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圆
老何是在八月十五的前一天被问斩的，负责用刑的监斩官是我。 他是菜市口作为刑场以来第一个在夜间斩首的犯人。夜深人静的中秋前夜，没有市井百姓们热闹围观，这也是菜市口最冷清的一次行刑。 老何背负着双手，跪在刑场上，盯着我给他端去的一碗整根面条煮成的汤面，伸来颔颈囫囵一口吞下。 “今晚的月亮真圆，不是吗？”这是脑袋掉下前老何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老何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六下，最终仰面朝天，瞪圆了眼，像极了今晚的月亮。 小何 老何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只吃整根面条煮出的面。 我第一次见到老何的时候也是一个满月夜，那时候他还是小何。 我的故乡在山南，可我偏偏不远万里流浪到京城。从此我就再舍不得离开，因为京城里有许多特别的东西，总能粘住我的脚，总能勾走我的魂。 我喜欢京城的牡丹，喜欢京城的烟火，喜欢京城的黄河水，喜欢京城的城。 可总有人不喜欢我，徐三就是一个。 徐三是关林街的混混头，混混当然是要欺负软弱的人为生的。比如街边的乞丐。尤其是我这种外地来的乞丐。 徐三带着伤回去了，临走时指着我鼻子让我等着。等他回来时身后多了二十多个小混混。 月亮很圆，月光很亮。 我注意到背后老槐树下多出了一个人的影子。影子叹了口气道这场打斗不公平。 徐三恼羞成怒。我对徐三说，这不关旁人的事，别再让关林街徒增戾气。徐三的答复表示他并不是江湖豪侠所以不必讲这一套。 于是影子出手了，于是徐三和他伙计们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从此之后我再没在关林街见过徐三。 影子就是小何，年轻时的老何。 我和小何共患难的生涯是从一碗面开始的，一碗整根长面条煮成的面。 小何救我于危难之中，我理所当然地要感谢他，他也明白拒绝不了我，只提出了吃面这么一个条件，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碗面已经够花光了我半个月的积蓄。 我当然没有告诉小何。小何和我一样，餐风宿雨，但他绝不是个乞丐，世上没有他这号衣冠鞋袜整洁干净的乞丐，尽管他素净的薄袍下常常裹着饥肠辘辘的肚皮，尽管他干练的袖口里手指时常冻得通红，眼睛不好的人还以为他刚偷了谁家田里十根胡萝卜。 他是我见过最执着最讲究的人，比如他只喜欢赏最艳最贵的魏紫牡丹，比如他一有余钱就去买最烈最辣的烧刀子酒，但从来适可而止不会喝醉。比如他只吃一根面条煮出的面。 他还向我吹牛，总有一天，他还要娶到这世上最漂亮的老婆。 一个人口袋里的银子和乞丐不相上下，若还有这么多体面的臭讲究，那么他一定过得非常不体面。 事实上小何不体面极了，即便冬天的寒风将他的“红萝卜”冻得更加亮红，我们也不得不穷困地每晚露宿街头，即便如此小何依旧要讲究一下选择一下关林街哪里月亮最大月光最美。 关林街头月亮最大，老槐树下月光最美。我们总算在老槐树下熬过了冬天。 紫姑娘
任何地方的春天都是可爱的，京城尤是如此。河水解冻，万物复苏，家家户户门前橱后禁锢了一个冬天的枝条上都竞相抽出了蕾。 春天往往是美好的，连关林街头老态龙钟的刺槐树都悄悄开出了花。 小何喜欢这颗老槐树，无论是晚上还是白天，无论是冬天还是春天，他最喜欢的事就是靠在树下安静地望着老槐伸向天空和远处的枝杈。老树的秃枝越上了粉墙，据说粉墙的那边是京城首富赵员外的庄园。小何的目光也常常钉在赵府围墙那边发呆，一呆也许就是一整天。 为此我也经常嘲笑他是个呆子，调侃地问他你的目光是不是还会拐弯？ 直到一天我们看见槐花枝下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孩试图从粉墙那边翻越出来，却被槐枝扯破了紫色裙子，涨红了脸蛋望着我们羞愤地“哼”了一声被人拽了回去。 我笑得前俯后仰，转过头看看小何想把笑声分享给他。小何只是盯着围墙，嘴角轻轻地上扬着。 我突然笑不出声了，因为我意识到，真正呆的人是我，一个睁着眼睛的呆子。 如果一个人老觉得别人呆傻，那么只能说明这个人才是不折不扣的呆子。 所以我开始变得谦虚起来了，追着小何问这问那，因为我意识到小何身上有许多我不知晓的趣事，比如他高超的身手，比如紫衣女孩。 