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与还
上
陈清月接到小爱电话的时候，正在和妻子看83年的射雕英雄传。
对于看武侠电视剧这种事，妻子并不是很热衷，相比起来，她还是更喜欢看综艺节目和当红小生出演的爱情片。
妻子推推陈清月，在他接起电话的时候就换了节目。
陈清月听着电话那头沙沙的风声和车流声，没有说话。 妻子见他不做声，把电视声音调小了，有点不耐地问“谁啊?”
“小爱。”
“她怎么了?”妻子的细眉挑了起来，身子也一下坐直了。
“不说话，在街上，大概是打给你的。”陈清月把手机又拿近了，听着那边还是刚才的杂音，里面还隐约掺着女孩的哭声，“她好像哭了。”
“喂?小爱，我给你姐了。” 那边还没有回应，妻子就夺过了他的手机“伢子，咋啦?”
“啥子?”她看了看陈清月，转身回了卧室。
陈清月听着卧室门重重地一响，把电视又调回了射雕英雄传，里面正演到郭靖背着黄蓉在密林中破阵。
阳台的窗户没有关，夏末的风吹得窗帘飘，他仰面摊在沙发上，想起来瑛姑很有名的那首诗。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先白头，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外面的天已经很暗了，对面的楼里的灯基本上都亮着，他想象着这个时候上海的街上应该也是车水马龙，街边的灯会把整个城市照的亮如白昼。
陈清月和妻子认识八年了，开始只是不咸不淡的关系，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聊着，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后来谈了几个都不妥当，又到了催婚的年纪，妻子玩笑说，那就咱们试试吧。因为妻子的父亲在政府当值，对他的工作也是大有好处，而岳父也对陈清月的工作颇为赞赏，父母就把他们的婚事订了下来。
他读博后留在本院的事也在岳父的关系下很轻松地确定了。
清月在和妻子结婚的时候是有点恍惚的，他看着穿着婚纱笑的很明媚的妻子，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他想起王语嫣，那个貌若西子的美丽女人来，不知道她在枯井之中和段誉时的心境是否与自己此时有那么些许的相同。
不甚明白，似有遗憾。
他后来在性事后和妻子说起过这茬。
妻子接过他手里的烟，夜色中两人一阵沉默，妻子隔了半晌，看着烟灰落在地上，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亏你痴迷武侠得紧，那种时候居然想起神仙姐姐。”
陈清月的后半段生生咽回了肚子里，他盯着黑暗里的妻子，打落她手里还闪着光的烟，把她推倒在床上。
烟头烫得他的手有点疼，空调吹落他们身上的汗珠。
陈清月对于第一版中的结局不甚喜欢，王语嫣最后和段誉结成夫妻，那慕容复怎么办?他还是比较喜欢后来金庸老先生修过的第二版，王语嫣和阿碧一起照顾慕容复。
那样很好。
他在抽送时心里想的全是这一句。
妻子再出来时，电视已经演到了瑛姑出场，以眼为界，上面是苍苍老妇，下面青春犹存。
妻子把手机扔给他，冲他苦笑。
“怎么了，小爱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期末考试全挂了，家长会怕爸挂不住。”
“哦。” 陈清月想起来上次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和小爱很像的女孩，身边站着个高个子的男生，两人笑的很甜蜜的样子，大概是在谈恋爱吧。
“你也不问问为什么打给你?”
“你手机没电了吧。”
“家长会那几天爸出去开会，我也要出差，你去吧。”妻子这么说着，倒是有点期待陈清月的反应来。
“那几天院里也挺忙的……” 妻子的凤眼瞪了起来，陈清月的下半句没了着落，他咽下刚刚妻子喂给自己的苹果，“那我去吧。”
对于出席家长会这种事情，陈清月倒不是第一次。小时候他弟弟调皮，被传讯家长时总是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过去，他还记着那个有些年纪的老头，把他哥俩训得狗血淋头，他们一起站在学校的墙下，墙上全是爬山虎，他们的头都低着，好像很谦逊的样子，夏天的太阳刚刚照到鞋子上，洗的有些发白的球鞋在太阳下一晒就是一下午，直到他妈下班来学校领他们回家。
当然回了家也是免不了一顿训的。
他们还要站在自己门外，闻着走廊里各家的饭香，一直到晚上蚊子在楼道的灯下滴溜溜地打着转，老妈的呼噜隐隐响起时，老爸才敢偷偷把他们放回家里。
那段时间正是金庸的武侠电视泛滥的时节，罚站的时候总能听到不知谁家里电视放着的神雕侠侣或者是倚天屠龙记。
和金庸的武侠里的快意恩仇一起深深存在于陈清月记忆里的还有对班主任莫名其妙地恐惧。
妻子又给他削好了一块苹果，他笑着把它喂给了妻子。
灯光下的妻子皮肤很好，身上有沐浴露的味道，他把头埋在妻子颈窝，有点觉着电视很聒噪。
于是又是一夜好眠。
在去学校之前，陈清月是听小爱说起过他的班任的。
叫李明州，是个男人。
教语文，话不多，脾气不好，总黑着脸。
小爱那边似乎停顿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她说了一句“班任也挺喜欢看金庸的。”
“姐夫你不是也很喜欢吗？”
“现在武侠也不是很吃香了，金庸的作品大概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吧，在星流里一闪而过，挺耀眼的，不过总会过去。”他不知怎么想起来这么一句来，忘记了是什么人说的，一时有点胸闷。
高中生的家长会也就是那个样子，远没有陈清月想的可怕。
班主任和小爱说的一样，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在讲台上面说着年年类似的话，无非是什么抓紧学习不要分心考重点大学之类。
陈清月无聊地翻弄小爱留在桌子上的作业本，“宛若朱碧”红墨水批注的几个字端端正正，和台上的人很是相称。
他想起来，他们之前还曾见过。
主任女儿结婚的酒席上。
主任马上退休，他一退，剩下的位子就是陈清月的了，所以那天他被灌得快要趴下了，在将醉未醉的时候他似乎抬头看了一眼，恰恰好隔着那么多的人和灯和影子，他就看到了李明洲。
他穿着衬衣坐在离他很远的酒桌上，陈清月听着嘈杂纷乱的祝贺声哀叹声，看对方大大方方地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很清楚地看见李明洲脸上没有一点喝多了的迹象，他板着脸，不笑也不恼，人家不进他酒的时候，他就发呆，望着酒店的窗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顺着李明洲的目光，陈清月也往外面看，但是只能看到哈着白气的玻璃上面隐隐约约地映出他们的影子。
