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消失的图书馆
1
五羊爷爷四点就醒了，他望着头顶斑驳的天花板，耳边老伴儿的呼噜声让他想起结婚时他们一起养的那只黑色斑点猫。他很少做梦。年轻时爱做梦，但都是些白日梦。后来那些白日梦一个个地变成了现实，五羊爷爷就不爱做梦了。不过最近他总睡不踏实，隐隐约约梦见自己来到了一个院子里，有人请他坐下，招呼他喝茶，陪他下棋，一边下棋一边给他讲一些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他听得入迷，手里的棋子滑下来落到棋盘上，“啷”的一声把他惊醒，醒来以后之前听到的看到的就都成了一团团模糊的影子。
他翻身起床，发现脚边放了一双崭新的棉鞋。跟男人相比，女人好像是不怎么怀旧的，吃的穿的，总是要用新的才好。不过这话也不太对，五羊婆婆右手上戴了一个翡翠镯子，那是从她妈妈的妈妈那里传下来的，如果不出意外，是要接着往下传的。
他有些嫌恶地穿上鞋，取下衣架上灰黑色的西装，打领结的时候手有些颤抖，像两匹瘦骨嶙峋又彼此惺惺相惜的老马。他不愿惊动老伴儿，蹑手蹑脚地洗脸洗牙，最后是洗手。先用温水浸泡一分钟，然后涂上洗手液，仔细地清理每一道沟壑，接着用清水冲净，擦干，抹上一点甘油，虽然他最后其实是要戴手套的。
看着镜子里整洁的自己，他觉得很满意。准备出门，不料身后传来老伴儿的声音。
“这么早你要去哪儿？”
“去上班，还有四个小时就该开馆了。”
“隔壁夏老师昨天跟我说，看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把馆里的那几个书架留给他，他想用那些木头打一把古琴。”
“哼，有人惦记馆，有人惦记书，现在连那几个书架也有人惦记了！都是些没良心的！”五羊爷爷吹胡子瞪眼，却一直背对着老伴儿。
“行了，你也老了，馆长你也干了大半辈子了，别不服气了。夏老师毕竟也当过咱们庸生的老师，你去跟镇长要几个书架，他不会不给你面子的。”说完老伴儿翻了个身，表示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庸生。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五羊爷爷拧开了锁，锁芯转动的声音在清晨略显沉闷的空气里突兀地回响着。
“穿新鞋，走新路。以后就安安生生度晚年吧。”老伴儿还在嘟囔着什么，五羊爷爷已经出了门。
2
庸生是五羊爷爷最小的外孙。那天夜里，全镇人都睡了，无数的梦境从窗户里飘出来，聚到昏黄的路灯下，熙熙攘攘地，推着、挤着。斑点猫躲在火炉旁边蜷曲着身子，呼噜声像一阵漂浮在空中的鼓点，与远处偶尔的几声狗吠呼应着夜晚的安宁祥和。
如果你的听觉足够敏锐，敏锐到超越了人类想象力的极限，你还可以听见一首轻飘飘的歌谣，在那个黑雾笼罩的夜空里回荡。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美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西南北
不过，这是个秘密，如果你听见了，请保持沉默。
或许就是因为太安静了，安静使夜晚变得神秘，所以庸生才会迫不及待地想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比预产期整整提前了一个月。庸生爸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一口气冲到接生婆家砸门，可是那天接生婆不在家，镇上的医生也外出就诊未归。有人说，天时地利人和，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这句话多么像一个让人难堪的粉刺。孩子哭了，庸生妈却因为难产出血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握着妻子冰冷的手的时候，庸生爸也不知她的最后一眼有没有把孩子的模样看清楚。
庸生，庸生，这孩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把他母亲的寿命挣回来才好。
那年冬天没有下雪，室外却异常地寒冷。孩子们都被腰间系着深蓝色围裙的母亲圈在家里，就连一向最淘气的小五也被郝太太盯着写寒假作业。庸生不愿呆在家里看爸爸喝闷酒，就一个人跑到河面上溜冰。
他跳着、蹦着、旋转着，瘦小的身材被浓厚的雾气包裹，冷风刮在他脸上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自由的鱼，在一个只属于他的冰雪王国里翱翔着。可惜，等他掉进冰窟窿里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是一只不会游泳的鱼。
庸生或许是大叫了几声“爸爸”，或许他根本就来不及呼救。但在最后一刻，他一定是看见了妈妈，妈妈系着深蓝色的围裙把手伸向他，于是他也笑了。笑容被那条受伤的冰河永远铭记着。
