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守在春季的年青里
（1）
才女苏雪林曾描述过春：春不像夏的沉郁，秋的肃穆，冬的死寂,它是一味活泼，一味狂热，一味生长与发展，春是年青的。
我时常叹服她对春的欣赏，精辟独到。爱极了春的我，生于春天，起名时妈妈侧重于春，希望我如春般青嫩地恣意生长，故我姓汤，名恣青。
在春季我总要外出，不与家人先告，更不讲去踪，只因我亦不知这日要往何处去，我并不忧愁，生机弥漫在一整个镇子，一季仿佛呵抚我，到何处都会亲切无比。镇子不大，却很是适合春季生长于此。一排排低矮的房屋鳞次栉比地次序坐落在平地上，任由青石板街纵横地切割，青天白日里往往安谧得催人困顿。
十七岁春季的一个午后我出了门，同每年的春季一般，艳阳高照，光映在平滑的石板面，如一片片破碎掉落的月光，明亮而柔和。出了巷子口，沿着稀疏人踪的大街晃荡，约了一刻钟的光景。然而，骤然的天气转变让那么我措手不及，一场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猛然落下来。雨做了重重的帘子，那么灰重地掩盖了世界。
停在一个屋檐下，低低的屋檐给我庇佑的感觉。从身上掉了下来的记录本子沮丧地淌在雨水里，泥泞的水把纸张发白的本子染得浑浊不堪，初春的雨水聚在脚上，凉意从脚边缓缓升起，凉得微微地在打颤，本想腰自然地弯下去，但总有点力不从心。我缓缓地开始弯下身子，还没等手下到膝盖处，一双脚出现在我跟前，接着听到头上雨水投落的迸发声变了厚重了，打在雨伞上的声音，紧绷而密匝。那个少年右手打伞,左手抢先一步将浸在水里的本子拾了起来。他直起腰，我也跟着起来，直到我们四目相对，那一刻，少年眼中的笑意深浓，将是我付诸一生去追求的。
他把本子换到右手，左手轻拭滞留的水珠，空气中夹杂有泥土的腥味，纸张粘在了一起，他略略地翻开。字迹化了，悠悠的墨迹在纸上泛出了一层层黑腾云状，一句句话给模糊在水里。
“算了，坏了就坏了，不要也罢。”我沮丧地边说边做出摇手状。
少年眉头微皱，转而嘴角上扬，眼角里笑得好似四月芳华为之漫山遍野地低开，我一时竟被迷住。他说：“兴许还有救，这么好的本子，不应该轻易就弃掉的，你交给我，我试试吧。”这个少年，让我知道，世间确实有人一笑就能让世界充满阳光。
呆住的我也不假思索就应了句“好，那就交给你了。”
“不过啊”，等我回过神来说道：“毁坏到这种程度，再怎么珍惜也就只能放手了，不过，现在既然你有法子的话，那也请你尽尽力了。”
少年笑笑就转身离开了。在我十七年的生命中，从未遇见这样稀奇的人，他身上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从容，处处柔和地散发着儒雅的气息，在十七岁正值叛逆狂妄的年纪，他是我们当中极其独特的存在，我迷惑究竟是什么促使他从燥热迅速进入到淡然，然而愈好奇则愈发加重他对我的吸引。
翌日傍晚放学，我骑着自行车从街道上呼啸而过，经过一棵大树下的时候，瞥见那日的少年，今日他还是那么显眼，微笑地看着我，让我一眼就认了出来，于是我赶紧掉过车头来到他面前。
我不由得欢欣说“我看到你了。”
“嗯”少年木讷应了，然后笑着说：“喏，答应给你的。”
我接了过来，少年支支吾吾地问：“你...你喜欢席慕蓉的诗吗？”
听到他一问，我立马停下准备伸进袋的手，“喜欢啊，同学间都会谈论，可惜我没有她的书。”
“那你明天也是这个时候在这里等我，我借给你看，看多久都行。”
“真的吗？”我惊呼，我的零花钱用在了其他地方上，听到这么振奋人心的消息，着实让我兴奋不已。
见暮色渐渐四合，我们互相道别。我悠悠地骑自行车，才出一段路，突然间想起来，便停下车转身看向他刚才站的地方，才发觉他也在看着我，笑容可掬，沉沉的暮光从身后照来，勾勒出精巧的轮廓。我向他大喊：“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道：“陆颂山”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我含笑喊道。
“姓汤名恣青。”他大声回应着。
“嗯。”我们两个笑对在迷蒙的暮色中。
回到家中，我迫不及待从袋里取出本子来，待我取出来，倒是怔住了，同是一个款式的本子，但面皮洁净，未带缱绻，显然不是我的那本。更是让我惊讶于当我翻看时，比我写得更佳的一手钢笔字。他将原来的内容全都誊写过。不知何感，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为何要替我做这些事，可我想的更多不是这些对于他的迷惑，我坚信，此时心中的欢喜远远大于一切，心情随着这件事轻扬起来，就好似，从来没有得到过想这么巨大的礼物。
果真，第三日我骑着车就飞奔而去，远远就看到他已经站在树下，心脏不及防跳动得厉害，我无故笑着喊：“陆颂山！”
少年仰起头，也是笑着看我。当我来到树下两人相对时，突然别扭的感觉被放大许多倍，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头总是低低看向地，而我面前的少年此刻正直直地看着我，我余光瞥见的，他的眉毛，势如剑。
陆颂山见我发窘如此，就说到：“你写了很多关于春的词句，你很喜欢春天吗？”
