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寺狗肉之味
一、屠狗
在迷寺住了两日，陈河早已素得两眼发绿酸水上泛，傍晚时分坐在石阶上痴痴地看山昏水走，他扭过头来和阿威说，两天没拉屎了。
阿威问他为什么要来禅修营受罪，陈河就唾沫横飞大声嚷嚷起来。
我就是太蠢。瘫在家里太安逸突然想找人生意义，现在知道，就是个屁！我太蠢了，我以为，肉嘛，几天不吃没什么大不了，肉嘛——现在好，半条命去了。
成，兄弟。本来不知道兄弟的难处，现在知道兄弟痛苦，这肉一定要帮你搞定，一定让痛快拉屎，好不好？
看着阿威真诚的目光，深深感动好似红军见乡亲，陈河站起来说不会忘记兄弟恩情。
群峦夹着山寺。广场上夕阳细碎，几只飞来飞去的鸽子。那些鸽子很活灵，自顾自漫步，忽地跳跃腾挪，人若凑上前去，就不动声色摆摆屁股，轻轻躲开了。
陈河想了一段有点想通。他说也没特别不好，熬一熬总会过去，来这里也算完成来的目的。
要是不来这里啊，我真不知道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的日子这样美好，真的，之前我真不知道肉这么好吃。现在了了。回去一定要好好珍惜每一个酒肉日子。我一想到还有人吃素，真是难过啊，哗哗地悲伤。还有人受这样的苦。
陈河看飞过一只鸽，咽咽口水说就是为了这些苦命人也要多醉几十回。
原来是不知道兄弟的苦，早知道兄弟已经两日没有——噗——方便，爬也爬出去吃肉，现在你瞧好，只要逮着机会，肉——给你吃饱。
陈河指着寺里的土狗眼中大放光彩。
你知不知道狗肉怎么做最好吃？火锅。狗肉火锅。要土狗，洋狗吃不了，一定要土狗。
就是这种，陈河远远一指。那狗骨瘦如柴，行动却有富人姿态，走起来身子左摇右摆好不自在；它两只眼张望四围毫不畏惧，凝望某处许久似有疑问，颇有些迷寺主人面目。
讲着讲着陈河眉飞色舞，眼神凝聚起来。两只手指指点点。
这狗好吃。因为这是庙里的狗，寺庙里吃素，人受得了狗怎么受得了。肯定要挖空心思找屎吃。你想啊，土狗好吃，洋狗不好吃。我估计就是因为洋狗名贵，当宠物养，一天到晚管着抱着，老吃不到屎，味道就不好了。当然品种也肯定有些关系。
陈河咽咽口水接着说，这土狗村子里养着看家，平日里四处游荡谁管得？哪条没吃过屎？人粪营养足，狗吃多了，肉也更鲜美。所以我猜测人肉味道应该也不错，狗吃点人粪狗肉味道就这样好的。
我见过狗不吃自己的屎，但没见过那条狗不吃人屎。小时候住在村里，上大号要走去村头，我小时候胆子小，晚上不敢走太远，常常偷拉在自家门口的水沟里，奶奶早上起来破口大骂，我就赖给村里的狗。
陈河一边说，还一边学着面朝天叫嚷。
狗拉的！狗拉的！不是我，你看！都没有用过的手纸。
放你的屁！不是你拉的狗怎么吃了？下次再拉，打断你的腿。
阿威问这狗打了要怎么吃？总不能拿到厨房里去烧吧。
陈河白了一眼。
你看这盆栽了没有？你猜这松生不生得火？你看着小假山，像不像灶台？我看我这面目，像不像个老屠夫？你仔细看看我，像不像你的爸爸？
肏你妈！滚。——这盆栽好几万吧？
不能吃就不值钱，我现在就要它作出贡献。叫它值钱。
值一斤三分钱的柴？
你懂个屁。——我和你说，杀狗也有技巧。狗太机灵，拿棍子抓不住它，得先招呼它过来，拿麻袋一套，一棍子夯下去，一定要狠，否则徒增它的痛苦。
陈河望着远山蒙蒙，说套了麻袋就看不见狗死前的眼神了。
陈河就是我，阿威说那天我有回光返照之相。
二、褪毛、炭烤
陈河吃狗那晚早早就和阿威去澡堂洗澡。
寝室附近的浴室都划给女生用，男生们每天晚上要穿过几重院子去东南角的大澡堂。迷寺里没几盏灯，灰白色的屋檐下挂着暗红灯笼。我和阿威一步一摸索战战兢兢地走着，有在大户人家为奴的错觉。
院落重重，穿亭过户，行至门外。月色清明，几株杉树犹如鬼影，正对九盏直挂的红灯笼。再往前，过小桥，水道哗兮，潮腥阵阵叫人想起碧螺河鲜之味。
在澡堂里陈河扶着鸡巴很撒了泡尿，尿完抖抖，又把包皮翻起来对着莲蓬头冲洗，拨了拨那几根修剪稀疏的屌毛说，杀狗完先割断四肢放尽血，然后用开水烫褪毛。开水要烫到能用手把狗毛都搓下来。
陈河一边搓自己的胸口，一边说，就像是这样搓。搓着搓着唱起歌。
石榴子开花嘛叶叶子黄呀
姨娘嘛教子女贤良
哎嗨咿呀咿得儿喂
姨娘嘛教子女贤良
……
陈河洗完澡没有和阿威回寝室，他说有点事。把臭衣服往阿威手上一丢，他顶着面盆径自向东面走去。
穿过召日堂行至禅房，陈河就看见小鹅蛋坐在禅房门口的石阶上，他轻轻走过去吓她一跳。
不好意思，嘿，来得晚了。
畜生。——你东西带了没？
带了带了，万事俱备，就差美人。
畜生。——拿来。你去接点水。
接完水，我把脊背露出来，让小鹅蛋帮我刮痧。我和小鹅蛋说中暑真好，有这么个心地善良貌美如花的小师妹。
小鹅蛋啐了一口，故意在我脊椎骨上死力地刮，疼得我哎哎叫唤。
你小声点。
小鹅蛋不知道自己叫小鹅蛋，这是我偷偷起的绰号。小鹅蛋的脸肉圆圆的，像个鹅蛋，但像鹅蛋不一定就非起个名字不可。
小鹅蛋那天说自己的脸不好看有点胖，想去打瘦脸针。我心里说胖嘟嘟挺好看，所以极力劝阻她。我偷偷给她起了名字，怕以后再认不出她。
你别去打针，听到没有。打了真的好好一个人给整坏就不好了，你现在就挺好看的。
哎。
你想呀，要是整得好看了也不好，到时候你身价一涨，一晚上要好几百——就没人给我刮痧了。
肏你妈。
剐完了我，小鹅蛋轻轻地说，回去休息要盖好被子，别着凉了。我顶着面盆，肩上搭着一块毛巾，走几步回头，看到小鹅蛋正好走到月光下面，她也回头看了我。她圆圆的脸蛋在清明满月下相互印衬，就像是两面小鼓，咚咚咚地轻轻敲着。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感觉脊背一丝丝散出热气，酥酥麻麻特别舒服。我感觉自己被火堆烤得金黄，变得香酥里嫩，我的油一滴滴点到火里，噼啪作响。
