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我的亲人中,爷爷的个性是最难说清的一位。人性都是复杂的,但想起某个人,总归会有种属于那个人的色调,然而对于爷爷,我所知道的和能想起的,都是一个个不同的面,几乎能安排在不同的人身上,这也许也是爷爷喜欢我的缘故,我们在这点上非常相似。 自我记事起,爷爷便独居四合院北房。每天下午3点多爷爷自己做晚饭吃,一般是面条加上豆瓣酱、糟豆腐,还有那时比较珍贵的午餐肉,吃完后便会睡下,堂屋两扇门就此关闭,北房变成了禁地,除非有重要事情要做、或需取什么东西才能进去,然如爷爷被打扰,还是会时不时呵斥进去的人,所以大家都很是小心,推门时弓腰耸肩,活像做贼。 当然在院子里玩闹也是不允许的,大人们会提醒我们不要吵闹。记忆中只有一次例外,我大概7、8岁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五音不全的事实,有次坐在北房檐下引吭高歌,唱了足足半小时爷爷也没说什么,直到奶奶回家将我制止。 爷爷非常早起,一般凌晨4、5点便会起床,因为这个时候我一般都在睡觉,所以也不太清楚他做什么,大抵是打扫房间(北房八仙桌总是一尘不染)和锻炼吧。爷爷会武术,这点也很传奇。太爷爷在世时家里开个小商铺,所以打算盘是家中子弟的必备技能,爷爷自小便很擅长。他年轻的时候,有次两个山里人来家里借宿,看到爷爷打算盘,便提出技能交换:他们教爷爷武术,爷爷以算术作为补偿。于是成交,据说两个山里人在我家住了一阵,之后爷爷就成了我家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会武术的男人。 爷爷的武术似乎没有用过,除了在文革时候。当然我们都没有见过。只有几次早起,看到他在晨霭弥漫的院子里打拳、劈掌、虎虎生威。我5岁入学,同学皆比我大,于是有些受欺负,只有一次,爷爷问我要不要他教我武术,我按照我妈的回答答道:我要好好学习,才不学这个呢。这是后来让我后悔不已的事情,因为过几年爷爷的健康恶化,不能再教我武术,我成为一代侠女的愿望就此破灭。 还是因为会算盘,爷爷解放后到了粮食局工作,成为了会计。他也是家族中第一个以会计为业的人,如果我能考过注会,也算是继承了一点他的衣钵。爷爷的职业生涯我只有几个片面的印象,受影响最大的人是我大伯父和我爸,当然这也直接促使了我的出生。 首先爷爷是个硬汉,这点毋庸置疑。文革时据称粮食局其他所有人是一派,我爷爷和一位大姐是另一派,双方对立喊口号,爷爷这派势单力薄,于是将几个儿子都带去以壮声色。他确实有着很硬的骨头,性格很倔,不属于合群的大多数。我不能说这没有影响我,我天性中带有的无所畏惧,或许来自于从小受他的熏陶,当然也可能就是我妈说的,纯粹是因为我人比较傻。 前面说过爷爷在粮食局工作这事,影响最大的人是大伯父和我爸,原因是他俩的妻子都是爷爷亲自找的。爷爷在粮食局有位至交好友,我见过那位爷爷,慈眉善目,性情温和,就性格而言,和爷爷大不相同。以前没有电话、他俩身体还硬朗的时候,每隔一年半载,他会骑自行车到我家,和爷爷坐在堂屋喝茶抽烟,过了午饭再回去。我常想起他俩坐在八仙桌两侧椅子上聊天的情景,那时的人,串门也很庄重。 至交好友有个女儿,父母之命,大伯父和大伯母就此成亲。我爸是小儿子,他毕业时爷爷正好在我外公家所在的镇子上工作,爷爷便为他的小儿子提亲,于是,就有了我。 这样看来,爷爷对儿子们不可谓不关心,我家的所有子弟在最困难时也坚持上学也能看出来。然而,平素看来,爷爷对儿子们也没有什么额外的亲热之意,或许这是那个时代的老人固有的情感表达方式,无论内心如何,面上总是波澜不惊,甚至没有一句亲热的话,至多也就是问问路上是否平安。 