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故事｜听风人
“我还是觉得你的职业特别有意思，你再给我讲讲好不好。” 她微微地嘟起嘴巴。
“是以前的职业，说了么，我已经不干了。”
她莞尔一笑。“好好好，给我讲讲你以、前、的职业。”
“可以呀，不过我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要不你问我吧。”
“嗯⋯⋯所以你就是每天晚上，站在楼顶跟风聊天？”
“是这么回事儿，不过我一般都不说话，就听他们说，给他们调酒。”
她吸了一口橙汁儿，若有所思。
“他们都说了什么？”
太多了。风能透露一切。我的领路人曾经这么告诉我。
“这可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完的。风有不一样的性格，他们说的话差别可大了。”
“哇，快给我讲讲，举点儿例子。”她兴奋起来的时侯两颊冒出浅浅的粉色。
该讲哪些呢，我在脑海中快速筛选出合适的故事。
有一只风会不自觉地哼起一首曲子，但是哼到一半，他总要停下来摇摇头，然后从头再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有一次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路旁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大提琴的声音。他觉得很好听，就站着听了很久。后来他发现总是同一段曲子在重复，就寻声望向屋里，这才看见是一个女孩在灯下练习。
“哦哦哦哦哦！这不是《赋格的艺术》么。” 她接着哼了一小段，“还是挺难的。”她垂下眼皮点点头。
有一只风会背诵《浮士德》的诗句，但只有那么几句，是浮士德到狱中解救葛丽卿那一幕里的。他盯着剧院排练场里饰演葛丽卿的女演员看了好久，不知不觉就背下来了。
“噢，太巧了，我学校的剧团也演过改编的《浮士德》，不过我当时反串演了浮士德。”
实在是你？果然是你？葛丽卿说。
“的确是我！快跟我去！” 她记性很好，顺利地接下来。
你为何在我面前不感到恐惧？你可知道你救的是什么人？
“快来，快来！” 她激动的样子像是又入戏了。 “深夜正在消逝。”
还有一只风喜欢讲笑话。他的蹩脚笑话都是从一个在地下室说脱口秀的男人那里偷学来的。更绝的是，他连他说话时缓解紧张的搓手动作，还有谢幕之后的叹息也都照搬了过来。
“从前有个孩子叫小明，” 我搓搓手，“小明没听见。 ”
她一脸茫然。
“唉，不好笑。” 我摇摇头。
“哈哈哈⋯⋯” 她这时反而开始笑个不停。
但其实呢，有很多的风我不想介绍给她。
有一只风常常宿醉，来到楼顶时总红着脸，反复念叨一句“忘恩负义的家伙”。就因为她路过富人区时曾经被站在窗前的一位妇人抓住。
另一只满嘴脏话，骂街时却总得不停擦去流下的泪水。这是因为有一天晚上他在田野里散步时看见一圈火光，出于好奇他凑了过去，发现几个男人围在火圈外，正对着空气大声叫骂。“快他妈滚开！” “艹你大爷的！” 他们相信这样就能吓跑那看不见的恶鬼，留住家里突发脑梗处于病危的男孩儿。
还有一只显得异常安静，面如灰土。但如果仔细听，可以听到他喃喃自语，“在哪儿呢，到底在哪儿呢。”我不知道他去过哪些地方，又见到了什么，但我从他身上能闻到铁一般的淡腥味。
还有更多的风，我没办法清楚地描述他们。
有一只始终口里念念有词，手背后低头踱步。他激动地提及光与酒的交辉，庙宇的坍圮，婴孩的嬉笑。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但语速越来越快，“Mutterichbindumn、Mutterichbindumn”他这么说。
有三只面目狰狞，说起话来声嘶力竭。“来吧，来吧，烧得更旺！” 他们手拉手围成一圈跳起刑罚之舞，越转越急，最后骤停，窃声对彼此说，“只要真理在我这儿。” “在我这儿。”“这儿。”
有两只总在相互告别。一只温柔地低语，“不幸的人啊，你的勇武会害了你。”另一只缓缓摇头，“我的心不容我逃避，我惯于勇敢杀敌。” “噢，可怜可怜我。”另一只望向自己怀中，那里该有一个婴儿。
还有几只从不说话，一开口便是高声吼叫。“啊——噢——” 他们做出准备投掷的动作，“哎——！” 几万年时光隧道的另一头儿，几支木矛窜入半空，精准地错过了预定的目标。
我想所有这些风应该已经十分苍老，然而风是没有年龄的。
“真羡慕你听过这么多有意思的故事。” 她脸上还带着笑，“我要是想听能不能听见？”