旁边不知道是谁拉扯了他一把，瞅着李明洲那里看了一眼，呦呵了一声，那人呀，听说是林洛的前任，家长都见过了不知道怎么就吹了，主任也是好脾气，把他给叫上了。林洛是主任的女儿。
陈清月蒙的甩了甩脑袋，眼前的东西开始重影，他还是坚持看向李明洲那里。 他们那一桌子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了他一个，他坐在那里还是看着窗外。 陈清月记着他趴倒在桌子上时看到那人的嘴唇动了动，他最后往什么也看不清的外面看了一眼，他似乎看到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又连带着想起穆念慈来，想起她在雪中等待杨康，风雪很大，她就那样守候着。
最后就听着一大桌的人喊着叫着他的名字，给他的妻子打电话。
李明洲似乎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似乎又没有。
办公室里围着一群学生家长，陈清月靠在走廊上，从门上的玻璃里看到李明洲沉默地低着头，有时候也会说上几句话，每一句都很干脆直切要害。
等的不耐地在走廊里抽了一支烟，在烟快要完的时候，李明洲出来了。
他看看对方，掐了手里的烟，站了起来。 “去里面聊吧。”
聊得内容当然是小爱，陈清月站着，李明洲坐下，他还是低着头，陈清月也低着头，小时候的毛病似乎是改不掉了，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子，李明洲点了一根烟，陈清月稍稍抬头，他瞥见门口贴着“禁止吸烟”他也瞥见李明洲的手有点抖。
李明洲抽着烟，他那一本正经地脸色终于变了变，烟挡在他面前，在陈清月看来，似乎是比往前柔和了不少，这个往前，是指他们之前见得两面。
“刘爱爱同学好像谈恋爱了。”李明洲的声音很干很涩。
“哦。”
“回家和她说说吧。”
“嗯。”
停顿了那么一两秒，李明州说 她作文写得不赖，陈清月想起本子上面批注的那几个字来，也不知道该映衬什么。已经是傍晚了，楼里的学生家长老师好像都走了，空空荡荡的走廊里没有什么人声，陈清月好像瞧见楼外面一重一重的绿色，树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有点像他小时候看到的。
李明州接着说 刘爱爱挺聪明的，最后一年不要分心了。
陈清月点点头。
李明州似乎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半晌陈清月也没有什么动静，他还是那么低头站着，偶尔东西瞅一瞅。
他觉着自己这个时候有点像办错事等待黄蓉处置的郭靖，其实他还是更喜欢萧峰的。
他有点看不透李明州，他的眼睛很深，望过去像一潭水，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很难琢磨。
李明州把东西收拾好了也不见陈清月有动静，他转过身去看了他一眼，和他说没什么事儿了，可以走了。 陈清月也盯着他看，但是看不出个什么名堂，转身出了教师门。
接着他听到李明洲说，书还是还给你吧。
然后他就他快步走了出来，手里有一册书。
陈清月停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嗫嚅了半天，也没有吞吐出半个字，他心里知道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是这个有点软弱的郭靖了，或者他连郭靖也不如，最多只能是虚竹吧，萧峰那样的大侠他是当不成了。
李明洲说还给你吧。 陈清月不知道该不该接过来，他看那册书似乎很新，和原先他家里那套不甚一样，仔细再看又觉着是一样的，就那样看了很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听说天龙八部后来修了，王语嫣最后没有和段誉在一起，她去陪慕容复了。”然后他终于有了勇气直视对方。
“是吗，我好久不看了。”
他见对方的脸上有点释然地露出个笑容来，和很多年以前是一个样子，他笑起来左侧脸颊上有个不深的酒窝，看起来年纪小了不少，陈清月想起从前他冲着自己笑的日子，他把书小心地放回书包里，笑着说那咱们一起去吧的那些日子，那个时候也是傍晚，夏风习习，还有海边的潮味儿，陈清月一直觉得，李明洲笑起来很好看。
外面电视里正演着男女主角的生离死别，除了听着让人心烦的台词外，还有李明州姐姐隐隐的哭声。
李明州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本语文书，只露出了一双眼来。
屋里拉着窗帘，门掩着，客厅的光从门缝里进来，停在了床前，李明州盯着看不明了的天花板，有些失神。 听王庆国说最近学校旁边的录像厅有了很多时下流行的武侠电影，可以租回家看，也能在老板店里看，就是贵点。
李明州把脸上的书往下拉拉，又露出了鼻子。
他想着窗外的大雪，一点也不愿意出去。
这里很少下雪，今年冬天是个例外。
这种天气王庆国应该很喜欢，放假前他就嚷着要去滑冰了。王庆国是个永远都热情澎湃的人，他可以在被他爸打的鼻青脸肿之后一脸兴奋地和李明州讲自己和朋友去乡下看星星时的热闹场景，也可以在挂科后很豪爽地先去游戏厅浪一把再回家挨训。
李明州一直很奇怪他们是怎么成了朋友的。
这样的疑问他也和王庆国说过，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很认真地告诉李明州，因为你看起来呆呆的，做什么事情都那么认真，我就觉着你一定能成为我一辈子的铁哥们儿。
李明州琢磨了很久，觉着这话说的颠三倒四没有逻辑，他想和王庆国说没有什么一辈子的朋友，但是最后没有说出口，他盯着王庆国的小眼睛，拍了拍他的肩膀。
床头的表一下一下地走着，他听见秒针滴滴答答的声音，抬了抬胳膊，他看着半暗不暗的胳膊，很长，有点瘦，停在那里半天，他把书又扣到了脸上，这次连眼睛也一起遮住，眼前只剩下黑暗。
他在黑暗里勾勒出一个江湖来，里面有仗剑天涯风流潇洒的侠客，有柔情似水情意绵绵的巷陌女子，有为老不尊的顽童，还有无恶不作却心系红颜的小人，有恩怨，还有仇缘。
金庸的射雕三部曲，古龙的楚留香和陆小凤，梁羽生的卓一航与练霓裳，不同于姐姐热衷的儿女情长，李明洲觉着其中更有一番滋味。
李明洲对武侠小说很感兴趣，缘由是王庆国带来的几册书，大概是看朋友之前伤了腿，没法子打球，偷着给了他两套书，是很旧的书，封面不知道去了哪里，纸张颜色都是年代感很强的灰黄，王庆国把书给他时一个劲儿地冲他计弄眉眼，啧啧地说着书里面内容好，他只当是没事消遣，却在书后看到一篇写的细细密密的评论后，当真来了兴致。