我真他妈是条狗。
三、开膛破肚
吃饱了肉，我才去和师傅说我想吃肉。
你怎么知道自己想吃肉？
浑身没力气，嘴里泛酸胃也抽抽疼。鼻子里尽是些作呕的菜油气味。
你晚上几点休息的。
我十点多就睡了。
睡得不晚——那我就不知道了。
师傅，现代科学说人体需要多种维生素，应该科学合理安排饮食，你觉得怎么样？其实肉也是人体需要的营养，对不对？一直吃素不就是营养不均衡，对身体也不好嘛？
师傅凝神思索一会儿说，有道理，但人与人之间也有些不同的。
想吃肉也可以，但在迷寺要入乡随俗。师傅还没说完就被旁的学生拉走了。
上课我总和阿威坐在后排聊天。我和阿威说阿南法师太完美了。
他笑起来太纯粹，毫无芥蒂，就好像是透明的泉水一样，人格魅力太强。我这人很坏，心思更坏，我看一些美的事物，总要生出很多恶的猜忌。我看阿南吃饭的时候，他坐在僧堂正中，我们两面围着他，我看他一边吃饭一边偷偷瞅我们，左看下，右看下，时不时抿嘴笑了，似乎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阿威听着。
身为迷寺监院，却天真像个孩子。他笑得太干净，让我不得不猜测他的心。我觉得这样的人往往有很恶的心思，如果没有，就会像玻璃水晶一样，极易碎。
阿威看着我，继续听着。
你看过张国荣的《白发魔女传》吗？张国荣笑得就尤其纯粹。
我凝视着讲台上一张美好的面庞不禁生想出许多凄凉悲惨的结局。
阿威若有所思，过一会儿又问我昨天是不是吃了肉。
我先是一口气吃三个茶叶蛋，晚上就鸭腿喝了一罐啤酒。早上便秘也通了。你看我现在多精神。
真这么有效果？
我望着阿威的眼睛，正色念道，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两人笑开嘴，齐声念道，阿弥陀佛。
阿威问我还吃狗不吃，我说狗肉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狗肉烤熟之后要先水泡两刻钟。待其狗皮回软，用刀轻刮去焦皮。然后开膛破肚，把他的内脏清理出来，狗肉按各部分分数十块，水泡两刻钟。要吃好味道，步骤要到位。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说完我双手合十，向阿威施主问训。
四、文火炖至骨肉分离
陈河到寝室的时候，大师兄已经到了。他在床头的小凳子上摆放生活用品，摆得整齐细致，小小凳子再放不下任何俗世的贡品。
他看到陈河，马上指挥抢床位，让陈河在最好的床位——大师兄的床位——边上把东西放下。他邀陈河吃各类水果。婉拒了。
看得出他三十几岁，家境优渥。
大师兄人长得像李大嘴，《武林外传》里的李大嘴，人也善良实在极了。后来知道他当时递来的奇异果要四五块一个，陈河怒骂一句妈的，真他妈傻。
大师兄尤其爱干净，只穿纯白内裤，每次洗完澡就看他只着内裤在寝室里忙碌，阴毛若隐若现，眨眼见他转身透出他臀部的淡黄肤色。他拿着吹风机吹干头发，又开始吹他的肛毛和阴毛。
大师兄说，在空调间里不把身子吹干对身体不好。
毕竟要搞艺术，所以十分惜命。大师兄尢好养生。
他总叫师弟们走宽阔的走廊，他说庙里的小过道不干净。他说他在国内飞机也不坐，只坐高铁，去国外没办法。飞机太不安全。
像陈河这样的俗人，大师兄真是爱莫能助。每当陈河顶着一头湿发在空调下歌咏狗肉火锅，大师兄总是语重心长地告诫他谨言慎行。果然，不听老人言感冒中暑在眼前。到最后陈河和很多人都拖着病体下山去，就大师兄安然无恙。不愧是搞艺术，确实有能耐。
所以说，搞艺术还是活着最要紧，活到后面大家都死了，艺术也就随你指挥比划。
大师兄，慈城人，八七年生，人民大学油画系毕业，是陈丹青徐庆平等当代油画艺术家的弟子，现在在明州画院进行创作。他带了他主编的《明州画报》给师兄弟们传阅。
陈河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艺术家，所以那本书看了很久。封面“明州画报”四个字，下注编者，简洁明了，确实有大家风范。
画报前二三十页记录了大师兄和众多当代著名画家亦师亦友的伟大艺术友谊。那些名字都很拗口，陈河记不得，只看见每个画家下面都有大量文字介绍，都和大师兄合影，有的还题字给大师兄。陈河看得呆了，觉得这就是课本上讲的伟大灵魂之相遇。
大师兄轻轻靠着在那些大师边上，留着发，尤其像个求道的艺术青年。
接着画报描述大师兄孤独的写生之旅，在俄罗斯、法国，也有很多在国内的，陕西农村之类。
大师兄很认真地和陈河形容他当时旅欧的凄苦。
我拿着油画箱一个人走遍俄罗斯，俄罗斯超级冷，油画箱很重的你知道吗？
陈河说，我不知道啊。
画报的最后一部分是大师兄创作的油画，每一副都十分精致，注明了拍卖的时间地点和六位数的价格，像极了那些杰出的艺术作品。陈河如饥似渴地观摩着，渴望也能得到一丝艺术的沐浴，让平凡生活有一些绚烂点缀。
可惜他没有艺术细胞，欣赏不了艺术作品，只好瞎看。陈河盯着画，觉得它们都好漂亮，气氛平和安静，色调温暖。确实是愉快幸福的人画出来的。
大师兄的笔触十分细腻，每幅画完美无瑕，气息绵长，安静平和的画幅里深蕴着一丝情绪。陈河隐隐约约感觉是一种疑惑，是其本人都未察觉的对这个世界的疑惑，一种精美华丽的凝固的疑惑。也许陈河多想了。
陈河想，愚昧产生了一种祥和的气息。
大师兄长了一张国字脸，中正大气，颇得女人喜欢。
他拿出手机给师兄弟们看，他说，你瞧，这女的怎么样，好看吧？我那天结婚她跑来看我，你知道吗？