我斜着眼一脸坏笑地调侃小何，你是不是说过你以后要娶的世上最漂亮的老婆？ “你说呢？”小何很严肃道。 命运 春天总是美好的，可美好的东西却向来转瞬即逝，春天即是，和平即是。 春天还没有结束，可京城里脸上挂着愁容的人越来越多了，谁都无心留意晚春时节斗妍的百花，仿佛百姓间流传了一种极易传染的恶疾。城门关口的守卒增加了五六倍，街道上也常有兵骑呼啸而过。 京城笼罩在一朵不安的巨大黑云之下，压得百姓和官兵们喘不过气来。 春天终于过去了，京城却没有挺过来。燕骑胡马黑压压地涌进城来。 我和小何失散了，后来我知道，他和紫姑娘也失散了。京城的百姓们也都流离失所，骨肉分离。 兵荒马乱，我想起前朝诗云，无家问死生。 城破国亡的故事，我在评书先生那听过许多，只不过耳听而来的至多就是我下花生米配黄酒的佐菜。如今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才会刻骨铭心！ 很多年后我在想，如果不是当年那场战火，小何和阿紫姑娘是否能修成正果？也许他们会像十字路口相会的两架疾驰的马车，短暂的相遇后又立刻分道扬镳各自愈走愈远。那么也就不会有人流血，老何也不会被问斩了。 没有如果。 城破，胡人闯进了庄园，赵府的女眷和金银钱财被胡虏洗劫一空，男丁被全部杀死，随一把大火和整个庄园以及墙外的老槐树一同化为乌有。 只有阿紫一人逃了出来，身无分文只有一件烧缺的裙子。 她昨天还是一位锦衣玉食的小姐。 后来听说，阿紫因为去面坊偷了一个灰面饼被两三个大汉在街上打得遍体鳞伤；后来听说，阿紫为了两个窝窝头将自己出卖给一个胡兵，等那个胡兵笑嘻嘻地提着裤子从草垛后面走出来时，她还爬在草堆上连半个窝窝头都没有啃完。 后来就不是听说了，阿紫终于走投无路，用二两银子的价钱把自己卖给了胡人开的青楼“潇湘阁”。 命运的转折是突然的，但向命运屈从则是一个缓慢且痛苦的过程，它就像一把挫骨刀，一点一点把你的尊严挫尽。 阿紫屈从了，她变成了“小翠”，这是老鸨给她安排的名字。 小何的命运好像也不同了。 越是乱世，有才华的人地位上升得越快，尤其是武学方面的才华。兵荒马乱，家书万金，别的行业百废待兴而镖局的生意空前繁荣，小何从一名趟子手，凭借精湛的身手和一腔古道热肠，逐渐升为镖师、总镖头，最终接下前掌柜的嘱托成为了当朝最大的镖局中原镖局新的大掌柜。虽然小何也熬成了老何。 重逢 胡人铁骑终于被赶出黄河以北。我因曾在一座破庙里分了半个饼给一个落难的王爷，后来就是这个王爷复了国我也被新廷封为大理正。中原镖局名头很大，新掌柜上任可是惊动黑白两道的大事，当我听闻到老何的消息后，放下手边的公务马不停蹄地赶去中原镖局。 老何激动地紧紧握住我的手，他确实不小了，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紫面长髯风霜之色，左颊处还多了一道刀疤。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他素净干练与年轻时无异的衣着气仪，还有固执讲究的脾气，也依旧没有改变。 老何面子不小，来往道贺之人络绎不绝，酒桌上玉盘珍馐仙果佳酿一视同仁地被用来接待来客，无论来者是达官显贵还是江湖小辈。 老何独自拉我进了后院，后院里青荷碧塘、亭台水榭雅致之极，老何带我走进湖心亭，亭台四周植着从洛阳加急快马移栽来的魏紫、赵粉、二乔等天下最名贵的牡丹。亭中有釜，釜中水沸，水中翻滚着如白玉般光泽的面条。 一整根长面条煮成的面。 “十一年前你曾花掉半个月的积蓄请我吃面，这份情我今日终于可以偿还给你了。”老何笑到。 “你原来知道？” “我并不太笨。” 我也笑道，“的确，你总是比我聪明那么一点，比如你总能猜到我现在宁愿吃十大碗你煮的面也不想去吃外边的酒肉的。” 我注意到后院墙角出有一株几乎和关林街那颗一模一样的老槐树，枝杈都长长的翻过了墙外。 “你知道她如今在哪。”老何问道。 “你没有打听到吗？” “没有。我曾派出半个镖局的人力，发动两道的关系，也没有找到。” “你没有打听到也是情理之中的。”我叹了口气，扭头望着那株含着露水的姚黄，不忍又不得不说下去。“因为她流落到一个要丢弃自己名字的地方，她现在的名字叫小翠。” “小翠。” 老何沉吟了一阵，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向你吹过的牛吗？” “什么？” “好男儿言出必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娶她回家。”老何的眼睛坚定的望着我。 天色暗起来了，月光洒进亭子里。 