对于我而言,爷爷相对是可亲的,他承包了我童年的大部分零花钱,给我五毛时总说"给你半个元",我听着也觉得这是好大一笔钱。我妈喜欢红色,导致我初中前所有的衣服都是红的,唯有一件绿色的衣服是爷爷买的,至今记得,是非常漂亮的一件衣服,鲜绿色的绸面,金丝绣着花纹,我几乎能想象爷爷去赶集时看到这件衣服,觉得很好看于是买给自己孙女的感觉。他对我一直都很慷慨。 除此之外,偶尔我也会遭到爷爷训斥,大多是倒水打翻了水壶,或因在北房逗留太久,爷爷烦了就会呵斥我出去,我从小脸皮薄,此番一走,必定有一段时间不再去北房,过段时间觉得面子上过得去了,再进去,算是破冰之旅,但心中不免还是紧张,更是小心几分。 家里有个书柜,放满了从太爷爷、爷爷到我几个哥哥收集的各种好的书,基本上都是各种古版名著,还有老人家手写的书。我记得自己绝对不会去看的书中有一套油印的、竖版的《三国演义》和一本用毛笔写的、每页绘有插图的《麻衣神相》。大概从二年级开始,我陆续开始读书,慢慢的,外面的书看完了,就开始打起来书柜的主意。书柜是锁上的,钥匙倒是能找到,于是我会乘爷爷出去时偷偷打开书柜取书。有次取到一半,爷爷回来了,书柜两扇门只来得及关上一半。我只好坐在爷爷旁边看他吃饭,和他说话,希望能够转移他的注意力。爷爷坐在沙发上,一抬眼就能看到半开的书柜门,然而他一直专心吃饭,没有注意这个,直到他吃完饭出门洗漱,我方松了一口气,赶快关上柜门,过了一劫。然而现在想想,他应该是看到了的,也绝知道我蹭着不走的缘故,只是用这种方式照顾我小小的自尊。 他对我确实容忍,北房是堂屋,很大。大概6、7岁的时候,有段时间屋子里放了张大床,我和他一起住。他睡炕上我睡床上,晚上我看书到1、2点,因为屋子过大,所以互不干扰,我开着台灯看书,他从未讲过我一句。他早起时我又睡着了,俩人各得其乐,都很自在。 后来我的孤僻(内心深处的,看不出来)、喜欢独处、喜欢少林寺、性格中总带着几分男子气、过度自尊并因此错失了很多,都和那时候有着或深或浅的联系。从小我便和孤僻的老人相处,小心翼翼,同时因为爷爷不喜欢被打扰,我也没有养成黏人的习惯,也不喜欢被打扰;他喜欢自给自足,我也是;他应对世界的方式是有一项技能和我行我素,这也是我现在追求的生活方式;他喜欢洁净,我便也养成了至少让自己的居住空间看上去稍许整洁的习惯。当然我的童年,也就变成了四合院、屋子里明亮的棕色桌椅、柜子里的旧书和独自生活的自己。 我的个性中确实有很多和爷爷很像,对于金钱,我俩都有点随意。爷爷是很豪爽的人,每年夏天总是会买一车(农用架子车)西瓜,叫瓜农拉到我家,一个个滚在我的床下,每天大家吃一个;冬天会买半只羊,每天煮羊肉汤喝。这些当然也不算什么,只是不符合我们家乡老人们的消费习惯而已,以前村里老人们消费,总是小心翼翼的,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并且,这些非必须品一般都是少量购买,爷爷的这种消费就是一种很不一样的行为。 我家那边收小麦时会叫“麦客”,大多是附近山上的农民,因为山上麦熟得晚,所以先到山下当小工帮忙收麦,之后再回家去忙。我家劳力不足,每年总要叫2、3个人帮忙,有时候不是收小麦,但平素的农活也需要人帮忙做做。大家一般都会到集市上去叫人,集市上总有个地方聚着麦客。但爷爷平时的农活会叫村里的一个独身男人来做,他当时大概35-40,一个人居住,无父无母,娶不上老婆,没什么地,也不算勤快,所以养活自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当然他很乐意做做短工,不仅能收工钱,还能有两天热饭吃。这样的人在农村是有点被人歧视的,不是乡邻照顾的对象,他农活不精也不会叫他做工,顶多就是逢年过节端碗菜过去。