他的发问，一脸得意。
他说，我结婚诶，那女的自己开车从宁波到慈溪，就为见我。那天下着大雨，她非要上我的婚车，叫别人都下车。我在婚礼诶。然后她在车里问是不是我结婚，就问我这句，问完我说是的，她就自己开车回去了。
大师兄咧着嘴环视一圈，脸上浮着一切不言而喻的笑脸，又找出其他姑娘。不愧是玩艺术的，确实有些能耐。
陈河问大师兄有孩子了吗？他说他现在算是离异。
那女的对我父母不尊敬，所以我休了她。她不同意离婚，我就向法院提起诉讼，马上结果就出来了。我一定要休了她。
大师兄拍拍陈河的肩膀，说他父母在慈溪市中心给他买了一套大房子，可以去找他。
我那房子是前年买的，一万多一平，但我那是最好的装修，精装两万多一平，花了四百多万。
说完他向陈河比出四根手指。
大师兄因为禅修结束马上要去西藏朝圣，所以不能去大师姐家里聚。他说画画是他的信仰，是他的艺术生命，他说不仅迷寺的禅他要修，九华寺普陀寺布达拉宫印度的佛他都要去了解，说他上次来迷寺九百九十九个台阶他一步一拜叩上去。
第二天他出发了，发了朋友圈，上海到拉萨的绿皮火车，高级软卧。
他给自己每一条朋友圈都点赞。
五、手撕狗肉成块
按照人世的惯性，陈河和二师兄不会成为朋友。直到禅修结束后的派对，大家都喝得大醉，陈河早上起来，看见二师兄抱着马桶睡着了。
二师兄是和陈河截然相反的一个人。他是美国留学六年刚回来的MBA，对佛经的诵读量远超常人，每日都有固定的功课要做，南无阿弥陀佛一千零八十遍，往生咒二十一遍，七遍心经，再读一卷或阿弥陀经或金刚经或地藏菩萨本愿经，时长超过一个小时。
他说他之前都是断断续续，现在已经有一年没有断过。
他总是在课堂上和法师交流探讨佛法，当着全班背一背经义，顺带提一提每日的功课，获得法师一些赞扬，叫人觉得高调做作。每次提问之前都先铺垫很多经义，叫人怀疑他是真心提问还是卖弄学识。这样的人确实很难交到朋友。
二师兄的提问陈河只记得一句，二师兄说他的爷爷去世了，他当时在美国，没赶回来。他问法师，我现在每天念经，我的爷爷会听到吗？
法师说会有用的。
看不惯二师兄的人有很多，大师姐是其中一位。大师姐常常在课堂上与二师兄针锋相对，相互驳斥对方的观点。
大师姐家底殷实，在中学教语文，父母从商，舅舅是教育局领导，所以在学校教书十分自由。师姐一直说自己俗，就是个傻白甜，陈河却觉得她有一股侠气。
那天去看话剧的路上，陈河和大师姐聊起来，那是他们第一次聊天，聊地方的美食，聊了一路，又聊到老房子咖啡，大师姐说她曾经在那做兼职。
陈河的嗓子都哑了，拍拍大腿大声喊道，哎呀，我也想做来着，就是现在他们不缺人。
大师姐说，你藏着一颗文艺的心。陈河说文艺就是个屁，远没有生煎好吃。
看话剧那天七日禅修已经快结束了，车内弥漫着伤别的气息，我咳得发喘，听了一路的《送别》。阿威没有忘记许下的承诺，非拉着我去吃牛肉面吃生煎包喝冰啤酒，纵然我已经大鱼大肉好几天，早解决生理上的困难。
阿威说，陈河，兄弟嘛，就是一定要一起吃肉喝酒。
我们几次试探才溜出剧院，在马路上哈哈大笑，不顾及旁人的眼光，放肆奔跑。过好几条街，跑得汗流浃背，感觉已经远离剧院，又开始慢慢走。
我擦着汗说，这酒怎么喝得这么狼狈啊？累死我了。
是啊，感觉就像高中逃学校组织的看电影活动，爬墙出去打游戏。感觉就像是昨天的事，转眼就大学毕业，过几天要去上班了。
阿威打了好多年篮球，他说，球鞋穿再久也有脱下来的一天。
我说你装你妈，二师兄附体了是吧？还是大师姐上身？
酒足饭饱，我和阿威左摇右摆地在街上晃荡，街上喧哗热闹，灯如流水来去茫茫，我说，阿威，生活真他妈的有意思。
六、一口黄酒
临走那天，大师姐邀请我一起去她家开派对，说有七八个人，有二师兄、水果姐、茗姐、小哪吒、小九八、两小孙等等。她说二师兄厨艺高超，会做一大堆好吃的。我说好啊好啊。
师傅拿出私藏的径山茶，泡一下午的茶，让我们喝饱了走。他说他是径山寺的，叫我们常去看他。我们说一定一定，然后看他一直站在台阶上，合十双手。
喝鼓了肚子，我们到大师姐的家时天色还早。这是她家刚买的房子，还没入住，可以先给我们玩两天。她说，可惜，很多人晚上就要走。
然后二师兄开始打坐做功课，我给自己沏一杯茶。大师姐说这里被她邀请的人都是很有意思，一般的人她懒得叫。茶艺老师茗姐学茶七年；小哪吒长得略像王菲，玩极限运动、改装机车；小九八还是个孩子……
她说自己很俗，尽看些武侠言情，看亦舒、张爱玲，尤其爱古龙。
大师姐就像是文艺沙龙的主持者。
她说她一直看二师兄不爽，觉得他做作。我说是的。她说她对他改观是昨天晚会上二师兄哭了，抱着师傅号啕大哭。昨天晚会上有人表白，二师兄触景生情，眼泪哗地出来，他和师傅说他和他女朋友六年了，然后他去美国，之后因为一些原因分手，他说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她。
二师兄痛哭流涕，引了很多人注意，他一句话惹哭好几个姑娘。他说他好舍不得，却一次都没梦到过她。
我们商量着凑了一点钱去超市买食材。水果姐和二师兄主厨，所以他们去买菜，大师姐开车带他们去，我负责给大师姐陪聊解闷。
大师姐说她直来直往，喜欢一个人就去追，和他直说，我喜欢你。然后去尝试喜欢他的兴趣爱好，找到共同话题。她说她总是去深刻了解喜欢的人，所以虽然长得不特别好看，但情史特别丰富。
我说这年头小男孩最不怕有钱、长得漂亮，最怕还是理解。
她说觉得自己很坏，因为她觉得自己不是真心爱他们，她只是喜欢奋力追求一个事物的过程。她说爱情只是她探索世界、了解人的一种方式，所有很多感情由她而起，没多久又被她结束。那些前男友都不恨她，还依然和她做朋友，有一些甚至相互也是好朋友。也有的还放不下她，她觉得很愧疚。