胡人走了，但潇湘阁留了下来，只是幕后的大掌柜换成了汉人。 当朝大理正和中原镖局的老大一同光临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情，潇湘阁大掌柜亲自摆场出门迎驾，为我牵马的是一个油头粉面的龟奴，他连滚带爬地滚出来的滑稽动作着实令我作呕。 朝臣不入青楼，何况我厌恶这种地方，所以我去了潇湘阁对门的书文馆等老何。 老何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浓妆艳抹资质卓绝的女子，小翠。 小翠是潇湘阁的头牌，潇湘阁当然舍不得她走，掌柜和老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硬是留下了老何两千两白银，掌柜喜笑颜开，又随手送了一个叫宋猫儿的龟奴伺候小翠做下人。 宋猫儿就是刚刚替我牵马的那个小生。 月黑风高 从来不会喝醉的老何在自己婚宴上喝醉了，而且醉得非常不体面，我本来会用这个把柄调侃他后半生的。 中原镖局一把手的婚礼在江湖上非同凡响，想借此巴结中原镖局的，受过老何或中原镖局恩惠借此前来道谢的，想在婚宴上结实江湖豪杰的，还是单纯的想见见老何英雄面的，江湖两道三教九流各路人士出于各种用心齐聚何府，门庭若市。 江湖本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人多嘴就杂，三两黄汤下肚后便有人犯混蛋在酒宴上公然对新娘何夫人的出身说三道四。江湖粗汉在醉酒后讨论女人的话自然不会入耳，随即就有各路讲义气的英雄们把出言不逊者轰了出去。 老何醉的不省人事，他一点也不知道。 我向来不太聪明，但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年后查颜辨色的本事还是拿得出手的，若不是这一技傍身，只怕我早已被同僚算计下去了。正因如此我一直觉得老何夫妇的感情好像有问题，而老何却在人前尽力表现出很美满的样子。 眼见为实证明了我的猜测。 五月十七，夏至，老何娶亲已有余，天气已经很热了。老何亲自出镖押一趟重纲去金陵还未归来，我因公务驾车路过何府后门，恰好看见小翠被那个龟奴宋猫儿刮了一下下巴，两人一起上了一驾在偏僻后门处等候好的马车。 我气愤至极，恨不得跳下车去宰了那宋猫儿。但理智让我责令车夫马上离开这里不许回头。因为我知道，宰一个淫亵主母的下人容易，可老何的颜面与中原镖局的门面就很难重建起来了。 吃江湖饭的人都明白，有时候颜面比性命更重要更宝贵。何况还是最讲究体面的老何。老何是我最好的朋友，正因为如此，我更要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发现自己渐渐地减少了去何府探望老何的次数，即使我非常想和他把酒言欢。老何向来比我聪明一点，他应该能明白的。 我不太喜欢中原的秋天，因为在这里秋天来的很快，一场秋雨就能带走整树的枯叶。无论多么无情的人见了这满地的枯叶也会有多愁善感，所以一入秋我就命人备好扫帚及时将枯叶清去。 天还未亮。一夜的狂风又带走了我门前整树的梧桐叶，我醒了，走出卧房门。于是我看到了老何。 衣衫不整满身血渍的老何。 江湖中人身上沾有血渍也属平常，但老何衣衫不整就意味着出了大事。 当年在关林街我们都快饿死时也未见老何衣着有些许不妥！ 我一把将老何拉进屋里，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阿紫死了。”老何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怎么死的？” “被我杀死的。” “怎么回事？”我不惊愕，我顾不上惊愕。 “她心里早没了我，要和宋猫儿一起远走高飞。如果她就这样走我并不会留她。可她又舍不得锦衣玉食的生活，宋猫儿也盯上了我的家财。” “所以他们想临走时多顺些东西？” “她需要什么只要开口我都会送给她。可宋猫儿认为还是将我杀了更加一劳永逸。” “不错，的确是个一劳永逸的好主意。”我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拳头。 “昨天晌午饭后，小翠亲自给我沏了茶，她很少给我沏茶，如果不是这杯茶里有迷药，我定会好好品赏的。” “他们倒也不笨，知道你是老江湖，如果直接下毒一定会被你发觉，所以选择了无色无味的迷魂散。”我冷笑了两声，“只可惜他们还是低估了你，这一杯茶你一定没有喝。” “不错。