如果你的听觉足够敏锐，敏锐到超越了人类想象力的极限。你会在洛奇小镇的寒风里听见一首轻飘飘的歌谣。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美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西南北
不过，这是个秘密，如果你听见了，请保持沉默。
3
从五羊爷爷家出来，穿过公园便是一所小学。顺着街道走依次是书店、文具店、超市和一家专门卖CD和杂志的地方。书店的老板有强迫症，架子上的书一定要按照从低到高的顺序排列，哪怕那会影响书籍的分类。文具店的老板娘最抠，五十块零一毛的一毛钱是一定要收的。超市叫“春花超市”，其实很小，只有小卖部的规模，是一位老奶奶在经营，她偶尔会在门口摆一盘炒熟的花生，过路的人可以随便吃，只是一定要停下来跟她说几句话才行。她一般会问明天的天气和今天的菜价，你随口答一答，老人家却会特别开心。CD店的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摇滚青年，在一个名叫“蓝色小便”的乐队里当主唱，真正的好碟其实都被他自己收藏了，一般不拿来出售，偶尔缺钱花比如要给女朋友买圣诞节礼物的时候，就会忍痛割爱卖掉一张老碟，换来的钱通常会拿去买戒指，可惜买了那么多戒指都没能套住一个女人，出车祸死的时候，还是单身。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家花店，里面的花都很普通，都是些玫瑰百合满天星之类的寻常的花，既没有神奇的跳舞兰，也没有妖艳的蓝色妖姬。不过那家店的女主人倒真的是美如花，三十多岁的单身母亲，抹一把鲜艳的红色口红倚靠在门边抽烟的时候，给你一种奇异的“红尘俗世”的感觉。
天已经亮了，街上却没有行人，所有的房子车子都安安静静地摆在路边，像孩子游戏过后留下的残局。“蓝森林图书馆”几个大字渐渐清晰起来，门前站了一个人，他拿着一壶酒和两个杯子，说：“爸。”声音在喉咙间迟疑了好久，慢慢地拖了出来。
五羊爷爷没有说话，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陈旧的空气扑面而来。一千零一本图书，一千零一个故事，成千上万的人。
“进来坐吧，咱爷俩儿好久没喝一杯了。”
“哎，我来搬桌子，这酒是我自己酿的桂花酒。”忙活了一阵子，庸生爸终于坐了下来。
“图书馆的事儿，你都听说了吧？”
“听说了。”
“镇里的老师和家长抗争了好久，没想到还是要拆。”
“爸，您别担心，我想了想，我把我那几间房腾出来，大不了咱们搞个‘民间图书馆’，发动大家捐书，肯定会有人响应的，到时候您还是馆长。”
“庸生爸。”
“嗯？”倒酒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五羊爷爷看着他的眼睛，就像当初把女儿交到他手里那样地郑重地看着他。
“重新找个人过日子吧，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你看这图书馆，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吧，拆了还不就是拆了，也总归是要拆的，不管什么东西，最后总是要拆掉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从它出生的那一刻起，它死掉的日子就已经约定好了。留不住的，什么都留不住的，你再怎么小心翼翼，再怎么未卜先知，都是留不住的。所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在无限逼近那个死亡的过程中，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这样才对得起在天上盼着我们的人啊。”
多久没有流泪了？往孩子身上披白布的时候，庸生爸以为那将是他最后一次流泪。
4
小镇太小，什么东西都只有一个，图书馆只有一个，木匠也只有一个。所以当年五羊爷爷张罗着要给图书馆打造一批新的书架的时候，庸生爸二话不说扛着木头和工具就赶来了。因为还有很多人等着庸生爸的手艺，所以必须尽快完工，他直接住进了图书馆，根据书籍的分类和大小设计不同的隔间。虽说很赶，但庸生爸一点儿也不含糊，庸生妈亲眼看见他把花了十多个小时才雕好的木头丢进了柴火堆里，果断的眼神像一截高贵的紫檀木戳中了庸生妈本就不安的少女心。
她溜进五羊爷爷的书房，取出砚台，加两三滴清水，用墨块压住水滴轻轻地磨。提气，运笔，一行行娟秀的字吐露出她的心声。她把纸条折进书里，给他一个充满“暗号”的眼神。他自然也是聪明的。一来二去，不知有多少张纸条，也不知有多少本书，曾经参与了他们的秘密。
后来，他跪在五羊爷爷家门前，求他把女儿嫁给他。风来，他不走，雨来，他也不走。直到快要昏倒医生来拖，他也不走。庸生妈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样做不值得。他说，没关系，你一笑值千金。
庸生死后，庸生爸把家搬进了森林的最深处，从此过起了守林人的生活。图书馆要拆的消息是几个到森林里采花的孩子带来的。