他们都不恨你就好啊，说明你很好，他们对于那份感情也是很满足。挺好。
忽然大师兄问我喝什么酒，能喝多少。我说都行，喝得不算少。
上次我初中同学办当兵酒，我去喝，这么一杯，白的，我手虚一比划，说一口干了。然后又是一杯，然后又是一杯，然后我和他们说不行了，我换黄的。
切，这酒量太差，二师兄说完晃晃脑袋。我紧接着说，又是半箱啤酒下肚才倒下。
不行不行，还是太差。我在美国天天喝酒，基本算千杯不醉。
没事，我这人就是爱喝，酒量可能不是很好，但我喝起来命都不要，一边厕所吐完一边接着喝，一直吐两三次倒下为止。
大师姐说我酒品真好。
我倒了也不闹，自己乖乖睡觉。今天保证喝到倒下，陪着你，好吧？我跟你说我爱酒爱到什么程度呢？吐了好几趟，走时酒没喝完我还舍不得，非灌完了才走，走在路上接着吐。
二师兄摇摇脑袋，你这酒量不行。
后来二师兄和水果姐搞一大桌子的菜，小孙两兄弟打下手，我就和大师姐其他人聊天打屁。我们一边吃，一边人一个个地少下来。先是小九八送他的师父茗姐，然后二师兄送走两小孙，他说小孙非要他去宁海，他说小孙一路哭着下五楼。
气氛变得凄伤悲凉，大师姐陪着小九八在阳台抽烟，我和二师兄拼酒，小哪吒和水果姐作陪。
二师兄说，美国冷，零下十几度，根本不敢出去，我一个人住一个很小的房间，只有天窗。我的英文不好，性格孤僻，没交到朋友。我那时候白天上课，晚上就一个人对着天窗喝酒，每天打坐读经。怎么喝都不醉。
他说小时候家里特别穷，时常要下地干活。后来有些改善，出国，现在想回报父母，想凭自己能力吃饭，生活过得很有压力。
爷爷的去世，女朋友分手，独自一人在国外六年。我以前话很少的，我现在话这么多完全是憋的。烧饭做菜也是没地方吃只能自己做，慢慢学出来。
然后我们聊得起兴，也一起开黄腔。我才知道二师兄和我是一样的，温柔、下流、臭不要脸又极度自尊。
禅修期间每天起得很早，睡眠时间严重不足，我还来不及吐就失去意识了。当我醒的时候，我已经从沙发掉到地上；小九八睡在懒人沙发上，只有头枕着，身体也在地上。才凌晨三点，其他一个人也没有。
我觉得冷，跑到房间里去找毯子，发现二师兄抱着马桶睡着，我没管。没找到毯子，我关门的时候吵醒了二师兄，我听到二师兄动作的声音，我跑去看他，他以为我是从里面刚出来，不动声色地说句，那个，我上个厕所啊。
我哈哈大笑，说你他妈就别装了，我都看见啦，你抱着马桶睡，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千杯不醉吗？哈哈……
他一脸尴尬，说主要是很久没喝，而且这几天实在没休息好。
我心里想主要是因为这里比美国暖和。
七、狗肉火锅
那天我熬不住，终于拿了麻袋去抓狗。我想好汉不能叫肉急死。
我也没喊上阿威，一个人好做恶。我早就记着楼下院子的角落有个狗窝，那条母狗生了一窝，母狗凶，会咬人，生养时尤甚，我不敢惹。但我记得有其他的狗会来找她，所以我找了麻袋躲在门后，潜伏着。
果然，一切顺利。我拿麻袋套了一只黑狗，气喘吁吁，豁出去猛砸了两棍，狗就不叫唤了。那母狗卧在窝里，怀里搂着一群小狗，凝神注视我。
一直没有人响，迷寺特别安静。
我把棍一夹，背着麻袋往后山走去，在一大片竹林里找到一块空地，我不放心，又狠打几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来，把它挂在竹上放血。
我到厨房偷了很多食材、器具，厨房也安安静静，一个大妈也没。可惜迷寺僧人不吃肉，一个做肉的调料都没。
我一个人忙活一早上，才终于把狗下锅。然后我想着叫阿威一起吃，我跑下山去找他，一路飞奔，我把该找的地方都找遍，怎么也找不着他。我跑到寝室，没人，空调呼呼响着。我又跑到广场，跑到教室，不仅仅没有阿威，所有人都不见了。直跑到山门口，连售票处也没有人。
然后我才疑惑，为什么迷寺今天出奇安静？这时辰不是应该正上课吗？
然后我感觉到脊背火热，热醒了。是刮完痧第二天，凌晨二点半。
我愈发感觉自己像一条狗。好遗憾，毕竟忙活这么久，回想起来特别疲倦。我摸摸肚子，不争气地掉下了眼泪。
后来我真的吃到肉却远没如此激动。
吃饱了肉，我很是幸福愉悦。意得志满的我去找师父开示，说了很多，都是我在说，师傅不怎么说话，也没怎么开示我，都是我自己开示自己。
我说，师傅，女人真美，眼角眉梢都是戏，软软的胳膊大腿白白。
师傅不语。
我说，师傅，女人喘起来很叫人腰眼发麻。
师傅不看我，一双眼睛没有波澜，只眼角皱纹抖动了下。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我又和师傅说，很喜欢荀子的一句话，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意思是人中大恶有五种，偷盗只是小恶，不算在内。然后其中有一种是叫，行僻尔坚，意思是做坏事而意志坚定。我就是那样的人，师傅，我就是那种干坏事特别坚定的人。
师傅望我一眼，抖抖袖子，喝口茶，还是不语。
我说，师傅，孔老夫子话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师傅恍然大悟状，又喝一口茶，仍然正色不语。
我有点泄气，不知道师傅在想什么，言多必失，子不语，所以子很高级，师傅也很高级，就只有我最蠢。
我是个有信仰的恶人，每天清晨随大家坐在山门前做瑜伽时我就这么想，念念不忘。四围山林里蝉声轰鸣，我望着山门檐角上各站着一队脊兽，领首是一个骑鸡的仙人，凝神远望。我痴痴望着他，一眨眼就感觉他活了，骑鸡踏空而来，一只鸡爪踏在我憔悴的脸上。
欢迎关注个人公众号：cph199631（陈冯河）