后来李明洲问王庆国书是哪里买来，他也曾去巷陌路边的摊子上翻看过，新鲜的故事有，再版的书有，成册的连环画有，但是没有一本后面再写满了自己的感受。
那是种挺奇妙的感觉，他和王庆国坐在书店门口，里面有正版的最近的鹿鼎记，街边就能看着太阳一寸一寸往下沉，他想问问王庆国昨天电视里的天龙八部结局看了没有，他想告诉他，自己并不是很喜欢那个和书里一样的结局，总感觉有点勉强，他还是更喜欢木婉清，相逢一笑的木婉清。王庆国盯着远处的浮云，嘴里念叨着今晚要赶的功课，李明洲忽然有点想念那篇不那么讨喜的评论，还有那个写评论的人。
他们就那样呆呆地坐了半天。
李明洲有点醒过味来，他们心里自有江湖。
姐姐把电话递到李明洲手里时，是很开心的。
电话那头是吵吵闹闹的人声，李明洲接起来：“喂，李明洲。”
“出来玩吧，我今天给你一个惊喜！”王庆国的声音很大。
李明洲答应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他看着外面还没有停的雪，站在客厅里半天没有动静。
“去吧，小洲，和同学多玩嘛，别一天待在家里，闷坏了。”姐姐很细心地把手套和帽子给他，“下次可以把同学叫来家里玩啊，看录像带什么也可以，爸妈肯定也同意。” 他被姐姐打发出了家门。
出现在约好的书摊时，李明洲觉着自己快要冻僵了，他看见王庆国穿着牛仔褂不嫌冷地冲他大吼大叫，终于扯出一个笑容来，然后才看见王庆国身边的人，陈清月。
说起来李明洲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前几次在书摊也遇到过。
第一次遇见是在录像厅门口，老板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书剑恩仇录的带子，很夸张地在玻璃上贴了一大张纸。 李明洲站在录像厅门口，盯着那张纸看，上面是他认识不认识的男女明星，讲的是个他熟悉又不熟悉的故事，他在录像厅门口呆了半天。
他看的第一本金庸就是书剑恩仇录，有时候会有点憋屈地想起书后的那篇评论来，它说的不是香香公主，不是霍青桐，是李沅芷，李沅芷喜欢了余鱼同一生，舍弃了一切，余鱼同却苦苦痴恋骆冰，评论的人有点伤感地感叹，如果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个人也有一个很喜欢的人，那还有没有必要继续下去？
李明洲对里面的人物映像并不十分深刻，但总能想起，夏天的风吹得不知谁家的风铃响个不停，他脑中是漫漫黄沙，李沅芷一人走下来。
他呆的时间有点长，长到里面的人买了录像带走出来他还是呆站在那里。
“嘿，你很喜欢看这个吗？”
李明洲回过神来，就见了眼前的陈清月，高个子男生手里拿着录像带，于是有点迟钝地点点头。
然后他见他摇摇手里的录像带，上面的图片和玻璃上的海报有点像，李明洲什么也有说，拉紧书包带转身走了。 他好像身后的人没有动静，看了他很久，因为他感觉自己的后脑勺有点热，在转过街角的时候他张望了一眼，录像厅门口只有几个踢踢踏踏地小学生，那个很高看起来很安静的男生不见了。
李明洲只觉着有点糟。
听着王庆国互相做着介绍，李明洲只是瞅着脚尖发呆。
对面的人一直笑盈盈的看着。
“嘿，阿洲！”王庆国一把揽过李明洲的肩，“他快搬家了，想把家里的书和录像带卖掉，全是武侠，我带你过去看看？”
李明洲抬头看了陈清月一眼，他还是直勾勾地看着，让人不自在，于是低下头去，闷声闷气地答应了。
到了陈清月家里时，李明洲是小小地吃了一惊的，他的屋子里有一架子的书和录像带。 新版的鹿鼎记，旧版的笑傲江湖，有金庸，有古龙，还有梁羽生。
“真多啊……”王庆国惊叹。
“没关系，随便看，如果喜欢我可以送你的。”陈清月说着，给李明洲手里递过去一本。
封面是九成新的倚天屠龙记，于是翻开看，首页写了几个小字，再往后翻，没几页旁边就标注着几行字，陈清月大概是看到他停顿了下来，侧过头去，也看到了书上的字，伸出手来又缩了回去，他摸摸鼻子，“那些是我做的标记，看的时候想到什么就顺手写了上 去，别笑话我啊。”
王庆国听了赶紧打开一本书去看，果然也看到旁边的字，不工整，内容天马行空。
“挺好的。”李明洲把书合起来还给陈清月，笑了笑，转过身去看录像带。
陈清月的手停在了半道。
再转过来的时候，李明洲就见陈清月红着脸。他想着这人真是奇怪，这么冷的天还热。
外面的雪还下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商量了半天，王庆国也没有和陈清月谈妥价格，李明洲在旁边看了半本倚天。“那就算了吧，嘿，阿洲，咱们回去吧。”王庆国去喊一边的李明洲。 李明洲看看眼前两人的脸色，点点头，有点不舍地把书放到陈清月的桌子上，和王庆国走了。
这次李明洲很确定，陈清月一直在后面看着他，因为他后来追了上去，忘了穿大衣，怀里抱着那本倚天，他喊住了李明洲。“我借给你看吧。”
雪花落在陈清月的头发上，脸上，毛衣上，他笑着把整册书递给李明洲，似乎不觉着冷。
李明洲冷的想哆嗦。
他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和陈清月说谢谢，也忘记了自己是不是和他笑了笑，他窝在床上看着书里郭襄和何足道翩然邂逅在山水之间。
他只觉着有点糟。
李明洲把四本书读完已经是好多天以后，他不知道这几天王庆国和陈清月的关系怎么忽然铁了起来，他把书还给陈清月，却被王庆国扯去滑冰，还有学校里的一些同学，一起去。
滑冰场里人挺多，是个室外的，不怎么正规，但是胜在价格便宜，李明洲试着划了几下就摔在了冰面上，四仰八叉的，王庆国和那帮同学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李明洲坐在冰面上，底下凉凉的，他想自己快要感冒了。
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李明洲抬头，看见陈清月伸出手来。
陈清月的手是潮的，很暖和，很有劲儿，李明洲过了很多年还记着他的那只手，很温暖。
他们一起到旁边休息，陈清月变戏法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来，“里面都是番外，很多都是金庸先生的私下写的，市面上没有。”然后有点讨好意味地递给李明洲。
李明洲接过来，也不看，就是摩挲着封面。
“金庸的书挺好看。”
“嗯。”
“我也看过古龙的。”
“嗯。”
“古龙的江湖也不错，不过我还是喜欢金庸。”
“嗯。”
“金庸的书里我最喜欢李沅芷。”