他们叽叽喳喳地围坐在庸生爸身边。一个孩子问他；“叔叔，您要去参加拍卖会吗？”
他说：“可能不去吧。我没什么钱，去了也肯定买不到什么。”
另一个孩子说：“那您有想买的书吗？”
“买一本字典吧，很厚，永远都看不完的那种。”
小朋友你不知道，森林里的春夏秋冬很长很长，它们一个个地在树叶间、在小溪里、在光滑的石头缝里徘徊着、徘徊着，请不来，赶不走。你只能等，等叶子落光，等乌云散去，等春风吹起。夜晚一次又一次地降临，雨水将屋顶打湿，这并不绝望，绝望的是，你知道明天太阳又会若无其事地升起。
5
“将军这一去，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文宛站在他身后，长长的睫毛低垂，她盯着脚边翻卷的翠绿色的裙摆，忽然想起昨天泡的那碗碧螺春，温水冲下去的时候，茶叶也是这样卷卷地舒展开的。
他心里一紧，却也知无可奈何。
“三年，不，五年，五年内我一定平息边境战乱。你等我。”他深知战事复杂艰难，不敢乐观，不想让她失望。
“不管是三年还是五载，我只希望你好好回来。”她想从他身后抱住他，但也不想让儿女情长牵绊了他的心。她向来是知道分寸的。
“宛儿，再陪我下一盘棋吧。”
“好。”
三年。五年。日日思君不见君。悔教夫婿觅封侯。第七年，家里来了山匪，一时间人仰马翻，尖叫声、瓷器落到地上的声音，板凳和桌子相碰，刀刃在血和肉之间抽离。再精美的瓷器，碎了就是碎了，再鲜活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她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想到，将军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是否也是这般无情和残忍，都是生命，本是无所谓对与错、敌与我的。所有的战争都是借口。
山匪头子要放火烧房，她说：“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拿走，屋子里的那两箱书，给我留下。”
“哈哈哈哈，夫人，我没听错吧，‘给你留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谁的？”
“我知道，你只要答应我留下那两箱书，其余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她用自己最后的尊严跟他谈条件。
后来她被带到了山上，做了压寨夫人。她教那些十二三岁的小山匪念书识字，偶尔看见几个浓眉大眼的孩子，她会想起他。他嗜书如命，遇见一本好书必定手不释卷，想尽一切办法收藏一本。读书前少不了焚香沐浴，对待书本也是彬彬有礼。有一次他得了一本棋谱，原本不会下棋的他立马一本正经学起棋艺来。他所有的温柔的眉眼，要么给了她，要么给了那些旧纸堆。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她从此再也没下过棋。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几百年还是一瞬间，时间本就是沧海一粟的。文宛存下的那些古籍最终还是流失了不少。不知是谁，不知是游吟诗人还是地痞流氓，人群本来就是来来往往的。也不知是哪一年，洛奇小镇里建起了一座图书馆，蓝森林图书馆，馆藏一千零一本图书。你想要的书，这里都有。
女巫的魔法宝典？有。
甜点手册？有。
童话故事？有。
游记探险？有。
还有一本没有结尾的人物传记，你只知道主人公哪年生，却不知道他哪年死。据说，写这本书的人，是一个失忆的病人。
6
五羊爷爷走后，老伴儿就起床了，简单地打理了一下屋子，盛满一壶水放到炉子上烧着，她知道老头子心里不好受，想着等他回来的时候，陪他下下棋，喝喝茶，聊聊天。哪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两口子一辈子的悲欢离合其实就是这么聊过来的。取棋子的时候，棋钵不小心打翻了，她赶紧去捡，却一脚踩在棋子上滑了出去，头磕到火炉的角上。
不知道你有没烧过开水，水在临近沸腾的时候，水壶会嗡嗡作响。我至今都没想明白，它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悲伤。
7
通知：
本镇唯一的图书馆，蓝森林图书馆，将在三天后拆除。馆藏一千零一本图书将在第三天九点至十二点于镇政府门前进行限时拍卖。有意者请按时前往。
五羊爷爷四点就醒了，他望着头顶斑驳的天花板，耳边老伴儿的呼噜声让他想起结婚时他们一起养的那只黑色斑点猫。他很少做梦。年轻时爱做梦，但都是些白日梦。后来那些白日梦一个个地变成了现实，五羊爷爷就不爱做梦了。不过最近他总睡不踏实，隐隐约约梦见自己来到了一个院子里，有人请他坐下，招呼他喝茶，陪他下棋，一边下棋一边给他讲一些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他听得入迷，手里的棋子滑下来落到棋盘上，“啷”的一声把他惊醒，醒来以后之前听到的看到的就都成了一团团模糊的影子。
