬天地特意来到此处观看这样一只脚呢,我想是那种要在冬日阳光中观看女孩脚趾的刻奇既打动了我也打动了她。握着脚掌的中间部分如同确确实实地握着一颗大的鹅卵石,我用舌尖舔了上去,还没来得及回味其中的脚气,张静便一脚将我踹开,我起身蹲好还没来得及握紧她的脚,她又一脚将我踹开,直到她踹不动我顺着打颤的大腿爬上她的身子。 就我所知,其实张静同时在和别的男人交往着。例如在深夜的朋友圈发无主的言语等待着谁去认领,或者发给我一条微信但又马上撤回,有时候发现得太晚干脆直接回一句哈哈发错了;例如在一起吃饭、或者坐地铁的时候大家都没有话说,她看着手机然后自己吃吃地笑起来;还有从来不准我翻看她手机,但我还是看过她手机相册里的合照。当然大家没有话说的时候,主要是她没有话说,而我总是能变化出几十种附和方式。但她说的话无非总是那些话题:公司的管理方式和薪酬水平、同事们的为人处世和审美趣味、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喜好厌恶、还有刚毕业的她又想重返校园以及没完没了的大学回忆,而对于曾经交往过的男生她却缄默如谜。我很难就其中的任何一点发表具体的观点,在我看来它们没有是非对错之分,毕竟我早已缺乏一个完整的价值衡量体系,一切于我而言都变得琐碎、破裂、毫无意义,连迄今为止自己的人生也感到困惑,但我未就自己的困惑说给任何人听,而是暂且全盘接受,所以我也并不能指责她什么。 你胸口怎么那么红张静醒来时问道,蚊子咬的我说,哈哈傻瓜她说疼么,不疼我说,都说了吧不要惹老娘她不无得意地说道,正如她在交往伊始前彬彬有礼的忠告那样:自己并非善类。她生性泼辣,为人处世中不乏恶意,但事到如今自己竟也能全盘接受下来,不能不说人的忍耐力也是蔚为可观。她用手指摩挲着我发红的胸膛,问我是否爱她。我不置可否,犹豫着是否一如往常地应付了事还是开诚布公地如实回答说:不爱。但自己既不能说不爱也不能说爱,我喜欢她身上与我相似的部分:冷漠、随意、自以为是、愤世嫉俗、突发奇想的刻奇以及活在自我世界里。但眼下这样的心情一点都没有,只有性欲,除了性欲,什么也不是。 舌头要去吻,去绞缠另一只舌头,只是长有胡茬的嘴总是错过另一张嘴,而落入长发的陷阱,头发并不好吃,转而扑向耳朵,耳朵是海角的磐石,有岩层的褶皱,唾液如同海水冲击着港湾的耳膜,在耳朵里灌满水,台风的舌头掠过海岸的脖颈而留下湿润的痕迹,掠过锁骨,掠过肋骨,滞留在风所塑造的圆润乳房,舌头对山丘的顶端充满兴趣而制造局部阵雨,随后舌头的风长驱直入平原的腹部,带来迅猛的洪水滑向腹部的低处径直入海,是三角洲的阴毛茂密,吃到全是芦苇根茎上凝结的盐粒,是大海的味道,大海冲击港湾的深处,在那里孕育潮湿、温热。女子发出娇喘的声息,舌头肆虐她的门户,双手撑开总想夹紧闭合的大腿,眼睛盯着收缩的腹部,在腹部绞曲越发严重变形的时刻,男子俯身向前,手握阳物瞄准,直插入内,粗糙的身子便循环往复地做着抽插运动,力道弱中有强,节奏慢中有快,臂膀和臂膀纠缠在一起,皮肤与皮肤摩擦,肉体与肉体,融合,撕扯,翻滚,女子置于其上,骑动在凹凸不平,腰部舞动,时而俯身前冲,时而朝天后仰。两人的身子在节奏不可逆转的加速中竭尽高潮,屈起的长毛粗腿已经蓄势待发,来自男子的双手死命地探寻女子背部的宽广。 (2) 最后一班开往鹿城县的大巴抵达时已是深夜,我走在寒风中不由得瑟瑟发抖,车站前一排孤零零的橘黄色路灯使人恍惚。“——阿野,这边!”男人的声音从汽车里传出来,走近看才认出是表哥,我们寒暄了几句,见他没有提起外公,我也不主动去问。不宣而来的病危通知,我向主编请假轻而易举便拿到了三天假期,主编还心怀好意地要多放我几天并说了安慰的话,然而要是无法请假我倒是十分乐意不去,但是爸爸妈妈强意要我告假同往医院探望,他俩以身作则我也不好推脱,借口公司有事耽误让他们先走,过了一天挨到最后一班车我才迟迟动身。 