可我还是装做倒下了，因为我想看看他们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老何依旧面无表情。“小翠说我喝醉了，支走了所有下人，然后宋猫儿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根绳子。” “然后你就起身杀了他们？” “没有。我在等。只有阿紫肯回头，哪怕脸上有一丝悔悟的表情，我一定会原谅她放她走。” “看来她没有。” “没有，她语气非常坚定地指使宋猫儿用长绳来勒死我。”老何的脸上终于不再僵硬开始颤抖说的话也语无伦次了。 “我怒不可遏，翻身而起一拳打碎了宋猫儿那厮的头骨，血和脑浆溅了她一身，我一把抓住被吓得颤若筛糠的她，质问她为什么背叛我？ 她说自从京城一别之后我心里早就没了我何来的背叛？ ‘那日在潇湘阁你又何必跟我走？’ 阿紫突然放声大笑，眼角也流出了泪‘老娘在那里受了十几年的委屈，哪怕来的是个又老又丑的穷光蛋，我也会跟他走的！’我又问她，那你又何必要害我性命，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阿紫笑得更厉害了，‘你杀了我吧，栽在你手里老娘我也认了！你没听说过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吗？就你这种心思简单的人老娘不算计迟早会有别人把你算计的！哈哈哈哈…’” 老何不做声了，扭过头去背对着我。 后面的事老何没有说出口，但我能猜到，因为小翠毕竟还是死了。 我也不做声，因为我是他的朋友，朋友如果背对着你，那么你还是不要去打搅他的好。 我松开了拳头，这才发现手掌已被攥的毫无知觉，片刻后又像被一万根针刺，又痛又麻。我顾不得手痛，起身去床边从枕头下取出七千二百两银票，又从身上摸出了二三十两碎银，拿到老何面前，这已经是我所有的家产了。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怪我没本事，天子脚下的命案即使我这个大理正也保不了你，你也别回镖局了，换几套我的衣服骑上我的马就走，最好去北边，那是胡人的地盘朝廷奈何不了你，三五年之后再想回来的事，拿上我的官印，沿途关隘不会有人为难……” “我不会走。”老何转过头来。 “你…” “我这一走，是从你这离开的，拿的是你给的盘缠骑的你的马，你是负责典狱提刑的大理正，而我这个命犯是你的朋友，你觉得朝廷会放过你吗？” “你认为对我来说是你要紧还是这大理正的官帽要紧？” “好。就算朝廷肯放过你，可案子是在镖局发生的，中原镖局是天下上数一数二的镖局，在江湖上颇有威望一呼百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朝廷虽然不言明，但早已视为眼中钉，我若畏罪潜逃，岂不正好中了朝廷下怀？” 我不再说话了，我承认老何说的都是实情，他向来脑袋比我好使，都比我想的要多。 我真希望他不用想这么多。 老何望着对面呆若木鸡的我，终于笑了笑，“还是要谢谢你，你从来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团圆 老何罪不至死，因为宋猫儿他们杀人动机在先。可老何还是被判决斩首。我请愿抗议，差点大闹掀翻了大理寺，还是未改变判决结果丝毫。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老何说的一点也不错。 我开始托病不出，却不知哪个混蛋参了我一本，在皇帝面前说我别有用心，皇帝龙颜大怒，直接钦定我为监斩官，并斥五百御林军为我“护行”。朝廷以防有变，决定提前用刑，日期便定在了八月十五中秋日。 天气一天凉似一天，转眼就要到八月十五。 江湖上早已炸开了锅，以中原镖局陆总镖头和姑苏铁公子为首的各路豪杰义士们更在商议如何闯天牢劫法场。我将行刑时辰推迟到酉时，虽然朝廷处处提防着我，但作为监斩官这点权力还是有的。因为我知道老何是个讲究人，我不愿意老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受众目睽睽之苦。 我这么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拖时间。这是老何最后的希望。 八月十五早上，我“率领”着御林军浩浩荡荡地去了何府。陆老镖头和十数个各路好汉站在门口破口大骂我无情无义重利轻友。我一声不吭，因为他们就是我能为老何做的最后一搏。 我径直走进何府后院，用斧头将后院那颗槐树砍倒，拾了一捆枝条而去。