“当然，春可是永远年轻的，它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总是使我喜欢在春季出门闲逛。”
“现在是春天了，你只是局部勘察春的踪迹，我有个好去处能够捕捉全景的春天，你愿意跟我去吗？”
虽然一时之间少年的邀请让我着实一惊，但我下意识地竟然爽快应允了他。
将自行车交给他来骑，我坐在后面。路面坑洼不断，但少年骑得很稳，他的背挡住迎面的日光，我在阴影里不安地思索。
我们来到一栋废弃的建筑物，楼的墙面立在那里，人烟稀少，杂长到膝盖处高，一派荒芜的景象。少年兴奋地停下车，不自觉抓住我的手就往楼上跑，边说：“我们得快点，趁还能看得见。”我们气喘吁吁跑上楼顶。
太阳匆忙，只差一点就被地平线吞没进去。我们俯瞰着整个镇子沐浴在黄昏中，谁也没有言语，连呼吸声都是消失的。这时的日色偏暗，金黄的锋锐已减大半，那些像鱼鳞布列的瓦片，仿佛抹上松散的金色，家家门前院子里欲要刺破蓝天的盎然树枝，还有远处的林海，也和这普天的金色互不影响，绿色是呈点状分布，所有的绿色此刻被黄金所包裹，春季的绿不会消弭，它在与黄昏相得益彰，更加显现春的稚嫩，从而彰显它的活力，它的年青。我看得痴迷，从不想过春的有另一面的美。
夜幕降临，我很高兴有今天的经历，我将我的满意说给陆颂山听，陆颂山停下脚步认真地说：“其实我也可以与你来看看其他时分的春季，一样的让人动容。”
听到这句话，我更是满心欢喜，不过我按捺住不让它迸发，收不得藏不住的笑，说：“好啊。”
四下无人，走在青石板街道上，望到近处即将可及的树下，我有点失落。在树下，少年将车交回我，我不舍地停住动作好一阵，思考也停止了，少年突然展开了双手拥我入怀，流动的时间停止了。我一时想起席慕蓉那句诗：
才发现原来所有的昨日
都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安排
都只为了 好在此刻
让你温柔怜惜地拥我入怀
（也许我会流泪 也许不会）
我抬起头，在少年的脸蜻蜓点水地吻了，然后迅速就逃离了。今日的一切太过出乎我的意料，但确实让我不觉丝毫畏惧，而是四季如春的星空般温暖。
那日之后，每天放学我都会见到陆颂山站在树下等我，高三学业繁重，庆幸我少有爸妈施加额外的压力。不论学习的压力多么大，但我只要跟他走在一起，确确实实所有烦忧都会被忘却，他是我那时生活苦闷之中仅有的解忧草。一整个春季我们都在一起，在那栋无人问津的建筑之上，探寻春的每一次容颜，我也发现，少年原来也是一个爱春的，同我一样生于同个春季，只比我大一个月罢了；他有着比我深厚的文学功底，那么好学而谦虚，闲暇时陪我聊诗歌，赞美我不成文的小说，一手漂亮的字体完全让我钦羡；少年高出我半个头，每每走在他身后，他已算是宽厚的背会替我遮挡刺目的光，转过身，剑眉斜入，上扬的唇与笑意的双眼总会认真地看着我。我承认，女孩的青春中当真的会遇到一个让你深知一生终将难以遗忘的少年。
（2）
本来我是尽可能让自己的一生过得平凡，因着那些变故，我的家庭，只能选择隐隐于市。我漠视过客，春秋，世界，一切令人不愿牵扯关系的事物我都愿意去漠视，但是，还是有些命格中要求去面对的，家附近的一个名叫汤恣青的姑娘，与她的相遇或许就是逃不开的。起先总会在春季遇到这个姑娘，她独独偏爱去些生长旺盛的地方走动，我不知她要图些什么。常常一个人坐在树下，用笔写下一些东西，她有时会鼻嗅花朵，面容清秀，蜂飞蝶舞，像极了自云间出来的天仙，动人心魄。那日下着突如其来的一场雨，适逢望见站在檐下避雨的她，我走过去拾起她的本子，也便有了将来懵懂相恋的开端。
我们度过如常春季的每日黄昏，夏季来了，意味着暴雨的时有发生不足为奇。我从家里出来时，隔壁的邻居又聚在一起，我走过他们，议论的声音立即不见，几双的眼睛随着我走的方向而移动，一种无形的压力压迫着我，真是无力辩驳了，多少年了，依旧是这些做派，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我想到一会儿树下有个姑娘在等着我，烦恼便被搁置一旁。这日我在树下等了许久，日头还未落尽，随即天边显出淡淡乌黑，渐渐逼来，到我头上时闷雷滚滚，见雨势不算太大，就往树里边再站点。雨之后下得很大，我一直在等，晚上九点多就回去了。失落落的感觉，好似世界崩塌了一半。
接连几天天气都不算大好，我还是去那棵树下等，有那么几天是淋着或大或小的雨，她却没有再来。
汤恣青是第五天出现在我家门口的，她的眼红肿得厉害，明显她哭过，我一时不知所措，上前将她给抱住，就响起了呜咽声。我不由得心颤，她跟我说了这些日子没来的缘由。是的，终将是牵扯到父辈那一代，我的爸爸，全镇子恐怕十年后仍会有人议论。
她的爸妈知道我的存在后，每日下午放学就到校门口亲自接送，回到家里严加看管，我的问题是原因之一；其二是七月份要高考了，如今情爱的出现影响了她的学习，她的爸妈对于她的学习受影响恼怒得很，所以这场爱情，从上一辈来看，是个必得纠正的错误。但是相爱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放开自己牢牢紧握的手呢，要去争取，为我也为她。如今她遭受的万般无奈，到我这里，也无计可施，就只有安慰她罢了。
时候不早，我牵着她的手和她回去，到了她们家的门口的拐角停下就不送到了，我看着她走，过拐角前她回头望了一下，我笑笑不语，她泪光闪烁，转过头走了。