李明洲转过头去看陈清月，陈清月还是笑着，他接着说下去“赵敏，香香公主，黄蓉，小龙女都太幸福了，他们喜欢的人都喜欢她们，可是只有李沅芷，连半点的怜惜都是作者于心不忍给的，我要是有个喜欢的人，一定也像她一样，就算是抛弃了所有，也要摇摇大漠随他 去，就算他不喜欢我。”
陈清月的眼睛里好像闪着光。
李明洲只好把视线错开。
“你呢？你喜欢谁？”
“我？”李明洲愣了一下神。金庸笔下的女子那么多，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谁比较好，他原本是比较偏向去李沅芷的，但是听了陈清月的话，忽然就不想说什么了。
“纪晓芙吧。”李明洲禁不住对方直勾勾的目光，终于从脑子里搜出这么一个来。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杨不悔吧。”
陈清月也有点愣，又笑了起来，“我也很喜欢纪晓芙。开始的时候看她软弱，后来她和师太决裂，给孩子取名杨不悔，我才回味过来。”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看见几片雪花落下来。
陈清月说 明天去录像厅看东邪西毒吧，正好放那个。
李明洲看着远处赶来的王庆国，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李明洲远远地就看到陈清月跺着脚在录像厅门口等着他。
录像厅里面零零散散几个人，陈清月和他坐在最后一排。
其实李明洲很少来这种地方，后来行业不景气，胖老板开始出租录像带，他才跟着王庆国来了几次。
屋里的光线很暗，李明洲侧过头去看陈清月，他刚好也偏过头来，两人一时都有点窘迫，这个时候电影刚刚好开始放。
李明洲的眼皮耷拉着，他很努力地想要看清楚屏幕上的人影，但是头却嗡嗡地响。
身边有细细碎碎的响声，李明洲的手忽然被人拉住，他皱着眉头去看陈清月，对方正一本正经地盯着前方，门需掩着的一线中，有光露了进来，落在陈清月的脸上，李明洲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和颤抖地睫毛，他忽的握紧了陈清月的手。
李明洲这个时候有点清醒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屏幕，电影的序幕刚刚过去，他看到了漠漠黄沙里的客栈，欧阳锋正坐在里面。
他感觉陈清月正盯着自己，他的手被陈清月的包住了，陈清月用的力气有点大，他就那么握着，一直也不松开。
电影行进着，是大片的旁白，张国荣的声音很好听，李明洲听着有点醉。
书里的欧阳锋是什么样子的？一时间想不起来，李明洲感觉自己很冷，冷的快要掉进冰窟里。
“好看吗？”他听到陈清月问。
“还行吧。”李明洲看着陈清月黑暗里亮晶晶的眼睛，笑了笑。
接着陈清月的指腹就碰到了李明洲的脸颊，李明洲呆住了。
陈清月碰着碰着就开始摸他的脸。
李明洲知道自己的头疼，但是他在疼痛之中能很敏锐地感觉到陈清月的手从他的脸颊到了他的眉梢又开始往下，停在了他的嘴唇上。
他的动作很轻，还有些抖，李明洲闭着眼睛，黑暗之中剩下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他听到嘈杂的背景下，陈清月不稳的呼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近到他能听到对方一下比一下快的心跳。
李明洲想着糟了，他没有躲开。
陈清月的吻落在了李明洲的脸颊上，很轻，很凉。
李明洲再次见到陈清月是一年以后的夏天。
他坐了很久的火车，去滨海的城市看陈清月。
他们是在车站遇到的。
陈清月背着书包，疲倦地站在车站的出口。
李明洲看着他，有点想笑。
最后李明洲是没有赶上送陈清月的，他从录像厅回家后就发了高烧，允许出门的时候陈清月一家已经搬走了，雪也停了好几天。
王庆国满脸遗憾的说后来陈清月把带不走的书和录像带碟都给了他们，要是陈清月在的话，一定能白拿好多的。陈清月还是留了一套给李明洲的，精装版的天龙八部，不过是借给他。
李明洲总是在桌前想起陈清月留给他的地址。
还有那个又凉又轻的吻。
露风的车子把他们拉去海边，车开得很快，车上的人很多，他们挤在一起，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李明洲的眼睛被吹的睁不开。
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外面快要掉下去的红彤彤的太阳，还有陈清月阴影里的侧脸，忽然就不想把书包里的书还给他了。
陈清月牵住了李明洲的手，他们就那么牵着到了海边。
两个人靠着坐在海岸上，李明洲的手心都是汗。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李明洲听着海水起起落落，然后就听到陈清月说。
他说，我喜欢你，李明洲。
不管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我都喜欢你。
李明洲还没有来得及应答，他就被陈清月扳过了下巴，开始只是轻轻地触碰，然后就变得激烈。
分开的时候李明洲有点气喘，陈清月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喜欢你。
李明洲笑着看着他，他回答他，我也是。
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关于金庸的武侠，关于他们自己。
他们就一直靠着到了天亮。
李明洲最后也没有把书包里的书还给陈清月。他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和他说，比如他不喜欢天龙八部的结局，比如他也很喜欢李沅芷，比如他想要再看看东邪西毒那个电影，可是一晚上的时间太短。
于是李明洲躺在床上想，下次再见到，也不要把书还给他。
李明洲又把语文书扣到了脸上，连眼睛也一起遮住。
end
陈清月开着车，他耳边全是小爱的叽叽喳喳。
“班任也可喜欢看金庸了”
“你不知道他每天晚自习都拿着一本武侠小说看”
“他办公室抽屉里还锁着一本呢，天龙八部，班任可宝贝它了。”
陈清月想着想着，不知怎么，眼睛有点痒，他趁着红绿灯停下车，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哭了。
陈清月接到小爱电话的时候，正在和妻子看83年的射雕英雄传。
对于看武侠电视剧这种事，妻子并不是很热衷，相比起来，她还是更喜欢看综艺节目和当红小生出演的爱情片。
妻子推推陈清月，在他接起电话的时候就换了节目。
陈清月听着电话那头沙沙的风声和车流声，没有说话。 妻子见他不做声，把电视声音调小了，有点不耐地问“谁啊?”