我耸耸肩，“估计不行，入行门槛可高了，你得有一对天生的好耳朵。”
“原来你这么天赋异禀！”她打趣道。
“是啊，哈哈。”
当然了，要真正听见风是很难的。那时候我把自己从楼顶抛下，却被风接住，又扔了回去。那个自称是引路人的男孩说我可以替他工作一阵儿。我问他我死了没有我死了没有，他只是说不用着急。就在那天晚上，我的身体变成了半透明的。我站在城市的最高点，路过的风便贯穿我的胸膛。是这样，风不会真的对着谁讲话。他们只是四处狂奔，偶尔在我身上撞个趔趄。
“那你为什么不接着干了呢，太可惜了。”她又嘬了一口果汁。
“生意不景气，那些风经常喝完酒一抹嘴就跑了。他们跑得可太快。”
她认可地点点头，“我懂。”
是啊，他们总是来去匆匆，转瞬即逝。但风是慷慨的，他们留下的言语在我身体里长久地回荡，轰隆作响。有几次这些回音层层累加，像要把我从内部顶炸。直到后来有一只风为我拉起了一首赋格曲。我站在那儿愣愣地听着那一段曲子，反反复复。高妙的原曲被演奏得支离破碎，一时听来却像是婴儿的咿呀。终于那些声音都涌出来了，漫成眼前一片模糊。我泪流满面，心里却欢喜至极。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的身体渐渐不再透明。也从那时起，风的声音弱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我聒噪的心跳。
“听了这么多，你不想给我讲讲你自己的事吗。” 我问她。
“可以呀，不过我的生活可没那么精彩。” 她好像意外地害羞起来，“而且，很奇怪，有时候我觉得咱们像是已经认识很久了。”
“还有这种事儿？”
“对啊，我简直怀疑你是不是从风里听到了我的秘密！” 她抗议道。
我笑起来，打烊准备送她回家。
风曾经透露给我一切吗。当然不。那些飘散的只言片语充满错误与谎言，缺憾与滑稽。他们惟一告诉我的是，风原本是沉默的，直到与我们相遇；而我们原本是透明的，直到被风捏出形状。等步步逼近的死亡再一次将我们的身体稀释得像风一样透明，喧嚣的风仍将在大地上流浪，就像一曲不成调的壮歌。
“是以前的职业，说了么，我已经不干了。”
她莞尔一笑。“好好好，给我讲讲你以、前、的职业。”
“可以呀，不过我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要不你问我吧。”
“嗯⋯⋯所以你就是每天晚上，站在楼顶跟风聊天？”
“是这么回事儿，不过我一般都不说话，就听他们说，给他们调酒。”
她吸了一口橙汁儿，若有所思。
“他们都说了什么？”
太多了。风能透露一切。我的领路人曾经这么告诉我。
“这可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完的。风有不一样的性格，他们说的话差别可大了。”
“哇，快给我讲讲，举点儿例子。”她兴奋起来的时侯两颊冒出浅浅的粉色。
该讲哪些呢，我在脑海中快速筛选出合适的故事。
有一只风会不自觉地哼起一首曲子，但是哼到一半，他总要停下来摇摇头，然后从头再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有一次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路旁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大提琴的声音。他觉得很好听，就站着听了很久。后来他发现总是同一段曲子在重复，就寻声望向屋里，这才看见是一个女孩在灯下练习。
“哦哦哦哦哦！这不是《赋格的艺术》么。” 她接着哼了一小段，“还是挺难的。”她垂下眼皮点点头。
有一只风会背诵《浮士德》的诗句，但只有那么几句，是浮士德到狱中解救葛丽卿那一幕里的。他盯着剧院排练场里饰演葛丽卿的女演员看了好久，不知不觉就背下来了。
“噢，太巧了，我学校的剧团也演过改编的《浮士德》，不过我当时反串演了浮士德。”
实在是你？果然是你？葛丽卿说。
“的确是我！快跟我去！” 她记性很好，顺利地接下来。
你为何在我面前不感到恐惧？你可知道你救的是什么人？
“快来，快来！” 她激动的样子像是又入戏了。 “深夜正在消逝。”
还有一只风喜欢讲笑话。他的蹩脚笑话都是从一个在地下室说脱口秀的男人那里偷学来的。更绝的是，他连他说话时缓解紧张的搓手动作，还有谢幕之后的叹息也都照搬了过来。
“从前有个孩子叫小明，” 我搓搓手，“小明没听见。 ”
她一脸茫然。
“唉，不好笑。” 我摇摇头。