所以爷爷叫他做工,那个人非常感激,他家院子里有棵杏树,有两次他有送几个红色的连枝带叶的杏子过来,放在厨房里,和外面卖的不大一样,我印象深刻。爷爷会留意到这个人的需求并施以帮助,在当时的环境中是很不一样的同情心。 他的举动,大多来自于自我的想法,和周围的环境不大随和,这是我们整个家族的气质,根源就从爷爷开始。我从小性格别扭、想法很多、不大会与人相处,与成长的环境不无关系。 爷爷喜欢花,他身体好的那些年我家半个院子里放满了花盆。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位用“书上的”方法栽培绣球的人。他种的绣球有粉有白,有一年,他剪下一枝绣球,先在瓶子里养出根部,再种到新的花盆中,这盆新花后来开得比旧花还要茂盛,我在旁观看,虽然对原理全部知晓还是觉得神奇不已,或许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演示用类似“科学”的方式做出实验来。在一个传统学文科的家庭,在当时的我心中,爷爷就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爷爷有两盆很大的茑尾,每年春天开紫色的精致的花一直到秋天。爷爷过世后,隔壁堂叔向我爸要花,我心里一口拒绝,然而我爸答应了,他搬走了较大的那盆,我一直心疼至今。 我家有要求子弟行一些尽孝事情的传统。譬如我曾会被大人要求给爷爷奶奶洗头、搀扶爷爷去乡卫生院看病、爷爷召唤时随时出现、甚至在爷爷病重时清洗沾了秽物的衣裤。我当然很爱他,虽然爷爷在世时我从未意识到这点,我只是被要求孝顺、并听话地行了些看上去孝顺的举动,所以深得众人赞扬,但这不是出自于我的本意,我当时做的时候并未感觉到对爷爷的感情,只是纯粹做事并有点秀给众人看而已。然而现在想起来,我非常感激当时被要求做了这些应做的事情,否则,爷爷在我12岁时过世,我将一生都没有机会表达我对他的感情。 爷爷过世时,或许是因为他已卧床了很久,过世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也没有特别的悲伤。我记得那天爷爷在凌晨过世,家人乱纷纷地换衣服、布置灵堂,我一个人走出大门外,坐在门外的树桩上看已亮的天空中半边白色的月亮。他的葬礼进行了几天,遗体就放在堂屋桌后,脸上盖着黄表纸。堂屋里铺着麦草,孝子们得要住在草铺里,我一个人睡在爷爷头边的小草铺中,躺下时能看到纸下他的脸,他看起来很平静,老年斑和瘦瘦的脸颊。直到我们送灵柩上山,爷爷入葬那刻,我看着棺材下放,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开始嚎啕大哭,然而那时的感情还是很淡漠,哭完后,几个堂姐扶着我回家了,也没有特别得再悲伤。 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悲伤,或许这根源于从小读的书和经的事,我很小就明白每个人都要离开,终有一天我们都将不存在。然而对爷爷的感情和怀念,却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反而一日日更加清晰,我比以往更清晰地记起他几个特定时候的容貌,记起他的习惯,了解他的想法,想起很多的细节。如果能再次回到少年时候,我一定会用加倍的孝敬表达我的感情,我真的很爱那位老人。 中秋佳节,谨以此文纪念我17年前过世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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