我没走几步，就听到剧烈的争吵声，一把生气的女声。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不要你管我。”
“我不管你，你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学人恋爱，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别把你自己的前途搭在一段无知的爱情里，交到一个没前途的人手中，你到时可别后悔了！”
“怎么就没前途了，读这么多书你以为我就能有多大能耐吗？你凭什么这样说他！”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不知道他爸那些事吗！我可跟你说了，将来他妈妈的悲剧铁定在你这里重演一遍。”
“我不需要听这些，我和他的事，跟他家人无关！”
“他爸挪用公款，名气烂得街头巷尾都知道，你到时真的就不怕别人流言蜚语吗，你现在说不怕，将来有你好受的！”
“够了！你为什么老是揪着这些不放。”
“他家要是光明，他要是向上，哪还需要我现在跟你争论这些。”
尔后一场争吵随着一阵摔门声便戛然而止了，此时我背靠在墙，心中惆怅，思绪纷乱，一时竟无举措，仰起头，似有泪水不断涌起。
真的，有些事情无法不承认。
一整个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了，白天的争吵还是不断地在脑海中重复。我悲伤过，但转而想原是惆怅，不得不承认落寞的现实，年青的爱情，就是冲动而无知，当下的欢愉总是能粉饰现实，遮蔽未来崎岖不平的路，甚至死路，可当沉湎爱情中的我们被别人一巴掌拍得实当地，醒了，才发觉，沉得太深，浮不上来了，忘了太久不知怎么看到未来。我想着未来，未来的生活，我们的故事，何时何地，然后竟看不出一点蓝图，前方的路一点儿都不清晰。一阵恐慌沿脊梁涌上，太过无助和迷茫。
这个时代，没有金钱、地位、文化，确确实实成为做任何一件事的阻碍，包括去爱一个人。妈妈一人无以为继，日夜操劳来维持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在物质生活上，家里早已光景衰败，家徒四壁；在精神上，闲言碎语从我少时开始便一直轰击着妈妈，她一直隐忍，可人言可畏，尽管她从不在我面前表示出些许不安，但我知道，这个家的光景一日这样，就永远都不可能逃离这里，不可能让闲言碎语销声匿迹。她已尽了最大努力在改变这个家，而我早些年间家里无力支持学业，就辍学在家许久，现在年龄到了十八，也是个出去看看的年纪，所以我那晚决定要到外面去看看。
跟汤恣青告别那日，我没有见到她，未到家门就遇到她妈妈外出回来，她妈妈一脸不悦地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你放手吧，她还能回到以前去，我...我就只有一个女儿！”，我别过身来没有答应她就走了。不会答应，绝不答应！我不怨她妈妈，只怨自己没拥有让她觉得可观的前程。
十八岁的这年六月中旬，我离开了家，离开了一段爱情。汤恣青也在一个月后参加了高考，考得怎么样，我并不知道，她之后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从此好似山水两不问。
（3）
十年里我做过很多工作，厨师、服务员、建筑工人等等。孰人年少不轻狂，虽然我当年上学时间不长，但在家中靠着我父亲留下的一屋子书，每日孜孜不倦地阅读，心里十分高兴于有些学识，无奈于人人争相考大学拿文凭，而我只有个初中文凭，在花花世界中，与一张草纸无异。如果说当时离家是踌躇满志，现在可以说是失望透顶，工作除了维持日常开销，其余寄往家里外也不剩多少，渐渐地，我也开始接受这个世界，内心的一腔热血也变得冷却而凝固。
这么多份工作中，唯一能让我有用武之地的是一份家教的工作。雇主是一位年青的女子，名叫谷相知，她小我两岁，我辅导他正上高中的弟弟。在相处中，我了解到她爸妈都是生意人，四处奔波，鲜少居家，现在她在这个城市工作，弟弟在老家没人照应，也就随着姐姐到这里来住，实在是弟弟的语言底子不大好，只能找家教辅导，于是就找到了我。一开始这两姐弟就表现得十分热情，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平日里都说我教得好，有一日她弟弟语文考试突破了及格分数，两姐弟兴奋极了，当晚留下我一同吃完饭，我不习惯于这样的氛围，想要回去，却还是最后被劝服留下。从那天起，他们都留下我吃晚饭，我想毕竟是好意，也不想其他的。她弟弟的成绩最终到了还算可以的成绩，其实我是觉得在学校学的时间够长，到达那个成绩本是水到渠成的，不在于我给他辅导，想到这个，过了几天，我就辞职了，再待下去没有多大意义，还是有点自知之明为好。
从他们家出来，我又变成失业。我们还是以朋友的关系有断断续续的联系，她会问我找到工作没有，吃得可好，住处怎么样，人际关系是否顺利，阴天会嘱托带伞，雨天会嘱托关窗，晴天她会觉得无聊就跟我唠嗑几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无聊，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刚开始说我不在意还说得过去，之后我也开始知道其中的意思，这样明白的意思。