我希望他们已经接收到了我的暗示。 离开何府后，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把那捆柴都攥湿了。 月亮很大。菜市口空无一人。 我燃掉那捆槐枝亲手为老何煮了一碗送行面，一整根长面条煮成的面。 申时。菜市口空无一人。 我问老何，你还有什么事没有交代的？ 老何摇了摇头，岔开了我的话。“你看今天的月亮，很像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认识你时的那个月夜吧？” “不错，我也很怀念那个时候。我本来还想哪天约你一起去关林街重游的……” 天空中升起了几盏孔明灯，与天上的明月遥相呼应。 “当年我离家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你，今天为我送行的也是你，这大概也是一种团圆吧，今天的确是个团圆的日子，因为我马上又要赶去那边和阿紫团圆了……你还记得她越墙时被挂破裙子的窘态吗？” 老何抬着头迎着月亮，嘴角上扬，好像他已经忘了是和我在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我不忍心打扰他。 酉时已到，菜市口依旧空无一人，我知道陆老镖头他们已经不会来了，不禁鼻子一酸，急忙转过身，向监斩席走去。 “今晚的月亮真圆，不是吗？”这是老何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任何地方的春天都是可爱的，京城尤是如此。河水解冻，万物复苏，家家户户门前橱后禁锢了一个冬天的枝条上都竞相抽出了蕾。 春天往往是美好的，连关林街头老态龙钟的刺槐树都悄悄开出了花。 小何喜欢这颗老槐树，无论是晚上还是白天，无论是冬天还是春天，他最喜欢的事就是靠在树下安静地望着老槐伸向天空和远处的枝杈。老树的秃枝越上了粉墙，据说粉墙的那边是京城首富赵员外的庄园。小何的目光也常常钉在赵府围墙那边发呆，一呆也许就是一整天。 为此我也经常嘲笑他是个呆子，调侃地问他你的目光是不是还会拐弯？ 直到一天我们看见槐花枝下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孩试图从粉墙那边翻越出来，却被槐枝扯破了紫色裙子，涨红了脸蛋望着我们羞愤地“哼”了一声被人拽了回去。 我笑得前俯后仰，转过头看看小何想把笑声分享给他。小何只是盯着围墙，嘴角轻轻地上扬着。 我突然笑不出声了，因为我意识到，真正呆的人是我，一个睁着眼睛的呆子。 如果一个人老觉得别人呆傻，那么只能说明这个人才是不折不扣的呆子。 所以我开始变得谦虚起来了，追着小何问这问那，因为我意识到小何身上有许多我不知晓的趣事，比如他高超的身手，比如紫衣女孩。 我斜着眼一脸坏笑地调侃小何，你是不是说过你以后要娶的世上最漂亮的老婆？ “你说呢？”小何很严肃道。 命运 春天总是美好的，可美好的东西却向来转瞬即逝，春天即是，和平即是。 春天还没有结束，可京城里脸上挂着愁容的人越来越多了，谁都无心留意晚春时节斗妍的百花，仿佛百姓间流传了一种极易传染的恶疾。城门关口的守卒增加了五六倍，街道上也常有兵骑呼啸而过。 京城笼罩在一朵不安的巨大黑云之下，压得百姓和官兵们喘不过气来。 春天终于过去了，京城却没有挺过来。燕骑胡马黑压压地涌进城来。 我和小何失散了，后来我知道，他和紫姑娘也失散了。京城的百姓们也都流离失所，骨肉分离。 兵荒马乱，我想起前朝诗云，无家问死生。 城破国亡的故事，我在评书先生那听过许多，只不过耳听而来的至多就是我下花生米配黄酒的佐菜。如今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才会刻骨铭心！ 很多年后我在想，如果不是当年那场战火，小何和阿紫姑娘是否能修成正果？也许他们会像十字路口相会的两架疾驰的马车，短暂的相遇后又立刻分道扬镳各自愈走愈远。那么也就不会有人流血，老何也不会被问斩了。 没有如果。 城破，胡人闯进了庄园，赵府的女眷和金银钱财被胡虏洗劫一空，男丁被全部杀死，随一把大火和整个庄园以及墙外的老槐树一同化为乌有。 只有阿紫一人逃了出来，身无分文只有一件烧缺的裙子。 她昨天还是一位锦衣玉食的小姐。 后来听说，阿紫因为去面坊偷了一个灰面饼被两三个大汉在街上打得遍体鳞伤；后来听说，阿紫为了两个窝窝头将自己出卖给一个胡兵，等那个胡兵笑嘻嘻地提着裤子从草垛后面走出来时，她还爬在草堆上连半个窝窝头都没有啃完。 