在迷寺住了两日，陈河早已素得两眼发绿酸水上泛，傍晚时分坐在石阶上痴痴地看山昏水走，他扭过头来和阿威说，两天没拉屎了。
阿威问他为什么要来禅修营受罪，陈河就唾沫横飞大声嚷嚷起来。
我就是太蠢。瘫在家里太安逸突然想找人生意义，现在知道，就是个屁！我太蠢了，我以为，肉嘛，几天不吃没什么大不了，肉嘛——现在好，半条命去了。
成，兄弟。本来不知道兄弟的难处，现在知道兄弟痛苦，这肉一定要帮你搞定，一定让痛快拉屎，好不好？
看着阿威真诚的目光，深深感动好似红军见乡亲，陈河站起来说不会忘记兄弟恩情。
群峦夹着山寺。广场上夕阳细碎，几只飞来飞去的鸽子。那些鸽子很活灵，自顾自漫步，忽地跳跃腾挪，人若凑上前去，就不动声色摆摆屁股，轻轻躲开了。
陈河想了一段有点想通。他说也没特别不好，熬一熬总会过去，来这里也算完成来的目的。
要是不来这里啊，我真不知道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的日子这样美好，真的，之前我真不知道肉这么好吃。现在了了。回去一定要好好珍惜每一个酒肉日子。我一想到还有人吃素，真是难过啊，哗哗地悲伤。还有人受这样的苦。
陈河看飞过一只鸽，咽咽口水说就是为了这些苦命人也要多醉几十回。
原来是不知道兄弟的苦，早知道兄弟已经两日没有——噗——方便，爬也爬出去吃肉，现在你瞧好，只要逮着机会，肉——给你吃饱。
陈河指着寺里的土狗眼中大放光彩。
你知不知道狗肉怎么做最好吃？火锅。狗肉火锅。要土狗，洋狗吃不了，一定要土狗。
就是这种，陈河远远一指。那狗骨瘦如柴，行动却有富人姿态，走起来身子左摇右摆好不自在；它两只眼张望四围毫不畏惧，凝望某处许久似有疑问，颇有些迷寺主人面目。
讲着讲着陈河眉飞色舞，眼神凝聚起来。两只手指指点点。
这狗好吃。因为这是庙里的狗，寺庙里吃素，人受得了狗怎么受得了。肯定要挖空心思找屎吃。你想啊，土狗好吃，洋狗不好吃。我估计就是因为洋狗名贵，当宠物养，一天到晚管着抱着，老吃不到屎，味道就不好了。当然品种也肯定有些关系。
陈河咽咽口水接着说，这土狗村子里养着看家，平日里四处游荡谁管得？哪条没吃过屎？人粪营养足，狗吃多了，肉也更鲜美。所以我猜测人肉味道应该也不错，狗吃点人粪狗肉味道就这样好的。
我见过狗不吃自己的屎，但没见过那条狗不吃人屎。小时候住在村里，上大号要走去村头，我小时候胆子小，晚上不敢走太远，常常偷拉在自家门口的水沟里，奶奶早上起来破口大骂，我就赖给村里的狗。
陈河一边说，还一边学着面朝天叫嚷。
狗拉的！狗拉的！不是我，你看！都没有用过的手纸。
放你的屁！不是你拉的狗怎么吃了？下次再拉，打断你的腿。
阿威问这狗打了要怎么吃？总不能拿到厨房里去烧吧。
陈河白了一眼。
你看这盆栽了没有？你猜这松生不生得火？你看着小假山，像不像灶台？我看我这面目，像不像个老屠夫？你仔细看看我，像不像你的爸爸？
肏你妈！滚。——这盆栽好几万吧？
不能吃就不值钱，我现在就要它作出贡献。叫它值钱。
值一斤三分钱的柴？
你懂个屁。——我和你说，杀狗也有技巧。狗太机灵，拿棍子抓不住它，得先招呼它过来，拿麻袋一套，一棍子夯下去，一定要狠，否则徒增它的痛苦。
陈河望着远山蒙蒙，说套了麻袋就看不见狗死前的眼神了。
陈河就是我，阿威说那天我有回光返照之相。
二、褪毛、炭烤
陈河吃狗那晚早早就和阿威去澡堂洗澡。
寝室附近的浴室都划给女生用，男生们每天晚上要穿过几重院子去东南角的大澡堂。迷寺里没几盏灯，灰白色的屋檐下挂着暗红灯笼。我和阿威一步一摸索战战兢兢地走着，有在大户人家为奴的错觉。
院落重重，穿亭过户，行至门外。月色清明，几株杉树犹如鬼影，正对九盏直挂的红灯笼。再往前，过小桥，水道哗兮，潮腥阵阵叫人想起碧螺河鲜之味。
在澡堂里陈河扶着鸡巴很撒了泡尿，尿完抖抖，又把包皮翻起来对着莲蓬头冲洗，拨了拨那几根修剪稀疏的屌毛说，杀狗完先割断四肢放尽血，然后用开水烫褪毛。开水要烫到能用手把狗毛都搓下来。
陈河一边搓自己的胸口，一边说，就像是这样搓。搓着搓着唱起歌。
石榴子开花嘛叶叶子黄呀
姨娘嘛教子女贤良
哎嗨咿呀咿得儿喂
姨娘嘛教子女贤良
……
陈河洗完澡没有和阿威回寝室，他说有点事。把臭衣服往阿威手上一丢，他顶着面盆径自向东面走去。
穿过召日堂行至禅房，陈河就看见小鹅蛋坐在禅房门口的石阶上，他轻轻走过去吓她一跳。
不好意思，嘿，来得晚了。
畜生。——你东西带了没？
带了带了，万事俱备，就差美人。
畜生。——拿来。你去接点水。
接完水，我把脊背露出来，让小鹅蛋帮我刮痧。我和小鹅蛋说中暑真好，有这么个心地善良貌美如花的小师妹。
小鹅蛋啐了一口，故意在我脊椎骨上死力地刮，疼得我哎哎叫唤。
你小声点。
小鹅蛋不知道自己叫小鹅蛋，这是我偷偷起的绰号。小鹅蛋的脸肉圆圆的，像个鹅蛋，但像鹅蛋不一定就非起个名字不可。
小鹅蛋那天说自己的脸不好看有点胖，想去打瘦脸针。我心里说胖嘟嘟挺好看，所以极力劝阻她。我偷偷给她起了名字，怕以后再认不出她。
你别去打针，听到没有。打了真的好好一个人给整坏就不好了，你现在就挺好看的。
哎。
你想呀，要是整得好看了也不好，到时候你身价一涨，一晚上要好几百——就没人给我刮痧了。
肏你妈。
剐完了我，小鹅蛋轻轻地说，回去休息要盖好被子，别着凉了。我顶着面盆，肩上搭着一块毛巾，走几步回头，看到小鹅蛋正好走到月光下面，她也回头看了我。她圆圆的脸蛋在清明满月下相互印衬，就像是两面小鼓，咚咚咚地轻轻敲着。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感觉脊背一丝丝散出热气，酥酥麻麻特别舒服。我感觉自己被火堆烤得金黄，变得香酥里嫩，我的油一滴滴点到火里，噼啪作响。