“哈哈哈⋯⋯” 她这时反而开始笑个不停。
但其实呢，有很多的风我不想介绍给她。
有一只风常常宿醉，来到楼顶时总红着脸，反复念叨一句“忘恩负义的家伙”。就因为她路过富人区时曾经被站在窗前的一位妇人抓住。
另一只满嘴脏话，骂街时却总得不停擦去流下的泪水。这是因为有一天晚上他在田野里散步时看见一圈火光，出于好奇他凑了过去，发现几个男人围在火圈外，正对着空气大声叫骂。“快他妈滚开！” “艹你大爷的！” 他们相信这样就能吓跑那看不见的恶鬼，留住家里突发脑梗处于病危的男孩儿。
还有一只显得异常安静，面如灰土。但如果仔细听，可以听到他喃喃自语，“在哪儿呢，到底在哪儿呢。”我不知道他去过哪些地方，又见到了什么，但我从他身上能闻到铁一般的淡腥味。
还有更多的风，我没办法清楚地描述他们。
有一只始终口里念念有词，手背后低头踱步。他激动地提及光与酒的交辉，庙宇的坍圮，婴孩的嬉笑。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但语速越来越快，“Mutterichbindumn、Mutterichbindumn”他这么说。
有三只面目狰狞，说起话来声嘶力竭。“来吧，来吧，烧得更旺！” 他们手拉手围成一圈跳起刑罚之舞，越转越急，最后骤停，窃声对彼此说，“只要真理在我这儿。” “在我这儿。”“这儿。”
有两只总在相互告别。一只温柔地低语，“不幸的人啊，你的勇武会害了你。”另一只缓缓摇头，“我的心不容我逃避，我惯于勇敢杀敌。” “噢，可怜可怜我。”另一只望向自己怀中，那里该有一个婴儿。
还有几只从不说话，一开口便是高声吼叫。“啊——噢——” 他们做出准备投掷的动作，“哎——！” 几万年时光隧道的另一头儿，几支木矛窜入半空，精准地错过了预定的目标。
我想所有这些风应该已经十分苍老，然而风是没有年龄的。
“真羡慕你听过这么多有意思的故事。” 她脸上还带着笑，“我要是想听能不能听见？”
我耸耸肩，“估计不行，入行门槛可高了，你得有一对天生的好耳朵。”
“原来你这么天赋异禀！”她打趣道。
“是啊，哈哈。”
当然了，要真正听见风是很难的。那时候我把自己从楼顶抛下，却被风接住，又扔了回去。那个自称是引路人的男孩说我可以替他工作一阵儿。我问他我死了没有我死了没有，他只是说不用着急。就在那天晚上，我的身体变成了半透明的。我站在城市的最高点，路过的风便贯穿我的胸膛。是这样，风不会真的对着谁讲话。他们只是四处狂奔，偶尔在我身上撞个趔趄。
“那你为什么不接着干了呢，太可惜了。”她又嘬了一口果汁。
“生意不景气，那些风经常喝完酒一抹嘴就跑了。他们跑得可太快。”
她认可地点点头，“我懂。”
是啊，他们总是来去匆匆，转瞬即逝。但风是慷慨的，他们留下的言语在我身体里长久地回荡，轰隆作响。有几次这些回音层层累加，像要把我从内部顶炸。直到后来有一只风为我拉起了一首赋格曲。我站在那儿愣愣地听着那一段曲子，反反复复。高妙的原曲被演奏得支离破碎，一时听来却像是婴儿的咿呀。终于那些声音都涌出来了，漫成眼前一片模糊。我泪流满面，心里却欢喜至极。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的身体渐渐不再透明。也从那时起，风的声音弱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我聒噪的心跳。
“听了这么多，你不想给我讲讲你自己的事吗。” 我问她。
“可以呀，不过我的生活可没那么精彩。” 她好像意外地害羞起来，“而且，很奇怪，有时候我觉得咱们像是已经认识很久了。”
“还有这种事儿？”
“对啊，我简直怀疑你是不是从风里听到了我的秘密！” 她抗议道。
我笑起来，打烊准备送她回家。
风曾经透露给我一切吗。当然不。那些飘散的只言片语充满错误与谎言，缺憾与滑稽。他们惟一告诉我的是，风原本是沉默的，直到与我们相遇；而我们原本是透明的，直到被风捏出形状。等步步逼近的死亡再一次将我们的身体稀释得像风一样透明，喧嚣的风仍将在大地上流浪，就像一曲不成调的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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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风儿好喧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