后来就不是听说了，阿紫终于走投无路，用二两银子的价钱把自己卖给了胡人开的青楼“潇湘阁”。 命运的转折是突然的，但向命运屈从则是一个缓慢且痛苦的过程，它就像一把挫骨刀，一点一点把你的尊严挫尽。 阿紫屈从了，她变成了“小翠”，这是老鸨给她安排的名字。 小何的命运好像也不同了。 越是乱世，有才华的人地位上升得越快，尤其是武学方面的才华。兵荒马乱，家书万金，别的行业百废待兴而镖局的生意空前繁荣，小何从一名趟子手，凭借精湛的身手和一腔古道热肠，逐渐升为镖师、总镖头，最终接下前掌柜的嘱托成为了当朝最大的镖局中原镖局新的大掌柜。虽然小何也熬成了老何。 重逢 胡人铁骑终于被赶出黄河以北。我因曾在一座破庙里分了半个饼给一个落难的王爷，后来就是这个王爷复了国我也被新廷封为大理正。中原镖局名头很大，新掌柜上任可是惊动黑白两道的大事，当我听闻到老何的消息后，放下手边的公务马不停蹄地赶去中原镖局。 老何激动地紧紧握住我的手，他确实不小了，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紫面长髯风霜之色，左颊处还多了一道刀疤。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他素净干练与年轻时无异的衣着气仪，还有固执讲究的脾气，也依旧没有改变。 老何面子不小，来往道贺之人络绎不绝，酒桌上玉盘珍馐仙果佳酿一视同仁地被用来接待来客，无论来者是达官显贵还是江湖小辈。 老何独自拉我进了后院，后院里青荷碧塘、亭台水榭雅致之极，老何带我走进湖心亭，亭台四周植着从洛阳加急快马移栽来的魏紫、赵粉、二乔等天下最名贵的牡丹。亭中有釜，釜中水沸，水中翻滚着如白玉般光泽的面条。 一整根长面条煮成的面。 “十一年前你曾花掉半个月的积蓄请我吃面，这份情我今日终于可以偿还给你了。”老何笑到。 “你原来知道？” “我并不太笨。” 我也笑道，“的确，你总是比我聪明那么一点，比如你总能猜到我现在宁愿吃十大碗你煮的面也不想去吃外边的酒肉的。” 我注意到后院墙角出有一株几乎和关林街那颗一模一样的老槐树，枝杈都长长的翻过了墙外。 “你知道她如今在哪。”老何问道。 “你没有打听到吗？” “没有。我曾派出半个镖局的人力，发动两道的关系，也没有找到。” “你没有打听到也是情理之中的。”我叹了口气，扭头望着那株含着露水的姚黄，不忍又不得不说下去。“因为她流落到一个要丢弃自己名字的地方，她现在的名字叫小翠。” “小翠。” 老何沉吟了一阵，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向你吹过的牛吗？” “什么？” “好男儿言出必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娶她回家。”老何的眼睛坚定的望着我。 天色暗起来了，月光洒进亭子里。 胡人走了，但潇湘阁留了下来，只是幕后的大掌柜换成了汉人。 当朝大理正和中原镖局的老大一同光临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情，潇湘阁大掌柜亲自摆场出门迎驾，为我牵马的是一个油头粉面的龟奴，他连滚带爬地滚出来的滑稽动作着实令我作呕。 朝臣不入青楼，何况我厌恶这种地方，所以我去了潇湘阁对门的书文馆等老何。 老何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浓妆艳抹资质卓绝的女子，小翠。 小翠是潇湘阁的头牌，潇湘阁当然舍不得她走，掌柜和老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硬是留下了老何两千两白银，掌柜喜笑颜开，又随手送了一个叫宋猫儿的龟奴伺候小翠做下人。 宋猫儿就是刚刚替我牵马的那个小生。 月黑风高 从来不会喝醉的老何在自己婚宴上喝醉了，而且醉得非常不体面，我本来会用这个把柄调侃他后半生的。 中原镖局一把手的婚礼在江湖上非同凡响，想借此巴结中原镖局的，受过老何或中原镖局恩惠借此前来道谢的，想在婚宴上结实江湖豪杰的，还是单纯的想见见老何英雄面的，江湖两道三教九流各路人士出于各种用心齐聚何府，门庭若市。 江湖本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人多嘴就杂，三两黄汤下肚后便有人犯混蛋在酒宴上公然对新娘何夫人的出身说三道四。江湖粗汉在醉酒后讨论女人的话自然不会入耳，随即就有各路讲义气的英雄们把出言不逊者轰了出去。 老何醉的不省人事，他一点也不知道。 