我真他妈是条狗。
三、开膛破肚
吃饱了肉，我才去和师傅说我想吃肉。
你怎么知道自己想吃肉？
浑身没力气，嘴里泛酸胃也抽抽疼。鼻子里尽是些作呕的菜油气味。
你晚上几点休息的。
我十点多就睡了。
睡得不晚——那我就不知道了。
师傅，现代科学说人体需要多种维生素，应该科学合理安排饮食，你觉得怎么样？其实肉也是人体需要的营养，对不对？一直吃素不就是营养不均衡，对身体也不好嘛？
师傅凝神思索一会儿说，有道理，但人与人之间也有些不同的。
想吃肉也可以，但在迷寺要入乡随俗。师傅还没说完就被旁的学生拉走了。
上课我总和阿威坐在后排聊天。我和阿威说阿南法师太完美了。
他笑起来太纯粹，毫无芥蒂，就好像是透明的泉水一样，人格魅力太强。我这人很坏，心思更坏，我看一些美的事物，总要生出很多恶的猜忌。我看阿南吃饭的时候，他坐在僧堂正中，我们两面围着他，我看他一边吃饭一边偷偷瞅我们，左看下，右看下，时不时抿嘴笑了，似乎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阿威听着。
身为迷寺监院，却天真像个孩子。他笑得太干净，让我不得不猜测他的心。我觉得这样的人往往有很恶的心思，如果没有，就会像玻璃水晶一样，极易碎。
阿威看着我，继续听着。
你看过张国荣的《白发魔女传》吗？张国荣笑得就尤其纯粹。
我凝视着讲台上一张美好的面庞不禁生想出许多凄凉悲惨的结局。
阿威若有所思，过一会儿又问我昨天是不是吃了肉。
我先是一口气吃三个茶叶蛋，晚上就鸭腿喝了一罐啤酒。早上便秘也通了。你看我现在多精神。
真这么有效果？
我望着阿威的眼睛，正色念道，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两人笑开嘴，齐声念道，阿弥陀佛。
阿威问我还吃狗不吃，我说狗肉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狗肉烤熟之后要先水泡两刻钟。待其狗皮回软，用刀轻刮去焦皮。然后开膛破肚，把他的内脏清理出来，狗肉按各部分分数十块，水泡两刻钟。要吃好味道，步骤要到位。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说完我双手合十，向阿威施主问训。
四、文火炖至骨肉分离
陈河到寝室的时候，大师兄已经到了。他在床头的小凳子上摆放生活用品，摆得整齐细致，小小凳子再放不下任何俗世的贡品。
他看到陈河，马上指挥抢床位，让陈河在最好的床位——大师兄的床位——边上把东西放下。他邀陈河吃各类水果。婉拒了。
看得出他三十几岁，家境优渥。
大师兄人长得像李大嘴，《武林外传》里的李大嘴，人也善良实在极了。后来知道他当时递来的奇异果要四五块一个，陈河怒骂一句妈的，真他妈傻。
大师兄尤其爱干净，只穿纯白内裤，每次洗完澡就看他只着内裤在寝室里忙碌，阴毛若隐若现，眨眼见他转身透出他臀部的淡黄肤色。他拿着吹风机吹干头发，又开始吹他的肛毛和阴毛。
大师兄说，在空调间里不把身子吹干对身体不好。
毕竟要搞艺术，所以十分惜命。大师兄尢好养生。
他总叫师弟们走宽阔的走廊，他说庙里的小过道不干净。他说他在国内飞机也不坐，只坐高铁，去国外没办法。飞机太不安全。
像陈河这样的俗人，大师兄真是爱莫能助。每当陈河顶着一头湿发在空调下歌咏狗肉火锅，大师兄总是语重心长地告诫他谨言慎行。果然，不听老人言感冒中暑在眼前。到最后陈河和很多人都拖着病体下山去，就大师兄安然无恙。不愧是搞艺术，确实有能耐。
所以说，搞艺术还是活着最要紧，活到后面大家都死了，艺术也就随你指挥比划。
大师兄，慈城人，八七年生，人民大学油画系毕业，是陈丹青徐庆平等当代油画艺术家的弟子，现在在明州画院进行创作。他带了他主编的《明州画报》给师兄弟们传阅。
陈河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艺术家，所以那本书看了很久。封面“明州画报”四个字，下注编者，简洁明了，确实有大家风范。
画报前二三十页记录了大师兄和众多当代著名画家亦师亦友的伟大艺术友谊。那些名字都很拗口，陈河记不得，只看见每个画家下面都有大量文字介绍，都和大师兄合影，有的还题字给大师兄。陈河看得呆了，觉得这就是课本上讲的伟大灵魂之相遇。
大师兄轻轻靠着在那些大师边上，留着发，尤其像个求道的艺术青年。
接着画报描述大师兄孤独的写生之旅，在俄罗斯、法国，也有很多在国内的，陕西农村之类。
大师兄很认真地和陈河形容他当时旅欧的凄苦。
我拿着油画箱一个人走遍俄罗斯，俄罗斯超级冷，油画箱很重的你知道吗？
陈河说，我不知道啊。
画报的最后一部分是大师兄创作的油画，每一副都十分精致，注明了拍卖的时间地点和六位数的价格，像极了那些杰出的艺术作品。陈河如饥似渴地观摩着，渴望也能得到一丝艺术的沐浴，让平凡生活有一些绚烂点缀。
可惜他没有艺术细胞，欣赏不了艺术作品，只好瞎看。陈河盯着画，觉得它们都好漂亮，气氛平和安静，色调温暖。确实是愉快幸福的人画出来的。
大师兄的笔触十分细腻，每幅画完美无瑕，气息绵长，安静平和的画幅里深蕴着一丝情绪。陈河隐隐约约感觉是一种疑惑，是其本人都未察觉的对这个世界的疑惑，一种精美华丽的凝固的疑惑。也许陈河多想了。
陈河想，愚昧产生了一种祥和的气息。
大师兄长了一张国字脸，中正大气，颇得女人喜欢。
他拿出手机给师兄弟们看，他说，你瞧，这女的怎么样，好看吧？我那天结婚她跑来看我，你知道吗？
他的发问，一脸得意。