明白了又能怎样呢，心若有属，再好的人也是比不上的人。每年春天，我会分外地想念汤恣青，这个爱春的姑娘，总是那么特别地无拘无束去寻找生命中强有力的气息。我写了很多信寄到她家里，发疯地写，发疯地寄，想着哪怕有一封，有一封能够到她手中而不被她母亲扔掉或藏起。
酒壮怂人胆，平日里不敢说的话可借着酒劲勇敢说出来。那天谷相知和我说不到几句就开始喝，一杯一杯倒，喝到迷迷糊糊间停下来，俯着头低声抽泣，“你明明知道我是喜欢你的，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她愈哭愈烈，没办法我只好带她回家，她弟弟见到她这模样，显然吃了一惊，处理完她，我就在她家沙发上过了一夜。第二天她弟弟上学之后，谷相知先就昨晚的失态向我道了歉，我说没关系就没了下文。当下陷入了沉默的尴尬，我想了许久，还是觉得对她讲明比较好，不然陷得越深，到头来伤得越深。
我舒了口气，说：“你对我的意思，我都知道，我很感谢这么久以来你对我的帮助，我们是朋友，我就希望一直是这样的关系，我已经有了妻子了，所以我不能接受你，我绝不会背叛我的家庭，结婚不久之后我就出来工作，就是为了给她一个未来，离开她这么久，本就对不起她，如果再跟别人纠缠不休，我岂不是更加无脸面回去吗，所以，我不能隐瞒你，耽误了你，你...祝你早日找到幸福。”我说完就欲要起身。
谷相知抬起头强作微笑，“怪不得你一直没反应，我现在知道了，所以，没关系的，我们...我们还是朋友！”
我知道，爱而不得的痛苦有多大，嘴上说着再见亦是朋友，可到他日相见，无论是碍于什么，恐怕都不会有当初的热络。之后我和谷相知之间的联系没有那般频繁，联系的内容也不似以往的亲近，但她始终如影子般，即使我有时不留意，可她依旧会在旁近关注着我，提醒着我。
谷相知的工作是有关房地产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不过是一介书生，懂得近来国家经济的知识少得可怜，我依旧过着暂且温饱的生活。1992年，在离家大约十年之后，我赌上仅有的积蓄，加之谷相知借给我的钱，我幸运地在房地产行业赚得不少点的金钱，就是那短短的一年里，中国出现了很多凭此一夜暴富的人，而我有幸成为了其中一个。突如其来的财富让我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希望，接连几天都处在兴奋得难以自拔的程度，几个星期后我就打算回家。
我以为，爱情是来得及的光阴，以为，功成名就会是新生活的伊始。临行的前一日，相隔十年，终于我第一次收到了汤恣青寄来的信。
她知道我成功了，她很替我高兴，她过得很好，三年前，她嫁给她的大学同学，如今丈夫对她很好，生活还算富足她祝愿我也能够过上有妻有子的生活。到了这里，徒留唏嘘。
是啊，这么长的时间，有谁真的甘愿痴痴无劳地等呢，即使愿意，她的父母也不允许。追求幸福是她的自由，而我是最不该成为她追求幸福的牵绊。
（4）
在长长的一生里 为什么
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
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席慕蓉《结局》
我是在高考结束的那天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奔跑到他家，没有泪水，我知道是现实打败了我们，也是从那时起，我决心要斗争这个狰狞的现实，他的妈妈跟我说他去了广东，所以我在志愿上填的学校无一都是广东，即便是差劲的学校。妈妈咆哮着骂我疯了，可我还是坦然地写下，一笔一画，不觉后悔。
大学四年，我抓住所有能外出的机会，走遍整个广东只是为了能够找到他。当时的想法就只是找到他，见一见，不管他贫或富，胖或瘦，只要看到他好好地活着就行，根本不贪图其它。但是，也许四年的时间足以沧海桑田，我还是没有找到，没有再见过一面。
回到家乡，我接受爸妈的安排进入当地的一所中学任教。看生活总算安定下来，妈妈想缓和我们的关系，但是，没人知道，这些年我的心总是空落落的，也会不由自主地悲伤躲起来，并不希望有人来揭开这层空洞。我想陆颂山当年的不告而别跟那日送我回家之后我跟妈妈在门口的争吵有莫大关联的，妈妈的咄咄逼人，句句藏锋的话语肯定被他收进耳去，那种话，任谁听了都被刺激，陆颂山被刺到痛处，被妈妈的不满给打击，所以他走出了我的世界，还给我妈妈一个好女儿。但我这个好女儿当得并不称职，我没有做好这件事的心情，她将我爱的人从身边赶走，根本不懂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从心里怨恨她。然而又能如何呢，发生的都发生了，站在一个妈妈的立场，也许是情有可原的，可我难辨她的行为究竟是愚昧的冲动抑或是母性的保护，为此我们就一直僵着关系，她的喜怒哀乐，我皆置若罔闻。
乡下小镇的人喜兴早婚，小年轻一般二十出头也就结婚了，两人只隔一个村或一个镇，自家的亲戚就散落在小区域范围之内。三姑六婆，妯娌之间，从一个家庭开始，将关系延伸到下一家，到左边巷子，到隔壁那条村，再到远些的小镇，再不就是到县里，每一个位点全方位地来蒐集未结婚人士的信息，星罗密布，一呼百应，形成一张说媒的大网，而它几乎成了小镇姻缘的巨大推动力。学校里许多同事到了我这个年龄该结的结了，该生的也生了，周遭好像就只有我落单了。陆颂山离开已经五年了，又一年也春季到了。