见我没有话说,车子开得更快了,风从透气的车窗缝里呼呼的灌进来,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在车上妈妈要求我守住的秘密:不要告诉给你爸爸听。那天妈妈带着我从城里下到县里,从县里搭小客车下到村里,她在车站偶遇了旧相识的情人,是一名客运司机,但妈妈没有带我去坐他的车,我们坐了另一辆在他之后出发,车子起起伏伏如开在浪中,风很大,路过一片水田时我们看见一辆侧翻的客运汽车,我妈妈说是那个叔叔的车,怎么会出事呢她有点自言自语地说,她回过头来见我看着她,随后就说了那样一番话让我不要告诉爸爸。我常常想象那位司机——妈妈的初恋情人——看到已为人妻的昔日恋人会是怎样的心境、开车时会想什么呢、想什么呢以致把车子开到水田里去了,反而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是否要告密给爸爸,但是现在,我却为是否要将这桩陈年往事告诉给爸爸而发犹豫,当然我绝不会说,只是这种犹豫不决的心情竟如此延迟地来到它本应该早就抵达的位置。 从车上下来便看见灯火通明的住院部,顺着冰冷的楼梯拾级而上能听到空荡荡的脚步声,零散的咳嗽声,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味。病房里更是明晃晃的,病态的白色显得尤为扎眼,妈妈和舅舅站在病床前,外婆坐在旁边的木凳上,爸爸在阳台上走进走出地清洗便盆和尿盆。我和他们打了招呼照例寒暄了几句,才看见外公藏在病床里,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脑袋,插着输氧管,发出沉重的喘气声,昏迷不醒。妈妈见我什么话也没和外公说,便拿出外公的手,双手握紧着说阿爸醒醒啊、阿野来看你了,见他没有半点回应妈妈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他们又谈起外公的病情,仿佛是专门讲给我听的,但他们用的是家乡话,我不大听得懂。大概是这样的:外公在卧室里失足摔跤不巧后脑勺正中桌子的尖角,头部创伤引起的颅内出血造成脑血栓(?)而昏迷不醒、神志不清,很快将会脑死亡,即使有效救治也只能瘫痪在床甚至长期昏迷;在急救入院的时候主治医师曾建议头部开刀但有百分之四十(还是三十?)的死亡概率,当时在场的舅舅偏于保守而并没有接受,于是这个关乎外公生死的决策再一次在事后被讨论起来,还有作为补救措施的转去市医院治疗的方案。外面的树木投下斑驳黑影,大风摇曳着树木以及它的黑影,我很想就外公回忆起点什么,但关于外公的记忆怎么都想不起来。可能是发现了长时间被忽略的我,舅舅才记起似的说要我今晚守夜,最后爸爸以旅途疲劳为由代我践行,我不由得长舒了口气。 第二天天气很好,晴朗得没有一点悲伤。外公也似有好转地会掀开被子,但还是不能言语,所有的词语和发声都被卡在喉咙,眼珠急得在框里打转,妈妈他们在教他用眨眼的次数来交流。姗姗来迟的姨妈刚进房门便两眼泪花,一把扑到床上,拉着外公的手哭了起来,和外公说话的同时又和妈妈他们说,他们说昨晚说过的那些情况,而外公只顾着眨眼睛,看着外公可怜巴巴地眨眼睛姨妈哭得更厉害了,然后妈妈哭,外婆也哭,哭声中又说出能引起更多哭声的儿时回忆:阿爸用二十八寸自行车载她们玩、阿爸带她们去捞鱼、阿爸给她们买姜糖……唯独我怎么都没有一点记忆,晴天里也没有。我看他们哭看腻了便抓住墙角边挂在钉子上的脑血栓科普手册,看它的学名、病因、种类、临床表现、治疗方法与预防措施。