“小爱。”
“她怎么了?”妻子的细眉挑了起来，身子也一下坐直了。
“不说话，在街上，大概是打给你的。”陈清月把手机又拿近了，听着那边还是刚才的杂音，里面还隐约掺着女孩的哭声，“她好像哭了。”
“喂?小爱，我给你姐了。” 那边还没有回应，妻子就夺过了他的手机“伢子，咋啦?”
“啥子?”她看了看陈清月，转身回了卧室。
陈清月听着卧室门重重地一响，把电视又调回了射雕英雄传，里面正演到郭靖背着黄蓉在密林中破阵。
阳台的窗户没有关，夏末的风吹得窗帘飘，他仰面摊在沙发上，想起来瑛姑很有名的那首诗。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先白头，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外面的天已经很暗了，对面的楼里的灯基本上都亮着，他想象着这个时候上海的街上应该也是车水马龙，街边的灯会把整个城市照的亮如白昼。
陈清月和妻子认识八年了，开始只是不咸不淡的关系，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聊着，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后来谈了几个都不妥当，又到了催婚的年纪，妻子玩笑说，那就咱们试试吧。因为妻子的父亲在政府当值，对他的工作也是大有好处，而岳父也对陈清月的工作颇为赞赏，父母就把他们的婚事订了下来。
他读博后留在本院的事也在岳父的关系下很轻松地确定了。
清月在和妻子结婚的时候是有点恍惚的，他看着穿着婚纱笑的很明媚的妻子，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他想起王语嫣，那个貌若西子的美丽女人来，不知道她在枯井之中和段誉时的心境是否与自己此时有那么些许的相同。
不甚明白，似有遗憾。
他后来在性事后和妻子说起过这茬。
妻子接过他手里的烟，夜色中两人一阵沉默，妻子隔了半晌，看着烟灰落在地上，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亏你痴迷武侠得紧，那种时候居然想起神仙姐姐。”
陈清月的后半段生生咽回了肚子里，他盯着黑暗里的妻子，打落她手里还闪着光的烟，把她推倒在床上。
烟头烫得他的手有点疼，空调吹落他们身上的汗珠。
陈清月对于第一版中的结局不甚喜欢，王语嫣最后和段誉结成夫妻，那慕容复怎么办?他还是比较喜欢后来金庸老先生修过的第二版，王语嫣和阿碧一起照顾慕容复。
那样很好。
他在抽送时心里想的全是这一句。
妻子再出来时，电视已经演到了瑛姑出场，以眼为界，上面是苍苍老妇，下面青春犹存。
妻子把手机扔给他，冲他苦笑。
“怎么了，小爱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期末考试全挂了，家长会怕爸挂不住。”
“哦。” 陈清月想起来上次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和小爱很像的女孩，身边站着个高个子的男生，两人笑的很甜蜜的样子，大概是在谈恋爱吧。
“你也不问问为什么打给你?”
“你手机没电了吧。”
“家长会那几天爸出去开会，我也要出差，你去吧。”妻子这么说着，倒是有点期待陈清月的反应来。
“那几天院里也挺忙的……” 妻子的凤眼瞪了起来，陈清月的下半句没了着落，他咽下刚刚妻子喂给自己的苹果，“那我去吧。”
对于出席家长会这种事情，陈清月倒不是第一次。小时候他弟弟调皮，被传讯家长时总是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过去，他还记着那个有些年纪的老头，把他哥俩训得狗血淋头，他们一起站在学校的墙下，墙上全是爬山虎，他们的头都低着，好像很谦逊的样子，夏天的太阳刚刚照到鞋子上，洗的有些发白的球鞋在太阳下一晒就是一下午，直到他妈下班来学校领他们回家。
当然回了家也是免不了一顿训的。
他们还要站在自己门外，闻着走廊里各家的饭香，一直到晚上蚊子在楼道的灯下滴溜溜地打着转，老妈的呼噜隐隐响起时，老爸才敢偷偷把他们放回家里。
那段时间正是金庸的武侠电视泛滥的时节，罚站的时候总能听到不知谁家里电视放着的神雕侠侣或者是倚天屠龙记。
和金庸的武侠里的快意恩仇一起深深存在于陈清月记忆里的还有对班主任莫名其妙地恐惧。
妻子又给他削好了一块苹果，他笑着把它喂给了妻子。
灯光下的妻子皮肤很好，身上有沐浴露的味道，他把头埋在妻子颈窝，有点觉着电视很聒噪。
于是又是一夜好眠。
在去学校之前，陈清月是听小爱说起过他的班任的。
叫李明州，是个男人。
教语文，话不多，脾气不好，总黑着脸。
小爱那边似乎停顿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她说了一句“班任也挺喜欢看金庸的。”
“姐夫你不是也很喜欢吗？”
“现在武侠也不是很吃香了，金庸的作品大概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吧，在星流里一闪而过，挺耀眼的，不过总会过去。”他不知怎么想起来这么一句来，忘记了是什么人说的，一时有点胸闷。
高中生的家长会也就是那个样子，远没有陈清月想的可怕。
班主任和小爱说的一样，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在讲台上面说着年年类似的话，无非是什么抓紧学习不要分心考重点大学之类。
陈清月无聊地翻弄小爱留在桌子上的作业本，“宛若朱碧”红墨水批注的几个字端端正正，和台上的人很是相称。
他想起来，他们之前还曾见过。
主任女儿结婚的酒席上。
主任马上退休，他一退，剩下的位子就是陈清月的了，所以那天他被灌得快要趴下了，在将醉未醉的时候他似乎抬头看了一眼，恰恰好隔着那么多的人和灯和影子，他就看到了李明洲。
他穿着衬衣坐在离他很远的酒桌上，陈清月听着嘈杂纷乱的祝贺声哀叹声，看对方大大方方地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很清楚地看见李明洲脸上没有一点喝多了的迹象，他板着脸，不笑也不恼，人家不进他酒的时候，他就发呆，望着酒店的窗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顺着李明洲的目光，陈清月也往外面看，但是只能看到哈着白气的玻璃上面隐隐约约地映出他们的影子。