尽管再没有他陪我去那栋废弃建筑，我常常也会自己一个前往。我会想起少年娟秀的字体、宽厚的背，分明的眉目、还有身体的温度，曾几何时，我渴望少年再拥抱我一次，再牵起我的手，陪我看一次黄昏的春，一次，哪怕只是一次。
妈妈虽然是个上过学的人，但她却是个传统得厉害的妇女。眼看着别家儿女都成了家，而我对婚姻的事情一点不上心，她就开始干着急。我们之间的关系仍然僵硬，她未能强迫我去相亲。爸爸是个和蔼的人，尤为对身为女儿的我宠爱之极，教育方面爸爸向来插手不得，故生活上溺爱我，当初因为陆颂山的离开，我跟妈妈的关系极为快速地冷淡，爸爸看在眼里，他不问我缘由，直接就训斥妈妈，妈妈不依，两人就吵了许久。这次爸爸看出妈妈的意图，也出声劝退了妈妈的冲动。
两年之后，妈妈旧事重提，态度强硬，连爸爸也无法劝阻，我跟妈妈大吵一架，摔门而去。我关掉手机，从家里跑了出来在马路上漫步，一直走到那栋废弃建筑，我整晚未眠，在建筑顶层抱着腿坐着，看着头顶苍穹暗淡的几颗星星，就快要灭了的微弱，像我一直坚守的心，那么幽那么微，仿佛随时都能灭了。
天边刚翻过鱼肚白时，我打开手机，好多的未接来电，我打给了爸爸，电话那头他说：”你这孩子怎么就急死人了，一整晚不回家又不开机你干什么去了嘛，你妈妈打遍你所有朋友的电话，都说没看到你，急得你妈妈哭了一晚上了，你快回家吧。”
我想不到电视剧的情节会荒诞地发生在我身上。回到家，看到了坐我床上红肿着眼的妈妈，可她没有像电视剧那样走过来打我一巴掌抱着我痛哭，她只是走过来抱我，一言不发，然后松手就走了出去。我突然第一次觉得妈妈也有脆弱的一面。
一天下来妈妈没开口说过几句话，家里显得很安静，气氛不大如前，有些微黑暗，晚上爸爸实在受不了妈妈的愁容满面，借故上邻居家串门去了。过了不久，我在房里玩手机，注意到妈妈在房门口踌躇不前，欲进又退，我放下手机，轻和说：“你就进来吧。”
她缓缓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坐在我床沿上。两个人的眼睛都往下看，局面尴尬。
“那个...闺女，妈妈昨天对不住你了。”
我不知怎么接话，又说道：“我老是逼你相亲，确实是我的不对，你爸昨天也骂我了，你不见人影了，也急了我一晚上，哎，我...你就原谅妈妈吧。”
“我没怪你。”
“你的倔脾性就是随你爸，他不帮我就算了，还反过头来骂我一顿，真是的。”
听到这我笑出了声，局面一下子缓和下来，我说道：“还是多亏了我爸。”
“好吧，那我也就认了，我也不逼你去相亲了，你喜欢自由恋爱，由着你去好了。”
我沉默了一下。
“妈妈，你要是早点懂得该多好。”
“早点？什么时候，你...”我想她应该是猛然间记起某个人名，所以一惊，将到嘴的话憋回去。
“你该不是还没忘陆家那小子吧”，语气中充满歉意地说。
“是啊”，听到这个她不愿听到的答复，她头低得如秋成的麦穗。
我宽慰她道：“你不用觉着对不起我，他当初离开的原因不仅仅因为你介入。”
“哎，你又何苦呢，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过上好日子，我做这么多也是为了你能够有一个安稳的家，有疼你的丈夫来替我以后照顾你，我和你爸都老了，将来走不动，就没法唠叨你，照顾你了。”
“我知道是为了我，不过你也不要管了，这是我欠他的，就让我等下去吧。”我打断她道。
从那以后，妈妈没有再提起相亲的事。三年后，我听到他成为富人的消息，这年的某一天，我第一次收到这么多年来他的信，是妈妈交给我的。他告诉我他近来过得很好，说有个叫谷相知的女人一直在旁帮助他，他们两个彼此钟爱，将要结婚，故请我过去参加婚礼。
那一刻，自己的爱人成为别人的时候，莫名的揪心突如其来，呼吸急促，绝不相信这简单的字句。我悲从中来，惊觉一切的苦苦守候不过是无视的时光。但我也只好接受这样的事实，回信中谎称我已结婚，却未对出席他婚礼作出回应。
1992年，我跟陆颂山通完这封信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从此断了联系，他在我的世界也就杳无音信。这年我们三十刚出头，我未嫁，而他在遥远的地方和别人把我以前的梦活成现实。
（5）
境遇好了后，我没敢懈怠，担心现实一个巨浪翻过来就把我打趴得再都爬不起来，我努力地工作，即使我是老板，也比别人起得早，比别人睡得晚，在别人眼中，我这么拼命地工作，好似情有可原的。然而，只有我自己深知，表象的存在是为了掩盖内在的秘密，汤恣青结婚了，意味着我的初恋还未开花结果就枯死于仲春。爱情死去，生活的支柱倒下，活着的每一日，做的每一事，皆不知道因起何处，生活迷失了方向，与一个人不知活着是否有意义的问题，有着类同的严重性。我感觉现在所有都是死去的，谷相知协助我工作时，她说我们要开个会，我就说那开吧；她说我们要做一个项目，我就说那做吧，我已丧失判断的能力，所以将所有对生活的希望托付给其它人，企图在没有找回方向的日子里，让这些真正有灵魂的人牵着我走，最起码不要让我在这段时日里行尸走肉地活着。
35岁我才渐渐从丧失灵魂的悲境里走出来，我很羡慕有些人说要想从一段情里走出来，那就先开始另一段新的那般洒脱，可惜我没有，有时想想，痴情确实不大好。