我向来不太聪明，但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年后查颜辨色的本事还是拿得出手的，若不是这一技傍身，只怕我早已被同僚算计下去了。正因如此我一直觉得老何夫妇的感情好像有问题，而老何却在人前尽力表现出很美满的样子。 眼见为实证明了我的猜测。 五月十七，夏至，老何娶亲已有余，天气已经很热了。老何亲自出镖押一趟重纲去金陵还未归来，我因公务驾车路过何府后门，恰好看见小翠被那个龟奴宋猫儿刮了一下下巴，两人一起上了一驾在偏僻后门处等候好的马车。 我气愤至极，恨不得跳下车去宰了那宋猫儿。但理智让我责令车夫马上离开这里不许回头。因为我知道，宰一个淫亵主母的下人容易，可老何的颜面与中原镖局的门面就很难重建起来了。 吃江湖饭的人都明白，有时候颜面比性命更重要更宝贵。何况还是最讲究体面的老何。老何是我最好的朋友，正因为如此，我更要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发现自己渐渐地减少了去何府探望老何的次数，即使我非常想和他把酒言欢。老何向来比我聪明一点，他应该能明白的。 我不太喜欢中原的秋天，因为在这里秋天来的很快，一场秋雨就能带走整树的枯叶。无论多么无情的人见了这满地的枯叶也会有多愁善感，所以一入秋我就命人备好扫帚及时将枯叶清去。 天还未亮。一夜的狂风又带走了我门前整树的梧桐叶，我醒了，走出卧房门。于是我看到了老何。 衣衫不整满身血渍的老何。 江湖中人身上沾有血渍也属平常，但老何衣衫不整就意味着出了大事。 当年在关林街我们都快饿死时也未见老何衣着有些许不妥！ 我一把将老何拉进屋里，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阿紫死了。”老何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怎么死的？” “被我杀死的。” “怎么回事？”我不惊愕，我顾不上惊愕。 “她心里早没了我，要和宋猫儿一起远走高飞。如果她就这样走我并不会留她。可她又舍不得锦衣玉食的生活，宋猫儿也盯上了我的家财。” “所以他们想临走时多顺些东西？” “她需要什么只要开口我都会送给她。可宋猫儿认为还是将我杀了更加一劳永逸。” “不错，的确是个一劳永逸的好主意。”我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拳头。 “昨天晌午饭后，小翠亲自给我沏了茶，她很少给我沏茶，如果不是这杯茶里有迷药，我定会好好品赏的。” “他们倒也不笨，知道你是老江湖，如果直接下毒一定会被你发觉，所以选择了无色无味的迷魂散。”我冷笑了两声，“只可惜他们还是低估了你，这一杯茶你一定没有喝。” “不错。可我还是装做倒下了，因为我想看看他们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老何依旧面无表情。“小翠说我喝醉了，支走了所有下人，然后宋猫儿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根绳子。” “然后你就起身杀了他们？” “没有。我在等。只有阿紫肯回头，哪怕脸上有一丝悔悟的表情，我一定会原谅她放她走。” “看来她没有。” “没有，她语气非常坚定地指使宋猫儿用长绳来勒死我。”老何的脸上终于不再僵硬开始颤抖说的话也语无伦次了。 “我怒不可遏，翻身而起一拳打碎了宋猫儿那厮的头骨，血和脑浆溅了她一身，我一把抓住被吓得颤若筛糠的她，质问她为什么背叛我？ 她说自从京城一别之后我心里早就没了我何来的背叛？ ‘那日在潇湘阁你又何必跟我走？’ 阿紫突然放声大笑，眼角也流出了泪‘老娘在那里受了十几年的委屈，哪怕来的是个又老又丑的穷光蛋，我也会跟他走的！’我又问她，那你又何必要害我性命，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阿紫笑得更厉害了，‘你杀了我吧，栽在你手里老娘我也认了！你没听说过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吗？就你这种心思简单的人老娘不算计迟早会有别人把你算计的！哈哈哈哈…’” 老何不做声了，扭过头去背对着我。 后面的事老何没有说出口，但我能猜到，因为小翠毕竟还是死了。 我也不做声，因为我是他的朋友，朋友如果背对着你，那么你还是不要去打搅他的好。 我松开了拳头，这才发现手掌已被攥的毫无知觉，片刻后又像被一万根针刺，又痛又麻。