他说，我结婚诶，那女的自己开车从宁波到慈溪，就为见我。那天下着大雨，她非要上我的婚车，叫别人都下车。我在婚礼诶。然后她在车里问是不是我结婚，就问我这句，问完我说是的，她就自己开车回去了。
大师兄咧着嘴环视一圈，脸上浮着一切不言而喻的笑脸，又找出其他姑娘。不愧是玩艺术的，确实有些能耐。
陈河问大师兄有孩子了吗？他说他现在算是离异。
那女的对我父母不尊敬，所以我休了她。她不同意离婚，我就向法院提起诉讼，马上结果就出来了。我一定要休了她。
大师兄拍拍陈河的肩膀，说他父母在慈溪市中心给他买了一套大房子，可以去找他。
我那房子是前年买的，一万多一平，但我那是最好的装修，精装两万多一平，花了四百多万。
说完他向陈河比出四根手指。
大师兄因为禅修结束马上要去西藏朝圣，所以不能去大师姐家里聚。他说画画是他的信仰，是他的艺术生命，他说不仅迷寺的禅他要修，九华寺普陀寺布达拉宫印度的佛他都要去了解，说他上次来迷寺九百九十九个台阶他一步一拜叩上去。
第二天他出发了，发了朋友圈，上海到拉萨的绿皮火车，高级软卧。
他给自己每一条朋友圈都点赞。
五、手撕狗肉成块
按照人世的惯性，陈河和二师兄不会成为朋友。直到禅修结束后的派对，大家都喝得大醉，陈河早上起来，看见二师兄抱着马桶睡着了。
二师兄是和陈河截然相反的一个人。他是美国留学六年刚回来的MBA，对佛经的诵读量远超常人，每日都有固定的功课要做，南无阿弥陀佛一千零八十遍，往生咒二十一遍，七遍心经，再读一卷或阿弥陀经或金刚经或地藏菩萨本愿经，时长超过一个小时。
他说他之前都是断断续续，现在已经有一年没有断过。
他总是在课堂上和法师交流探讨佛法，当着全班背一背经义，顺带提一提每日的功课，获得法师一些赞扬，叫人觉得高调做作。每次提问之前都先铺垫很多经义，叫人怀疑他是真心提问还是卖弄学识。这样的人确实很难交到朋友。
二师兄的提问陈河只记得一句，二师兄说他的爷爷去世了，他当时在美国，没赶回来。他问法师，我现在每天念经，我的爷爷会听到吗？
法师说会有用的。
看不惯二师兄的人有很多，大师姐是其中一位。大师姐常常在课堂上与二师兄针锋相对，相互驳斥对方的观点。
大师姐家底殷实，在中学教语文，父母从商，舅舅是教育局领导，所以在学校教书十分自由。师姐一直说自己俗，就是个傻白甜，陈河却觉得她有一股侠气。
那天去看话剧的路上，陈河和大师姐聊起来，那是他们第一次聊天，聊地方的美食，聊了一路，又聊到老房子咖啡，大师姐说她曾经在那做兼职。
陈河的嗓子都哑了，拍拍大腿大声喊道，哎呀，我也想做来着，就是现在他们不缺人。
大师姐说，你藏着一颗文艺的心。陈河说文艺就是个屁，远没有生煎好吃。
看话剧那天七日禅修已经快结束了，车内弥漫着伤别的气息，我咳得发喘，听了一路的《送别》。阿威没有忘记许下的承诺，非拉着我去吃牛肉面吃生煎包喝冰啤酒，纵然我已经大鱼大肉好几天，早解决生理上的困难。
阿威说，陈河，兄弟嘛，就是一定要一起吃肉喝酒。
我们几次试探才溜出剧院，在马路上哈哈大笑，不顾及旁人的眼光，放肆奔跑。过好几条街，跑得汗流浃背，感觉已经远离剧院，又开始慢慢走。
我擦着汗说，这酒怎么喝得这么狼狈啊？累死我了。
是啊，感觉就像高中逃学校组织的看电影活动，爬墙出去打游戏。感觉就像是昨天的事，转眼就大学毕业，过几天要去上班了。
阿威打了好多年篮球，他说，球鞋穿再久也有脱下来的一天。
我说你装你妈，二师兄附体了是吧？还是大师姐上身？
酒足饭饱，我和阿威左摇右摆地在街上晃荡，街上喧哗热闹，灯如流水来去茫茫，我说，阿威，生活真他妈的有意思。
六、一口黄酒
临走那天，大师姐邀请我一起去她家开派对，说有七八个人，有二师兄、水果姐、茗姐、小哪吒、小九八、两小孙等等。她说二师兄厨艺高超，会做一大堆好吃的。我说好啊好啊。
师傅拿出私藏的径山茶，泡一下午的茶，让我们喝饱了走。他说他是径山寺的，叫我们常去看他。我们说一定一定，然后看他一直站在台阶上，合十双手。
喝鼓了肚子，我们到大师姐的家时天色还早。这是她家刚买的房子，还没入住，可以先给我们玩两天。她说，可惜，很多人晚上就要走。
然后二师兄开始打坐做功课，我给自己沏一杯茶。大师姐说这里被她邀请的人都是很有意思，一般的人她懒得叫。茶艺老师茗姐学茶七年；小哪吒长得略像王菲，玩极限运动、改装机车；小九八还是个孩子……
她说自己很俗，尽看些武侠言情，看亦舒、张爱玲，尤其爱古龙。
大师姐就像是文艺沙龙的主持者。
她说她一直看二师兄不爽，觉得他做作。我说是的。她说她对他改观是昨天晚会上二师兄哭了，抱着师傅号啕大哭。昨天晚会上有人表白，二师兄触景生情，眼泪哗地出来，他和师傅说他和他女朋友六年了，然后他去美国，之后因为一些原因分手，他说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她。
二师兄痛哭流涕，引了很多人注意，他一句话惹哭好几个姑娘。他说他好舍不得，却一次都没梦到过她。
我们商量着凑了一点钱去超市买食材。水果姐和二师兄主厨，所以他们去买菜，大师姐开车带他们去，我负责给大师姐陪聊解闷。
大师姐说她直来直往，喜欢一个人就去追，和他直说，我喜欢你。然后去尝试喜欢他的兴趣爱好，找到共同话题。她说她总是去深刻了解喜欢的人，所以虽然长得不特别好看，但情史特别丰富。
我说这年头小男孩最不怕有钱、长得漂亮，最怕还是理解。
她说觉得自己很坏，因为她觉得自己不是真心爱他们，她只是喜欢奋力追求一个事物的过程。她说爱情只是她探索世界、了解人的一种方式，所有很多感情由她而起，没多久又被她结束。那些前男友都不恨她，还依然和她做朋友，有一些甚至相互也是好朋友。也有的还放不下她，她觉得很愧疚。
他们都不恨你就好啊，说明你很好，他们对于那份感情也是很满足。挺好。