谷相知多年一直在旁辅助我，任劳任怨，我多次想问她到底要什么，也想叫她不要再等我，但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这年谷相知请假回老家，刚开始只是请一个星期，接着延迟一个星期，然后又延迟一个月，最后半年后才回到城市来。回来的那天，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那种锐气，当晚凌晨两点多，朦胧间我接到谷相知的电话。她在那边哭泣，约莫一分钟后，她抽噎着开口了。
“颂山，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那个人，但我不在乎，我想嫁给你，不想嫁给不爱的人。”
我霎时语塞，“你...是你父母要你回去结婚了是吗？”
“颂山，我只能等你到38岁，不能再等了。”
“相知，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真的，我已不能接受其他人了，将来你一定会遇到你爱和爱你的人，我也会一直支持你，对不起了，相知。”
我和谷相知宿命般地没能走到一起，她38岁时搭上一辆火车缓缓离开了这个带给她许多伤痛的城市。临别时我给她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悲莫辈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几个月后，母亲去世，丧事回到乡下筹办，早前嘱托亲戚帮忙着手准备，回去便不需费时张罗。我停留了一天就走了，听闻汤恣青的家在本地，我原是想去拜访，可念及我该以什么身份来见她的家人，就又退缩了，还是不打扰她的家庭为好。
回城之后我还是同以往强度工作着，公司的规模逐渐壮大，员工和谐，工作顺利。45岁左右，当我得知多年来爸爸留下的那栋废楼依旧荒芜的时候，我便把它给买下来，将它拆了，建成了一个别墅，那是以前就设计好的家。从开工到完成花费两年时间。 2008年，因长期熬夜工作，我积劳成疾，自此，我的办公地方从公司搬到了医院，工作一下子减少了许多，我以为压力减少了就能让身体慢慢恢复过来，可我忘了我也开始慢慢地变老，这年我47岁。在47岁和49岁的这三年里，我在医院和公司来回转换，身边能够照顾的也不过是按时领工资的医护人员。
2010年，我多次昏迷，以至于一整年都在医院里度日，现在身体不大如前，每况愈下，说话有时连力气都没有。人到了生命的尽头，会自然知道生命所剩无几。我感觉差不多走到头了，便开始安排我自己。
公司转让给谷相知，可动产一半留给汤恣青，以朋友的身份，一半捐献出去，还有乡下那栋房子，也留给了恣青，事情委托给律师。
律师当天早上就到了谷相知家，给谷相知签名确认。当相知听到我即将不久人世的消息就当场痛哭，下午谷相知随律师到病房来探望我。
几年过去了，谷相知除皱纹多了些外，也没多大变化。
她红着眼走进来，凝望着我许久，才开口说道：“你过得还好吗，今天怎么样。”
我欣慰地说：“还好你过得好，我很好。”
她在床榻旁找了把椅子坐下，“你没有亏欠我什么，那么大的公司，你不应该给我的。”
“我知道钱买不回来这么多年你对我的付出，可我如今只剩下这些了，你看，如果你还嫌弃，那我该怎么办。”我佯装委屈地摊开双手。
谷相知笑了，“我不嫌弃了好吧。”
“嗯，谢谢你。”
“谢谢你之前一直照顾我，谢谢你帮助我，也谢谢你今天来看我。”
谷相知淡淡道：“你怎么不早些时候告诉我呢，你这病，真的没法治了吗？”
我笑笑摇头，“没有了，天意不可违。”
我看出相知从一进来就忍着没留下眼泪来，现在听到我说出决绝的结果，她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颂山对不起了。”
“没什么，我都看开了，你再这样也没用啊。”
“对不起。”她边哭边说。
“对不起，当年，当年我不应该这么做。”
“你做什么啦。”我觉得她伤心得有些语无伦次。
“是我断了你跟汤恣青的情分，当年我模仿你的字迹给她寄去一封信，说你已经结婚了，就在你当年要回乡下的三个星期前，颂山对不起。”
这番话让我极其地震惊，我想不到谷相知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气得火冒三丈，谷相知就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生命剩下一点时间，我是不够用来发火追究了。转而惟叹息一声，“算了，都过去了。”
“对不起。”
“颂山，今天来除了看你，我想跟你说另外一件事，汤恣青到现在好像也还在等你，这么多年她是没有结婚的。”
“真的，她也在等我。”听到这个消息，我眼前仿佛像见到光似明快起来。但我想到现在这个身体，奈何情深缘浅啊，若相见，徒增悲伤而已。
“颂山，你这个样子说明你在犹豫，你就跟她见一面吧，这么多年，她也吃够苦头了，你难道让她一辈子念想下去吗？她等这么久，说明她确实是爱你的，既然爱你，便也不会在乎你变成怎么样，你说是吧。”
我一言不发，盯着她红着的眼。
“她应该也快到了，我出去接她。”谷相知揩揩脸上的泪走了出去。
过了半小时，时隔三十年之久，我再次见到汤恣青，这一次，我们没有初次时的尴尬，这次的相遇一直到我离去，汤恣青一直守着我。