旁边不知道是谁拉扯了他一把，瞅着李明洲那里看了一眼，呦呵了一声，那人呀，听说是林洛的前任，家长都见过了不知道怎么就吹了，主任也是好脾气，把他给叫上了。林洛是主任的女儿。
陈清月蒙的甩了甩脑袋，眼前的东西开始重影，他还是坚持看向李明洲那里。 他们那一桌子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了他一个，他坐在那里还是看着窗外。 陈清月记着他趴倒在桌子上时看到那人的嘴唇动了动，他最后往什么也看不清的外面看了一眼，他似乎看到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又连带着想起穆念慈来，想起她在雪中等待杨康，风雪很大，她就那样守候着。
最后就听着一大桌的人喊着叫着他的名字，给他的妻子打电话。
李明洲似乎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似乎又没有。
办公室里围着一群学生家长，陈清月靠在走廊上，从门上的玻璃里看到李明洲沉默地低着头，有时候也会说上几句话，每一句都很干脆直切要害。
等的不耐地在走廊里抽了一支烟，在烟快要完的时候，李明洲出来了。
他看看对方，掐了手里的烟，站了起来。 “去里面聊吧。”
聊得内容当然是小爱，陈清月站着，李明洲坐下，他还是低着头，陈清月也低着头，小时候的毛病似乎是改不掉了，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子，李明洲点了一根烟，陈清月稍稍抬头，他瞥见门口贴着“禁止吸烟”他也瞥见李明洲的手有点抖。
李明洲抽着烟，他那一本正经地脸色终于变了变，烟挡在他面前，在陈清月看来，似乎是比往前柔和了不少，这个往前，是指他们之前见得两面。
“刘爱爱同学好像谈恋爱了。”李明洲的声音很干很涩。
“哦。”
“回家和她说说吧。”
“嗯。”
停顿了那么一两秒，李明州说 她作文写得不赖，陈清月想起本子上面批注的那几个字来，也不知道该映衬什么。已经是傍晚了，楼里的学生家长老师好像都走了，空空荡荡的走廊里没有什么人声，陈清月好像瞧见楼外面一重一重的绿色，树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有点像他小时候看到的。
李明州接着说 刘爱爱挺聪明的，最后一年不要分心了。
陈清月点点头。
李明州似乎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半晌陈清月也没有什么动静，他还是那么低头站着，偶尔东西瞅一瞅。
他觉着自己这个时候有点像办错事等待黄蓉处置的郭靖，其实他还是更喜欢萧峰的。
他有点看不透李明州，他的眼睛很深，望过去像一潭水，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很难琢磨。
李明州把东西收拾好了也不见陈清月有动静，他转过身去看了他一眼，和他说没什么事儿了，可以走了。 陈清月也盯着他看，但是看不出个什么名堂，转身出了教师门。
接着他听到李明洲说，书还是还给你吧。
然后他就他快步走了出来，手里有一册书。
陈清月停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嗫嚅了半天，也没有吞吐出半个字，他心里知道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是这个有点软弱的郭靖了，或者他连郭靖也不如，最多只能是虚竹吧，萧峰那样的大侠他是当不成了。
李明洲说还给你吧。 陈清月不知道该不该接过来，他看那册书似乎很新，和原先他家里那套不甚一样，仔细再看又觉着是一样的，就那样看了很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听说天龙八部后来修了，王语嫣最后没有和段誉在一起，她去陪慕容复了。”然后他终于有了勇气直视对方。
“是吗，我好久不看了。”
他见对方的脸上有点释然地露出个笑容来，和很多年以前是一个样子，他笑起来左侧脸颊上有个不深的酒窝，看起来年纪小了不少，陈清月想起从前他冲着自己笑的日子，他把书小心地放回书包里，笑着说那咱们一起去吧的那些日子，那个时候也是傍晚，夏风习习，还有海边的潮味儿，陈清月一直觉得，李明洲笑起来很好看。
外面电视里正演着男女主角的生离死别，除了听着让人心烦的台词外，还有李明州姐姐隐隐的哭声。
李明州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本语文书，只露出了一双眼来。
屋里拉着窗帘，门掩着，客厅的光从门缝里进来，停在了床前，李明州盯着看不明了的天花板，有些失神。 听王庆国说最近学校旁边的录像厅有了很多时下流行的武侠电影，可以租回家看，也能在老板店里看，就是贵点。
李明州把脸上的书往下拉拉，又露出了鼻子。
他想着窗外的大雪，一点也不愿意出去。
这里很少下雪，今年冬天是个例外。
这种天气王庆国应该很喜欢，放假前他就嚷着要去滑冰了。王庆国是个永远都热情澎湃的人，他可以在被他爸打的鼻青脸肿之后一脸兴奋地和李明州讲自己和朋友去乡下看星星时的热闹场景，也可以在挂科后很豪爽地先去游戏厅浪一把再回家挨训。
李明州一直很奇怪他们是怎么成了朋友的。
这样的疑问他也和王庆国说过，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很认真地告诉李明州，因为你看起来呆呆的，做什么事情都那么认真，我就觉着你一定能成为我一辈子的铁哥们儿。
李明州琢磨了很久，觉着这话说的颠三倒四没有逻辑，他想和王庆国说没有什么一辈子的朋友，但是最后没有说出口，他盯着王庆国的小眼睛，拍了拍他的肩膀。
床头的表一下一下地走着，他听见秒针滴滴答答的声音，抬了抬胳膊，他看着半暗不暗的胳膊，很长，有点瘦，停在那里半天，他把书又扣到了脸上，这次连眼睛也一起遮住，眼前只剩下黑暗。
他在黑暗里勾勒出一个江湖来，里面有仗剑天涯风流潇洒的侠客，有柔情似水情意绵绵的巷陌女子，有为老不尊的顽童，还有无恶不作却心系红颜的小人，有恩怨，还有仇缘。
金庸的射雕三部曲，古龙的楚留香和陆小凤，梁羽生的卓一航与练霓裳，不同于姐姐热衷的儿女情长，李明洲觉着其中更有一番滋味。
李明洲对武侠小说很感兴趣，缘由是王庆国带来的几册书，大概是看朋友之前伤了腿，没法子打球，偷着给了他两套书，是很旧的书，封面不知道去了哪里，纸张颜色都是年代感很强的灰黄，王庆国把书给他时一个劲儿地冲他计弄眉眼，啧啧地说着书里面内容好，他只当是没事消遣，却在书后看到一篇写的细细密密的评论后，当真来了兴致。