他翻身起床，发现脚边放了一双崭新的棉鞋。跟男人相比，女人好像是不怎么怀旧的，吃的穿的，总是要用新的才好。不过这话也不太对，五羊婆婆右手上戴了一个翡翠镯子，那是从她妈妈的妈妈那里传下来的，如果不出意外，是要接着往下传的。
他有些嫌恶地穿上鞋，取下衣架上灰黑色的西装，打领结的时候手有些颤抖，像两匹瘦骨嶙峋又彼此惺惺相惜的老马。他不愿惊动老伴儿，蹑手蹑脚地洗脸洗牙，最后是洗手。先用温水浸泡一分钟，然后涂上洗手液，仔细地清理每一道沟壑，接着用清水冲净，擦干，抹上一点甘油，虽然他最后其实是要戴手套的。
看着镜子里整洁的自己，他觉得很满意。准备出门，不料身后传来老伴儿的声音。
“这么早你要去哪儿？”
“去上班，还有四个小时就该开馆了。”
“隔壁夏老师昨天跟我说，看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把馆里的那几个书架留给他，他想用那些木头打一把古琴。”
“哼，有人惦记馆，有人惦记书，现在连那几个书架也有人惦记了！都是些没良心的！”五羊爷爷吹胡子瞪眼，却一直背对着老伴儿。
“行了，你也老了，馆长你也干了大半辈子了，别不服气了。夏老师毕竟也当过咱们庸生的老师，你去跟镇长要几个书架，他不会不给你面子的。”说完老伴儿翻了个身，表示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庸生。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五羊爷爷拧开了锁，锁芯转动的声音在清晨略显沉闷的空气里突兀地回响着。
“穿新鞋，走新路。以后就安安生生度晚年吧。”老伴儿还在嘟囔着什么，五羊爷爷已经出了门。
2
庸生是五羊爷爷最小的外孙。那天夜里，全镇人都睡了，无数的梦境从窗户里飘出来，聚到昏黄的路灯下，熙熙攘攘地，推着、挤着。斑点猫躲在火炉旁边蜷曲着身子，呼噜声像一阵漂浮在空中的鼓点，与远处偶尔的几声狗吠呼应着夜晚的安宁祥和。
如果你的听觉足够敏锐，敏锐到超越了人类想象力的极限，你还可以听见一首轻飘飘的歌谣，在那个黑雾笼罩的夜空里回荡。
黑黑的天空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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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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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西南北
不过，这是个秘密，如果你听见了，请保持沉默。
或许就是因为太安静了，安静使夜晚变得神秘，所以庸生才会迫不及待地想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比预产期整整提前了一个月。庸生爸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一口气冲到接生婆家砸门，可是那天接生婆不在家，镇上的医生也外出就诊未归。有人说，天时地利人和，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这句话多么像一个让人难堪的粉刺。孩子哭了，庸生妈却因为难产出血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握着妻子冰冷的手的时候，庸生爸也不知她的最后一眼有没有把孩子的模样看清楚。
庸生，庸生，这孩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把他母亲的寿命挣回来才好。
那年冬天没有下雪，室外却异常地寒冷。孩子们都被腰间系着深蓝色围裙的母亲圈在家里，就连一向最淘气的小五也被郝太太盯着写寒假作业。庸生不愿呆在家里看爸爸喝闷酒，就一个人跑到河面上溜冰。
他跳着、蹦着、旋转着，瘦小的身材被浓厚的雾气包裹，冷风刮在他脸上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自由的鱼，在一个只属于他的冰雪王国里翱翔着。可惜，等他掉进冰窟窿里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是一只不会游泳的鱼。
庸生或许是大叫了几声“爸爸”，或许他根本就来不及呼救。但在最后一刻，他一定是看见了妈妈，妈妈系着深蓝色的围裙把手伸向他，于是他也笑了。笑容被那条受伤的冰河永远铭记着。
如果你的听觉足够敏锐，敏锐到超越了人类想象力的极限。你会在洛奇小镇的寒风里听见一首轻飘飘的歌谣。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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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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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西南北