2011年春天，我最终还是离开了。我熬过了三十年来第一次有汤恣青作伴的寒冬。
（6）
那日早上刚上完第二节课，学校的一位老师通知我说有人来找我，我见那人一身正装，俨然一副严肃的样子，他在我对面坐下，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来。
“汤女士，您好，我是陆颂山先生委托的律师，对于他的财产分配，他已将名下的一处房产和一部分可动产转赠给您，详情你可在文件中阅读，如果您没什么问题便可签字。”
“我说，什么财产，谁给我的？”我一脸惊讶和迷惑。
“是陆颂山先生，他在弥留之际作出这样的决定。”
“啊？”我惊呼一声，“什么弥留之际。”
律师说道：“先生已经卧床有几年了，您不知道吗，冒昧问一句，您跟陆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们...”，我迟疑着说，“是故人。”
“他为什么给我而不给其他人，他...不是还有妻子儿女吗？”
“啊？什么，陆先生一直是一个人，他生病以来没有多少人来探望，更别说亲人了，陆先生不是没结婚吗。”
“没结婚？”我加重语气道，“他当年不是说结了吗？”
律师无奈地笑了，“这我可就不知道，您大可以去问问他，现在先生的情况还是清醒的，您要是想去探望，现在我可以和您一同去。”
“现在还不可以，下午吧，下午我自己一个人过去。”
“那行，到时候您给我打电话，我好来接您。”
我没等到下午，中午一放学就赶去坐车。在我刚上车时，一个叫谷相知的女人给我打来电话，她跟我说了当年的真相，还希望我能够去看看陆颂山。
“一直以来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取代你在他心中的位置，这么多年他心里只有你，所以，我求求你去看看他吧。”女人带着哭腔地向我呐喊。前一刻，当我听到真相，我是恨不得要置她于死地，下一刻，当甘愿做爱而不得的人低声下气时，我突然感觉不再恨她，反而有点感激。也许是太久的渴望能淹没长久的空寂愁苦。
在医院门口我见到那个在电话里向我哭喊的女人，她红着眼站在律师的身旁。他们领着我去到病房前就停下脚步不再走，用希望的眼光望着我。我开了门，径直走了进去。
我再一次见到那个少年，跟二十岁的他，别无二样，即使皮肤松弛，皱纹满面，如折枝的玫瑰，但还是有少年的美，那似笑的眼角，斜入的剑眉，不碍时光的摧残，一笑就春光盛放的力量分毫不减，真好，亲爱的少年。
我们相视而笑，好像三十年的沧海桑田，不过是安静走过的一晚，没有太多的话语，能够代替此刻的沉默。
坐到他床沿上，我悄悄流下泪来。他伸出手揩去，抱我入怀。
“你真傻，走这么就都不回来。”我叹息道。
陆颂山拍拍我的背，“对不起，我以为你有好的生活，就不想打扰你，我如果出现又算是什么呢，我们的错过是场无意，但说到底也是由我而起，对不起了，让你受苦了。”
“唉，没有你的生活，哪还能是好生活，每天都在盼着你。”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哪天需要我。”
我在他怀里哭起来，“我也一直等你，怕你找不着，所以就在学校里教书。”
那天傍晚，陆颂山向我求婚，完了两个人的心愿，从此以丈夫和妻子的称谓叫唤，不需要像从前在每个夜里热切渴望。
冬天里，南方刺骨地冷，我时常推着他到外边的街道去活动，他总会说一句：“来年春天，我们回家看看春天好不好？”我也爽朗应答他。到了一二月，天气愈发地冷，半夜里听到颂山不时会说冷，近几日来他的身体进一步恶化，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终日各自暗地里连连叹气。
三月开春，天气还是冷得很，颂山现在不时会昏迷过去，医生说不能推他到外面活动，故平日里惟有将窗户打开让他看看外面。春天的阳光有点暖，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有点惨淡。一些花开始上市，我有时买来放在病房的花瓶中增添一点生机。一切生灵都苏醒过来，我暗暗祈祷我的爱人也能沾点灵气快快好起来。
半个月后，颂山某天早上被推进急救室，我在外面着急地胡乱走动。十几分钟后，他就被推出来，回到原来的病房，我马上跟了进去，他意识迷迷糊糊，我握着他的手，流着泪喊着要他坚持住，不一会儿他就停止了心跳，身旁站的医生护士默不作声，我放声痛哭，响彻春季。
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就又分别了。
颂山走的那日我回到他在这个城市的家，夜半，为他写下了一首诗。
处理完他的事情之后我回到家乡，继续教书，一直到我退休。每年的春天，我都会在门前的院子里种满很多花，树。葡萄上市了，便买来一些酿酒，秋意正浓时，可以对着遍地落花落叶敬酒，送它们人生的最后一程路。又一年春季，许多人从我这里经过，欢喜我栽得这满园春色，都驻足凝望，少年牵着姑娘的手，红着脸只管牵，一言不发地似木头，多可爱，像当年的我们。
颂山走的那年，我曾给他写过一首诗，亲爱的少年，多希望，希望活成现实：
青天白日里
我守在春季的年青里
读你的诗
看你的来信
问询北上的大雁
等你归来
小酌几番
讲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
如何如何
讲那些日子