忽然大师兄问我喝什么酒，能喝多少。我说都行，喝得不算少。
上次我初中同学办当兵酒，我去喝，这么一杯，白的，我手虚一比划，说一口干了。然后又是一杯，然后又是一杯，然后我和他们说不行了，我换黄的。
切，这酒量太差，二师兄说完晃晃脑袋。我紧接着说，又是半箱啤酒下肚才倒下。
不行不行，还是太差。我在美国天天喝酒，基本算千杯不醉。
没事，我这人就是爱喝，酒量可能不是很好，但我喝起来命都不要，一边厕所吐完一边接着喝，一直吐两三次倒下为止。
大师姐说我酒品真好。
我倒了也不闹，自己乖乖睡觉。今天保证喝到倒下，陪着你，好吧？我跟你说我爱酒爱到什么程度呢？吐了好几趟，走时酒没喝完我还舍不得，非灌完了才走，走在路上接着吐。
二师兄摇摇脑袋，你这酒量不行。
后来二师兄和水果姐搞一大桌子的菜，小孙两兄弟打下手，我就和大师姐其他人聊天打屁。我们一边吃，一边人一个个地少下来。先是小九八送他的师父茗姐，然后二师兄送走两小孙，他说小孙非要他去宁海，他说小孙一路哭着下五楼。
气氛变得凄伤悲凉，大师姐陪着小九八在阳台抽烟，我和二师兄拼酒，小哪吒和水果姐作陪。
二师兄说，美国冷，零下十几度，根本不敢出去，我一个人住一个很小的房间，只有天窗。我的英文不好，性格孤僻，没交到朋友。我那时候白天上课，晚上就一个人对着天窗喝酒，每天打坐读经。怎么喝都不醉。
他说小时候家里特别穷，时常要下地干活。后来有些改善，出国，现在想回报父母，想凭自己能力吃饭，生活过得很有压力。
爷爷的去世，女朋友分手，独自一人在国外六年。我以前话很少的，我现在话这么多完全是憋的。烧饭做菜也是没地方吃只能自己做，慢慢学出来。
然后我们聊得起兴，也一起开黄腔。我才知道二师兄和我是一样的，温柔、下流、臭不要脸又极度自尊。
禅修期间每天起得很早，睡眠时间严重不足，我还来不及吐就失去意识了。当我醒的时候，我已经从沙发掉到地上；小九八睡在懒人沙发上，只有头枕着，身体也在地上。才凌晨三点，其他一个人也没有。
我觉得冷，跑到房间里去找毯子，发现二师兄抱着马桶睡着，我没管。没找到毯子，我关门的时候吵醒了二师兄，我听到二师兄动作的声音，我跑去看他，他以为我是从里面刚出来，不动声色地说句，那个，我上个厕所啊。
我哈哈大笑，说你他妈就别装了，我都看见啦，你抱着马桶睡，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千杯不醉吗？哈哈……
他一脸尴尬，说主要是很久没喝，而且这几天实在没休息好。
我心里想主要是因为这里比美国暖和。
七、狗肉火锅
那天我熬不住，终于拿了麻袋去抓狗。我想好汉不能叫肉急死。
我也没喊上阿威，一个人好做恶。我早就记着楼下院子的角落有个狗窝，那条母狗生了一窝，母狗凶，会咬人，生养时尤甚，我不敢惹。但我记得有其他的狗会来找她，所以我找了麻袋躲在门后，潜伏着。
果然，一切顺利。我拿麻袋套了一只黑狗，气喘吁吁，豁出去猛砸了两棍，狗就不叫唤了。那母狗卧在窝里，怀里搂着一群小狗，凝神注视我。
一直没有人响，迷寺特别安静。
我把棍一夹，背着麻袋往后山走去，在一大片竹林里找到一块空地，我不放心，又狠打几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来，把它挂在竹上放血。
我到厨房偷了很多食材、器具，厨房也安安静静，一个大妈也没。可惜迷寺僧人不吃肉，一个做肉的调料都没。
我一个人忙活一早上，才终于把狗下锅。然后我想着叫阿威一起吃，我跑下山去找他，一路飞奔，我把该找的地方都找遍，怎么也找不着他。我跑到寝室，没人，空调呼呼响着。我又跑到广场，跑到教室，不仅仅没有阿威，所有人都不见了。直跑到山门口，连售票处也没有人。
然后我才疑惑，为什么迷寺今天出奇安静？这时辰不是应该正上课吗？
然后我感觉到脊背火热，热醒了。是刮完痧第二天，凌晨二点半。
我愈发感觉自己像一条狗。好遗憾，毕竟忙活这么久，回想起来特别疲倦。我摸摸肚子，不争气地掉下了眼泪。
后来我真的吃到肉却远没如此激动。
吃饱了肉，我很是幸福愉悦。意得志满的我去找师父开示，说了很多，都是我在说，师傅不怎么说话，也没怎么开示我，都是我自己开示自己。
我说，师傅，女人真美，眼角眉梢都是戏，软软的胳膊大腿白白。
师傅不语。
我说，师傅，女人喘起来很叫人腰眼发麻。
师傅不看我，一双眼睛没有波澜，只眼角皱纹抖动了下。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我又和师傅说，很喜欢荀子的一句话，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意思是人中大恶有五种，偷盗只是小恶，不算在内。然后其中有一种是叫，行僻尔坚，意思是做坏事而意志坚定。我就是那样的人，师傅，我就是那种干坏事特别坚定的人。
师傅望我一眼，抖抖袖子，喝口茶，还是不语。
我说，师傅，孔老夫子话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师傅恍然大悟状，又喝一口茶，仍然正色不语。
我有点泄气，不知道师傅在想什么，言多必失，子不语，所以子很高级，师傅也很高级，就只有我最蠢。
我是个有信仰的恶人，每天清晨随大家坐在山门前做瑜伽时我就这么想，念念不忘。四围山林里蝉声轰鸣，我望着山门檐角上各站着一队脊兽，领首是一个骑鸡的仙人，凝神远望。我痴痴望着他，一眨眼就感觉他活了，骑鸡踏空而来，一只鸡爪踏在我憔悴的脸上。
欢迎关注个人公众号：cph199631（陈冯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