不过，这是个秘密，如果你听见了，请保持沉默。
3
从五羊爷爷家出来，穿过公园便是一所小学。顺着街道走依次是书店、文具店、超市和一家专门卖CD和杂志的地方。书店的老板有强迫症，架子上的书一定要按照从低到高的顺序排列，哪怕那会影响书籍的分类。文具店的老板娘最抠，五十块零一毛的一毛钱是一定要收的。超市叫“春花超市”，其实很小，只有小卖部的规模，是一位老奶奶在经营，她偶尔会在门口摆一盘炒熟的花生，过路的人可以随便吃，只是一定要停下来跟她说几句话才行。她一般会问明天的天气和今天的菜价，你随口答一答，老人家却会特别开心。CD店的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摇滚青年，在一个名叫“蓝色小便”的乐队里当主唱，真正的好碟其实都被他自己收藏了，一般不拿来出售，偶尔缺钱花比如要给女朋友买圣诞节礼物的时候，就会忍痛割爱卖掉一张老碟，换来的钱通常会拿去买戒指，可惜买了那么多戒指都没能套住一个女人，出车祸死的时候，还是单身。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家花店，里面的花都很普通，都是些玫瑰百合满天星之类的寻常的花，既没有神奇的跳舞兰，也没有妖艳的蓝色妖姬。不过那家店的女主人倒真的是美如花，三十多岁的单身母亲，抹一把鲜艳的红色口红倚靠在门边抽烟的时候，给你一种奇异的“红尘俗世”的感觉。
天已经亮了，街上却没有行人，所有的房子车子都安安静静地摆在路边，像孩子游戏过后留下的残局。“蓝森林图书馆”几个大字渐渐清晰起来，门前站了一个人，他拿着一壶酒和两个杯子，说：“爸。”声音在喉咙间迟疑了好久，慢慢地拖了出来。
五羊爷爷没有说话，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陈旧的空气扑面而来。一千零一本图书，一千零一个故事，成千上万的人。
“进来坐吧，咱爷俩儿好久没喝一杯了。”
“哎，我来搬桌子，这酒是我自己酿的桂花酒。”忙活了一阵子，庸生爸终于坐了下来。
“图书馆的事儿，你都听说了吧？”
“听说了。”
“镇里的老师和家长抗争了好久，没想到还是要拆。”
“爸，您别担心，我想了想，我把我那几间房腾出来，大不了咱们搞个‘民间图书馆’，发动大家捐书，肯定会有人响应的，到时候您还是馆长。”
“庸生爸。”
“嗯？”倒酒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五羊爷爷看着他的眼睛，就像当初把女儿交到他手里那样地郑重地看着他。
“重新找个人过日子吧，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你看这图书馆，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吧，拆了还不就是拆了，也总归是要拆的，不管什么东西，最后总是要拆掉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从它出生的那一刻起，它死掉的日子就已经约定好了。留不住的，什么都留不住的，你再怎么小心翼翼，再怎么未卜先知，都是留不住的。所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在无限逼近那个死亡的过程中，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这样才对得起在天上盼着我们的人啊。”
多久没有流泪了？往孩子身上披白布的时候，庸生爸以为那将是他最后一次流泪。
4
小镇太小，什么东西都只有一个，图书馆只有一个，木匠也只有一个。所以当年五羊爷爷张罗着要给图书馆打造一批新的书架的时候，庸生爸二话不说扛着木头和工具就赶来了。因为还有很多人等着庸生爸的手艺，所以必须尽快完工，他直接住进了图书馆，根据书籍的分类和大小设计不同的隔间。虽说很赶，但庸生爸一点儿也不含糊，庸生妈亲眼看见他把花了十多个小时才雕好的木头丢进了柴火堆里，果断的眼神像一截高贵的紫檀木戳中了庸生妈本就不安的少女心。
她溜进五羊爷爷的书房，取出砚台，加两三滴清水，用墨块压住水滴轻轻地磨。提气，运笔，一行行娟秀的字吐露出她的心声。她把纸条折进书里，给他一个充满“暗号”的眼神。他自然也是聪明的。一来二去，不知有多少张纸条，也不知有多少本书，曾经参与了他们的秘密。
后来，他跪在五羊爷爷家门前，求他把女儿嫁给他。风来，他不走，雨来，他也不走。直到快要昏倒医生来拖，他也不走。庸生妈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样做不值得。他说，没关系，你一笑值千金。
庸生死后，庸生爸把家搬进了森林的最深处，从此过起了守林人的生活。图书馆要拆的消息是几个到森林里采花的孩子带来的。
他们叽叽喳喳地围坐在庸生爸身边。一个孩子问他；“叔叔，您要去参加拍卖会吗？”