后来李明洲问王庆国书是哪里买来，他也曾去巷陌路边的摊子上翻看过，新鲜的故事有，再版的书有，成册的连环画有，但是没有一本后面再写满了自己的感受。
那是种挺奇妙的感觉，他和王庆国坐在书店门口，里面有正版的最近的鹿鼎记，街边就能看着太阳一寸一寸往下沉，他想问问王庆国昨天电视里的天龙八部结局看了没有，他想告诉他，自己并不是很喜欢那个和书里一样的结局，总感觉有点勉强，他还是更喜欢木婉清，相逢一笑的木婉清。王庆国盯着远处的浮云，嘴里念叨着今晚要赶的功课，李明洲忽然有点想念那篇不那么讨喜的评论，还有那个写评论的人。
他们就那样呆呆地坐了半天。
李明洲有点醒过味来，他们心里自有江湖。
姐姐把电话递到李明洲手里时，是很开心的。
电话那头是吵吵闹闹的人声，李明洲接起来：“喂，李明洲。”
“出来玩吧，我今天给你一个惊喜！”王庆国的声音很大。
李明洲答应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他看着外面还没有停的雪，站在客厅里半天没有动静。
“去吧，小洲，和同学多玩嘛，别一天待在家里，闷坏了。”姐姐很细心地把手套和帽子给他，“下次可以把同学叫来家里玩啊，看录像带什么也可以，爸妈肯定也同意。” 他被姐姐打发出了家门。
出现在约好的书摊时，李明洲觉着自己快要冻僵了，他看见王庆国穿着牛仔褂不嫌冷地冲他大吼大叫，终于扯出一个笑容来，然后才看见王庆国身边的人，陈清月。
说起来李明洲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前几次在书摊也遇到过。
第一次遇见是在录像厅门口，老板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书剑恩仇录的带子，很夸张地在玻璃上贴了一大张纸。 李明洲站在录像厅门口，盯着那张纸看，上面是他认识不认识的男女明星，讲的是个他熟悉又不熟悉的故事，他在录像厅门口呆了半天。
他看的第一本金庸就是书剑恩仇录，有时候会有点憋屈地想起书后的那篇评论来，它说的不是香香公主，不是霍青桐，是李沅芷，李沅芷喜欢了余鱼同一生，舍弃了一切，余鱼同却苦苦痴恋骆冰，评论的人有点伤感地感叹，如果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个人也有一个很喜欢的人，那还有没有必要继续下去？
李明洲对里面的人物映像并不十分深刻，但总能想起，夏天的风吹得不知谁家的风铃响个不停，他脑中是漫漫黄沙，李沅芷一人走下来。
他呆的时间有点长，长到里面的人买了录像带走出来他还是呆站在那里。
“嘿，你很喜欢看这个吗？”
李明洲回过神来，就见了眼前的陈清月，高个子男生手里拿着录像带，于是有点迟钝地点点头。
然后他见他摇摇手里的录像带，上面的图片和玻璃上的海报有点像，李明洲什么也有说，拉紧书包带转身走了。 他好像身后的人没有动静，看了他很久，因为他感觉自己的后脑勺有点热，在转过街角的时候他张望了一眼，录像厅门口只有几个踢踢踏踏地小学生，那个很高看起来很安静的男生不见了。
李明洲只觉着有点糟。
听着王庆国互相做着介绍，李明洲只是瞅着脚尖发呆。
对面的人一直笑盈盈的看着。
“嘿，阿洲！”王庆国一把揽过李明洲的肩，“他快搬家了，想把家里的书和录像带卖掉，全是武侠，我带你过去看看？”
李明洲抬头看了陈清月一眼，他还是直勾勾地看着，让人不自在，于是低下头去，闷声闷气地答应了。
到了陈清月家里时，李明洲是小小地吃了一惊的，他的屋子里有一架子的书和录像带。 新版的鹿鼎记，旧版的笑傲江湖，有金庸，有古龙，还有梁羽生。
“真多啊……”王庆国惊叹。
“没关系，随便看，如果喜欢我可以送你的。”陈清月说着，给李明洲手里递过去一本。
封面是九成新的倚天屠龙记，于是翻开看，首页写了几个小字，再往后翻，没几页旁边就标注着几行字，陈清月大概是看到他停顿了下来，侧过头去，也看到了书上的字，伸出手来又缩了回去，他摸摸鼻子，“那些是我做的标记，看的时候想到什么就顺手写了上 去，别笑话我啊。”
王庆国听了赶紧打开一本书去看，果然也看到旁边的字，不工整，内容天马行空。
“挺好的。”李明洲把书合起来还给陈清月，笑了笑，转过身去看录像带。
陈清月的手停在了半道。
再转过来的时候，李明洲就见陈清月红着脸。他想着这人真是奇怪，这么冷的天还热。
外面的雪还下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商量了半天，王庆国也没有和陈清月谈妥价格，李明洲在旁边看了半本倚天。“那就算了吧，嘿，阿洲，咱们回去吧。”王庆国去喊一边的李明洲。 李明洲看看眼前两人的脸色，点点头，有点不舍地把书放到陈清月的桌子上，和王庆国走了。
这次李明洲很确定，陈清月一直在后面看着他，因为他后来追了上去，忘了穿大衣，怀里抱着那本倚天，他喊住了李明洲。“我借给你看吧。”
雪花落在陈清月的头发上，脸上，毛衣上，他笑着把整册书递给李明洲，似乎不觉着冷。
李明洲冷的想哆嗦。
他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和陈清月说谢谢，也忘记了自己是不是和他笑了笑，他窝在床上看着书里郭襄和何足道翩然邂逅在山水之间。
他只觉着有点糟。
李明洲把四本书读完已经是好多天以后，他不知道这几天王庆国和陈清月的关系怎么忽然铁了起来，他把书还给陈清月，却被王庆国扯去滑冰，还有学校里的一些同学，一起去。
滑冰场里人挺多，是个室外的，不怎么正规，但是胜在价格便宜，李明洲试着划了几下就摔在了冰面上，四仰八叉的，王庆国和那帮同学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李明洲坐在冰面上，底下凉凉的，他想自己快要感冒了。
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李明洲抬头，看见陈清月伸出手来。
陈清月的手是潮的，很暖和，很有劲儿，李明洲过了很多年还记着他的那只手，很温暖。
他们一起到旁边休息，陈清月变戏法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来，“里面都是番外，很多都是金庸先生的私下写的，市面上没有。”然后有点讨好意味地递给李明洲。
李明洲接过来，也不看，就是摩挲着封面。
“金庸的书挺好看。”
“嗯。”
“我也看过古龙的。”
“嗯。”
