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的城市它只有二分之一的天气

回忆，在入梦之前，是一件困难的事——绵长、稀薄、而又费力。

你记不清谁的面容，忆不起那些经过，恍惚寻到苗头，却又霎时失去踪影，咬牙拼命回想，一根根拉扯着枯竭的丝线，像考试时从脑海里搜寻没有记清的答案——心知肚明，徒劳无功。一转眼入了梦乡。

有时候，你会突然忘记一个人的名字。很长的时间里，记不起。没有特定的情境，没有密切的联系，没有刻意地查找，于是自然地忘记。也许，你还记得昵称，记得模样，知道往昔宛如一体，可回想的时候，都变成序列，变成符号，在数以亿计的神经里腐烂、发霉、羽化，然后长出千姿百态。恣意盎然，又悄然衰败。

你害怕深切的相扰，隔夜的问候。你害怕北方的暖流，春日的倒寒。如同隐在暗处的欲，无处安放的念，多年不见的人。

忘记，比回忆更长。

大风，天暗，独卧侧耳，屋外雨声潇潇。无一人。门窗哐当。夜半起，举目浓墨疏狂，见点滴橘火。只觉满心欢喜，别无所求。于是一声喟叹。

夕阳是很美的。即使混了霾。余晖余晖，将近消亡，如何不美。每次回家，仿佛都是在夕阳下行进的。烈日，晨曦，都被我忽略了。身后的影子被拉长，迎着光，昏黄。莫名觉得暖。路尽了，正是月上柳梢头。

然后会想起在家乡的时候。上学，考试，回家。一个人穿过重重树影，什么也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一直走。偶尔哼一首歌，感应到旁人又立刻断掉。春天的嫩绿，娇滴滴的花朵，山野的繁。脚踩在松针上，咯嗞嗞，绵密松软，一层层铺垫着安宁，迷人而危险。

一段静谧的日子。

坐地铁，从城市体内穿过。来来往往，表情各异。却有一致的隔阂——都是过客。大部分时间是无聊的。重复的路线。看手机，看站名，盯着某一点，听着嘈杂，脑海里一片寂静。有时会看一些精致的人，下意识地赞叹；或者随便看向谁，默默猜测些什么。一个人的生平，大多写在脸上、表现在言谈举止间。更多时间在发呆。

也有少量的意外。人群拥挤间，我感觉踩到了身后的人，急忙转过去。

“ 对不起！”

我和她一起开口。抬起头，相视一笑。

人是很会健忘痛苦的生物。夏天热的时候，已记不清冬天的冷。除非再次身处其中，否则便是无感的回忆。轻松的时候，想要紧张起来是不容易的。明明知道后来的日子会不好过，却也舍不下那份安逸。隐性拖延，无根无握；显性拖延，不过懦弱。走得越远，想要的、要承担的便越多，苦痛……自然也就越多。可如果你愿意接受一个设定——无能、平庸，抑或自信、奋斗—— “生活”或许会变得比较容易。

去看望医院的小天使们。我看顾的孩子，叫琪琪。整个人有点可爱的傻气。说话带着鼻音，每个字都极为镇重地发出，舌齿难分。他对每个人都散发着善意。喜欢笑。喜欢说话，声音不小，却要凑近才能听清。我蹲在他的轮椅边，听他一字字介绍自己。我默默打量着，猜测他应才七八岁——言语天真，身材瘦弱，似乎不曾入学，也不大识字。

“ 你几岁了呀？”

“ 我十一了！” 他咬着舌答完，又对我笑得没眼没牙。

我微微恍神，心情复杂，慌乱地别开视线。

陪孩子们去看大自然。出了城，人烟渐少。封闭的车窗外传来细微的声响，是春天的夏天的热浪。望出去，两旁田野无垠。途行周至，路经小麦疯长。除此之外，几乎只剩下葡萄。一丛挨一丛的葡萄架，排列整齐，像矮密的树林，油油地绿着。铺天盖地，连绵不绝。丝丝缕缕，在烈日下蒸腾着的，是生命的气息。顽强的、丰盈的、无限的，攥着劲儿长出一个季节。

天热得人发疯。晕车，闷胀，灼烧。胃里不停翻滚，整个人黏在热气里，没有实感。下了车，同行的队长分发餐食，我接过，说了声谢谢，然后装在包里。琪琪很开心，一会会儿就吃完了自己的东西。他爸妈又递来他们的食物和水。就着手，琪琪喝了点儿水，咬了两口苹果。然后他接过面包，傻傻一笑，直起腰伸伸绑着固定机械的双腿，又扭扭身子躺回轮椅，继续吃。看得出，他坐得不舒服，身子大了点儿……不，是轮椅小了点儿。

阳光似乎太晃眼了。我拿出伞，为他投下一片阴凉。

参观植物的过程很无聊。大人们语调欢快地解说，琪琪偶尔抬眼看一下，其他时候一直抱着手机。他拿给我看，是照片。他指着一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儿，有点儿献宝似地说，看，这是我姐姐在天安门照的，她在北京读书呢！我摸摸他的头说，真厉害！他歪着头笑了。

看时间差不多了，负责人带大家到一个环绕着人工植物的室内场地休息。小天使们看了很多节目，也表演了许多。吃了些东西，我暂时离开了琪琪。只在和队友为其他人服务的间隙，看他几眼。他和所有坐轮椅的孩子一起，被推到紧挨舞台的特殊位置，欣赏着节目。很开心的样子。

结束的时候，他妈妈过来，问我是否要和他们一块出去。见我们正在清场，她便说在外面等我。我回过神，点点头，加快了手边的速度。

回程是一片空白。天色昏黄，有些压抑。开始还有谈话的兴致，后来都昏昏欲睡。模糊间听见他妈妈低低的声音：“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他治病了……以后……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不知道说什么。言语有时候是苍白的，可能还有虚假的感同身受——不知所谓的优越，莫名奇妙的同情，转瞬即逝的刺痛。杯水车薪，沧海一粟。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变得冷漠了。不，我没变，我只是在慢慢成熟。歇斯底里的东西，慢慢都不见了。曾经挣扎着渴求一丝希望的手，渐渐学会在黑夜里独自攀缘。

常常在日期截止的最后一天，乘上公交，穿过城墙，去省图还书。去时车窗外还是黄昏的天空。昼夜之交，云烟浩渺。归来时天已昏黑，华灯初上。整个城市都笼着一层魅惑。

然后决定步行。隐在夜里，一个人投身在人群中，有一种微妙的平静。像是明白穷极一生也不可能实现的乌托邦——所有秘而不宣的过往，所有求而不得的虚妄，在时间的卷轴上周而复始，每个人都一样：无需回忆，无需忘记。

于厚重里学会承担，于粗旷里学会勇敢，于凉薄处学会善良，于苦痛处学会珍惜。一个城市，好坏参半，却滋养了一群又一群人——尤其是尚在青春的人。每走一步，我都能感觉到它的气息，闪着明明灭灭的光，随着每一次呼吸，钻入五脏六腑，炼筋塑骨，血肉相融，然后一生绵延，叫你永远除不掉它的烙印。

我爱呀，也恨呀；我哭啊，也笑啊；我受伤了，又成长了啊——我早已舍不下这座千年的城。哪管它暗无天日，还是金碧辉煌！

当我生来又死去，回首时，它仍是那般模样。

夏去冬来，春滑秋走。

我爱的城市，它只有二分之一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