陆陆续续地来了一拨又一拨探望者,他们是同村村民、外公的同事、远房亲戚,在探望者声泪俱下的时刻外公的病情一次又一次被复述,在复述中又声泪俱下,这使我感到厌恶、疲倦,使我尽可能地去看舅妈带来的小女孩,我的表妹,她刚小学放学,她一点也不悲伤,手舞足蹈,还对着我做鬼脸,我又觉得天气好了起来。 楼下传来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声后,很快就上来了一对医护人员,我和爸爸、舅舅他们一起把外公抬上担架,我们七八个壮汉才能将他转移到折叠推床上,很难想到死亡的阴影会是那么沉重,死亡笼罩着一个老人,即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让我和爸爸一起坐上市级医院的救护车,一路上和护士共同照看外公。在行驶中,挂在滑竿上的吊水瓶总要滑来滑去,输液管也被牵扯着,不得已护士才摇摇晃晃地用胶带缠绕了很久才固定好,爸爸将外公掀开被子的手又放回去,盖好被子,热烈的阳光从车窗照射进来,能看见灰尘颗粒在光线中游动,封闭的车厢又闷又热,我迷迷糊糊地想到夏天、又想到那个客车司机、想他在想什么…… 醒来的时候,发现他们都睡着了,爸爸的参差白发在阳光中触目惊心,女护士撑开腿的白大褂裙子下面也隐隐露出有颜色的内裤,外公的手又伸了出来,被子被掀开。他双眼紧闭,沉默不语,这使我想起自己曾和外公一起沉默不语的晚饭后散步,那时候我刚大学毕业,我还在为自己的未来和前途忧心忡忡,但我从来不对人说,我不得不去应付自己的心绪……我不得不去抓他的手放回被子里,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外公的手,也是濒临死亡的手,它僵硬、松弛,几乎没有意志力在上面活动,布满淤青、皱纹、老人斑和针孔,它们是寸草不生,它们是干枯的大地。看着外公耷拉的脑袋,衰老,痛苦,丑陋,死亡的降临也只是时间问题,我看着自己手上的阳光,才意识到这阳光已经很老很老了有几十亿年…… 外公被送到医院之后,我不得不去招呼来问患者信息登记住院的医生,外公的姓名、再一次复述他的病情、年龄,年龄?我不知道,你是他什么人医生质问我,外孙我不无羞愧地说。但直到最后外婆、舅舅、妈妈、姨妈他们都没有搞清楚外公的年龄,他们唯一能确定的是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并不是真实的出生日期,他们莫衷一是不了了之,但年龄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似乎毫无意义,只有活着、活着的时候年龄才多少有点用处,可以用来丈量自己虚度了多少时光,我不无悲伤地想到。 我向家人告辞,直到最后也没说一句安慰的话,外婆也好、妈妈或者姨妈也好,一句安慰的话也没说。不巧张静这时候也打来电话说已向公司申请离职想寻求我的意见,我草草附和了几句便挂去电话。坐在即将发车的大巴上,我不免开始审视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对人没有感情,毫无同情,病危的外公也好,交往的恋人也罢,还有父母、亲戚、同事,怎么都关心不起来,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不介意,如同置身事外,如同大巴的电视上又播放与这个时代无关的上个时代、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发出我听不懂的粤语,发出与我无关的声音,与我无关的乘客在车上走动,车窗窗帘与我无关地晃动起来,玻璃上一只与我无关的小蝇虫,静静不动,在阳光照射中显得通体透明,我伸手想去碰它,才发现是在窗外。 2016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