我顾不得手痛，起身去床边从枕头下取出七千二百两银票，又从身上摸出了二三十两碎银，拿到老何面前，这已经是我所有的家产了。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怪我没本事，天子脚下的命案即使我这个大理正也保不了你，你也别回镖局了，换几套我的衣服骑上我的马就走，最好去北边，那是胡人的地盘朝廷奈何不了你，三五年之后再想回来的事，拿上我的官印，沿途关隘不会有人为难……” “我不会走。”老何转过头来。 “你…” “我这一走，是从你这离开的，拿的是你给的盘缠骑的你的马，你是负责典狱提刑的大理正，而我这个命犯是你的朋友，你觉得朝廷会放过你吗？” “你认为对我来说是你要紧还是这大理正的官帽要紧？” “好。就算朝廷肯放过你，可案子是在镖局发生的，中原镖局是天下上数一数二的镖局，在江湖上颇有威望一呼百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朝廷虽然不言明，但早已视为眼中钉，我若畏罪潜逃，岂不正好中了朝廷下怀？” 我不再说话了，我承认老何说的都是实情，他向来脑袋比我好使，都比我想的要多。 我真希望他不用想这么多。 老何望着对面呆若木鸡的我，终于笑了笑，“还是要谢谢你，你从来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团圆 老何罪不至死，因为宋猫儿他们杀人动机在先。可老何还是被判决斩首。我请愿抗议，差点大闹掀翻了大理寺，还是未改变判决结果丝毫。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老何说的一点也不错。 我开始托病不出，却不知哪个混蛋参了我一本，在皇帝面前说我别有用心，皇帝龙颜大怒，直接钦定我为监斩官，并斥五百御林军为我“护行”。朝廷以防有变，决定提前用刑，日期便定在了八月十五中秋日。 天气一天凉似一天，转眼就要到八月十五。 江湖上早已炸开了锅，以中原镖局陆总镖头和姑苏铁公子为首的各路豪杰义士们更在商议如何闯天牢劫法场。我将行刑时辰推迟到酉时，虽然朝廷处处提防着我，但作为监斩官这点权力还是有的。因为我知道老何是个讲究人，我不愿意老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受众目睽睽之苦。 我这么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拖时间。这是老何最后的希望。 八月十五早上，我“率领”着御林军浩浩荡荡地去了何府。陆老镖头和十数个各路好汉站在门口破口大骂我无情无义重利轻友。我一声不吭，因为他们就是我能为老何做的最后一搏。 我径直走进何府后院，用斧头将后院那颗槐树砍倒，拾了一捆枝条而去。我希望他们已经接收到了我的暗示。 离开何府后，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把那捆柴都攥湿了。 月亮很大。菜市口空无一人。 我燃掉那捆槐枝亲手为老何煮了一碗送行面，一整根长面条煮成的面。 申时。菜市口空无一人。 我问老何，你还有什么事没有交代的？ 老何摇了摇头，岔开了我的话。“你看今天的月亮，很像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认识你时的那个月夜吧？” “不错，我也很怀念那个时候。我本来还想哪天约你一起去关林街重游的……” 天空中升起了几盏孔明灯，与天上的明月遥相呼应。 “当年我离家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你，今天为我送行的也是你，这大概也是一种团圆吧，今天的确是个团圆的日子，因为我马上又要赶去那边和阿紫团圆了……你还记得她越墙时被挂破裙子的窘态吗？” 老何抬着头迎着月亮，嘴角上扬，好像他已经忘了是和我在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我不忍心打扰他。 酉时已到，菜市口依旧空无一人，我知道陆老镖头他们已经不会来了，不禁鼻子一酸，急忙转过身，向监斩席走去。 “今晚的月亮真圆，不是吗？”这是老何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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