“古龙的江湖也不错，不过我还是喜欢金庸。”
“嗯。”
“金庸的书里我最喜欢李沅芷。”
李明洲转过头去看陈清月，陈清月还是笑着，他接着说下去“赵敏，香香公主，黄蓉，小龙女都太幸福了，他们喜欢的人都喜欢她们，可是只有李沅芷，连半点的怜惜都是作者于心不忍给的，我要是有个喜欢的人，一定也像她一样，就算是抛弃了所有，也要摇摇大漠随他 去，就算他不喜欢我。”
陈清月的眼睛里好像闪着光。
李明洲只好把视线错开。
“你呢？你喜欢谁？”
“我？”李明洲愣了一下神。金庸笔下的女子那么多，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谁比较好，他原本是比较偏向去李沅芷的，但是听了陈清月的话，忽然就不想说什么了。
“纪晓芙吧。”李明洲禁不住对方直勾勾的目光，终于从脑子里搜出这么一个来。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杨不悔吧。”
陈清月也有点愣，又笑了起来，“我也很喜欢纪晓芙。开始的时候看她软弱，后来她和师太决裂，给孩子取名杨不悔，我才回味过来。”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看见几片雪花落下来。
陈清月说 明天去录像厅看东邪西毒吧，正好放那个。
李明洲看着远处赶来的王庆国，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李明洲远远地就看到陈清月跺着脚在录像厅门口等着他。
录像厅里面零零散散几个人，陈清月和他坐在最后一排。
其实李明洲很少来这种地方，后来行业不景气，胖老板开始出租录像带，他才跟着王庆国来了几次。
屋里的光线很暗，李明洲侧过头去看陈清月，他刚好也偏过头来，两人一时都有点窘迫，这个时候电影刚刚好开始放。
李明洲的眼皮耷拉着，他很努力地想要看清楚屏幕上的人影，但是头却嗡嗡地响。
身边有细细碎碎的响声，李明洲的手忽然被人拉住，他皱着眉头去看陈清月，对方正一本正经地盯着前方，门需掩着的一线中，有光露了进来，落在陈清月的脸上，李明洲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和颤抖地睫毛，他忽的握紧了陈清月的手。
李明洲这个时候有点清醒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屏幕，电影的序幕刚刚过去，他看到了漠漠黄沙里的客栈，欧阳锋正坐在里面。
他感觉陈清月正盯着自己，他的手被陈清月的包住了，陈清月用的力气有点大，他就那么握着，一直也不松开。
电影行进着，是大片的旁白，张国荣的声音很好听，李明洲听着有点醉。
书里的欧阳锋是什么样子的？一时间想不起来，李明洲感觉自己很冷，冷的快要掉进冰窟里。
“好看吗？”他听到陈清月问。
“还行吧。”李明洲看着陈清月黑暗里亮晶晶的眼睛，笑了笑。
接着陈清月的指腹就碰到了李明洲的脸颊，李明洲呆住了。
陈清月碰着碰着就开始摸他的脸。
李明洲知道自己的头疼，但是他在疼痛之中能很敏锐地感觉到陈清月的手从他的脸颊到了他的眉梢又开始往下，停在了他的嘴唇上。
他的动作很轻，还有些抖，李明洲闭着眼睛，黑暗之中剩下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他听到嘈杂的背景下，陈清月不稳的呼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近到他能听到对方一下比一下快的心跳。
李明洲想着糟了，他没有躲开。
陈清月的吻落在了李明洲的脸颊上，很轻，很凉。
李明洲再次见到陈清月是一年以后的夏天。
他坐了很久的火车，去滨海的城市看陈清月。
他们是在车站遇到的。
陈清月背着书包，疲倦地站在车站的出口。
李明洲看着他，有点想笑。
最后李明洲是没有赶上送陈清月的，他从录像厅回家后就发了高烧，允许出门的时候陈清月一家已经搬走了，雪也停了好几天。
王庆国满脸遗憾的说后来陈清月把带不走的书和录像带碟都给了他们，要是陈清月在的话，一定能白拿好多的。陈清月还是留了一套给李明洲的，精装版的天龙八部，不过是借给他。
李明洲总是在桌前想起陈清月留给他的地址。
还有那个又凉又轻的吻。
露风的车子把他们拉去海边，车开得很快，车上的人很多，他们挤在一起，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李明洲的眼睛被吹的睁不开。
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外面快要掉下去的红彤彤的太阳，还有陈清月阴影里的侧脸，忽然就不想把书包里的书还给他了。
陈清月牵住了李明洲的手，他们就那么牵着到了海边。
两个人靠着坐在海岸上，李明洲的手心都是汗。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李明洲听着海水起起落落，然后就听到陈清月说。
他说，我喜欢你，李明洲。
不管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我都喜欢你。
李明洲还没有来得及应答，他就被陈清月扳过了下巴，开始只是轻轻地触碰，然后就变得激烈。
分开的时候李明洲有点气喘，陈清月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喜欢你。
李明洲笑着看着他，他回答他，我也是。
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关于金庸的武侠，关于他们自己。
他们就一直靠着到了天亮。
李明洲最后也没有把书包里的书还给陈清月。他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和他说，比如他不喜欢天龙八部的结局，比如他也很喜欢李沅芷，比如他想要再看看东邪西毒那个电影，可是一晚上的时间太短。
于是李明洲躺在床上想，下次再见到，也不要把书还给他。
李明洲又把语文书扣到了脸上，连眼睛也一起遮住。
end
陈清月开着车，他耳边全是小爱的叽叽喳喳。
“班任也可喜欢看金庸了”
“你不知道他每天晚自习都拿着一本武侠小说看”
“他办公室抽屉里还锁着一本呢，天龙八部，班任可宝贝它了。”
陈清月想着想着，不知怎么，眼睛有点痒，他趁着红绿灯停下车，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