他说：“可能不去吧。我没什么钱，去了也肯定买不到什么。”
另一个孩子说：“那您有想买的书吗？”
“买一本字典吧，很厚，永远都看不完的那种。”
小朋友你不知道，森林里的春夏秋冬很长很长，它们一个个地在树叶间、在小溪里、在光滑的石头缝里徘徊着、徘徊着，请不来，赶不走。你只能等，等叶子落光，等乌云散去，等春风吹起。夜晚一次又一次地降临，雨水将屋顶打湿，这并不绝望，绝望的是，你知道明天太阳又会若无其事地升起。
5
“将军这一去，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文宛站在他身后，长长的睫毛低垂，她盯着脚边翻卷的翠绿色的裙摆，忽然想起昨天泡的那碗碧螺春，温水冲下去的时候，茶叶也是这样卷卷地舒展开的。
他心里一紧，却也知无可奈何。
“三年，不，五年，五年内我一定平息边境战乱。你等我。”他深知战事复杂艰难，不敢乐观，不想让她失望。
“不管是三年还是五载，我只希望你好好回来。”她想从他身后抱住他，但也不想让儿女情长牵绊了他的心。她向来是知道分寸的。
“宛儿，再陪我下一盘棋吧。”
“好。”
三年。五年。日日思君不见君。悔教夫婿觅封侯。第七年，家里来了山匪，一时间人仰马翻，尖叫声、瓷器落到地上的声音，板凳和桌子相碰，刀刃在血和肉之间抽离。再精美的瓷器，碎了就是碎了，再鲜活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她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想到，将军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是否也是这般无情和残忍，都是生命，本是无所谓对与错、敌与我的。所有的战争都是借口。
山匪头子要放火烧房，她说：“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拿走，屋子里的那两箱书，给我留下。”
“哈哈哈哈，夫人，我没听错吧，‘给你留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谁的？”
“我知道，你只要答应我留下那两箱书，其余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她用自己最后的尊严跟他谈条件。
后来她被带到了山上，做了压寨夫人。她教那些十二三岁的小山匪念书识字，偶尔看见几个浓眉大眼的孩子，她会想起他。他嗜书如命，遇见一本好书必定手不释卷，想尽一切办法收藏一本。读书前少不了焚香沐浴，对待书本也是彬彬有礼。有一次他得了一本棋谱，原本不会下棋的他立马一本正经学起棋艺来。他所有的温柔的眉眼，要么给了她，要么给了那些旧纸堆。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她从此再也没下过棋。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几百年还是一瞬间，时间本就是沧海一粟的。文宛存下的那些古籍最终还是流失了不少。不知是谁，不知是游吟诗人还是地痞流氓，人群本来就是来来往往的。也不知是哪一年，洛奇小镇里建起了一座图书馆，蓝森林图书馆，馆藏一千零一本图书。你想要的书，这里都有。
女巫的魔法宝典？有。
甜点手册？有。
童话故事？有。
游记探险？有。
还有一本没有结尾的人物传记，你只知道主人公哪年生，却不知道他哪年死。据说，写这本书的人，是一个失忆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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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羊爷爷走后，老伴儿就起床了，简单地打理了一下屋子，盛满一壶水放到炉子上烧着，她知道老头子心里不好受，想着等他回来的时候，陪他下下棋，喝喝茶，聊聊天。哪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两口子一辈子的悲欢离合其实就是这么聊过来的。取棋子的时候，棋钵不小心打翻了，她赶紧去捡，却一脚踩在棋子上滑了出去，头磕到火炉的角上。
不知道你有没烧过开水，水在临近沸腾的时候，水壶会嗡嗡作响。我至今都没想明白，它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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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
本镇唯一的图书馆，蓝森林图书馆，将在三天后拆除。馆藏一千零一本图书将在第三天九点至十二点于镇政府门前进行限时拍卖。有意者请按时前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