如何如何
凭空乏味
才女苏雪林曾描述过春：春不像夏的沉郁，秋的肃穆，冬的死寂,它是一味活泼，一味狂热，一味生长与发展，春是年青的。
我时常叹服她对春的欣赏，精辟独到。爱极了春的我，生于春天，起名时妈妈侧重于春，希望我如春般青嫩地恣意生长，故我姓汤，名恣青。
在春季我总要外出，不与家人先告，更不讲去踪，只因我亦不知这日要往何处去，我并不忧愁，生机弥漫在一整个镇子，一季仿佛呵抚我，到何处都会亲切无比。镇子不大，却很是适合春季生长于此。一排排低矮的房屋鳞次栉比地次序坐落在平地上，任由青石板街纵横地切割，青天白日里往往安谧得催人困顿。
十七岁春季的一个午后我出了门，同每年的春季一般，艳阳高照，光映在平滑的石板面，如一片片破碎掉落的月光，明亮而柔和。出了巷子口，沿着稀疏人踪的大街晃荡，约了一刻钟的光景。然而，骤然的天气转变让那么我措手不及，一场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猛然落下来。雨做了重重的帘子，那么灰重地掩盖了世界。
停在一个屋檐下，低低的屋檐给我庇佑的感觉。从身上掉了下来的记录本子沮丧地淌在雨水里，泥泞的水把纸张发白的本子染得浑浊不堪，初春的雨水聚在脚上，凉意从脚边缓缓升起，凉得微微地在打颤，本想腰自然地弯下去，但总有点力不从心。我缓缓地开始弯下身子，还没等手下到膝盖处，一双脚出现在我跟前，接着听到头上雨水投落的迸发声变了厚重了，打在雨伞上的声音，紧绷而密匝。那个少年右手打伞,左手抢先一步将浸在水里的本子拾了起来。他直起腰，我也跟着起来，直到我们四目相对，那一刻，少年眼中的笑意深浓，将是我付诸一生去追求的。
他把本子换到右手，左手轻拭滞留的水珠，空气中夹杂有泥土的腥味，纸张粘在了一起，他略略地翻开。字迹化了，悠悠的墨迹在纸上泛出了一层层黑腾云状，一句句话给模糊在水里。
“算了，坏了就坏了，不要也罢。”我沮丧地边说边做出摇手状。
少年眉头微皱，转而嘴角上扬，眼角里笑得好似四月芳华为之漫山遍野地低开，我一时竟被迷住。他说：“兴许还有救，这么好的本子，不应该轻易就弃掉的，你交给我，我试试吧。”这个少年，让我知道，世间确实有人一笑就能让世界充满阳光。
呆住的我也不假思索就应了句“好，那就交给你了。”
“不过啊”，等我回过神来说道：“毁坏到这种程度，再怎么珍惜也就只能放手了，不过，现在既然你有法子的话，那也请你尽尽力了。”
少年笑笑就转身离开了。在我十七年的生命中，从未遇见这样稀奇的人，他身上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从容，处处柔和地散发着儒雅的气息，在十七岁正值叛逆狂妄的年纪，他是我们当中极其独特的存在，我迷惑究竟是什么促使他从燥热迅速进入到淡然，然而愈好奇则愈发加重他对我的吸引。
翌日傍晚放学，我骑着自行车从街道上呼啸而过，经过一棵大树下的时候，瞥见那日的少年，今日他还是那么显眼，微笑地看着我，让我一眼就认了出来，于是我赶紧掉过车头来到他面前。
我不由得欢欣说“我看到你了。”
“嗯”少年木讷应了，然后笑着说：“喏，答应给你的。”
我接了过来，少年支支吾吾地问：“你...你喜欢席慕蓉的诗吗？”
听到他一问，我立马停下准备伸进袋的手，“喜欢啊，同学间都会谈论，可惜我没有她的书。”
“那你明天也是这个时候在这里等我，我借给你看，看多久都行。”
“真的吗？”我惊呼，我的零花钱用在了其他地方上，听到这么振奋人心的消息，着实让我兴奋不已。
见暮色渐渐四合，我们互相道别。我悠悠地骑自行车，才出一段路，突然间想起来，便停下车转身看向他刚才站的地方，才发觉他也在看着我，笑容可掬，沉沉的暮光从身后照来，勾勒出精巧的轮廓。我向他大喊：“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道：“陆颂山”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我含笑喊道。
“姓汤名恣青。”他大声回应着。
“嗯。”我们两个笑对在迷蒙的暮色中。
回到家中，我迫不及待从袋里取出本子来，待我取出来，倒是怔住了，同是一个款式的本子，但面皮洁净，未带缱绻，显然不是我的那本。更是让我惊讶于当我翻看时，比我写得更佳的一手钢笔字。他将原来的内容全都誊写过。不知何感，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为何要替我做这些事，可我想的更多不是这些对于他的迷惑，我坚信，此时心中的欢喜远远大于一切，心情随着这件事轻扬起来，就好似，从来没有得到过想这么巨大的礼物。
果真，第三日我骑着车就飞奔而去，远远就看到他已经站在树下，心脏不及防跳动得厉害，我无故笑着喊：“陆颂山！”
少年仰起头，也是笑着看我。当我来到树下两人相对时，突然别扭的感觉被放大许多倍，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头总是低低看向地，而我面前的少年此刻正直直地看着我，我余光瞥见的，他的眉毛，势如剑。
陆颂山见我发窘如此，就说到：“你写了很多关于春的词句，你很喜欢春天吗？”
“当然，春可是永远年轻的，它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总是使我喜欢在春季出门闲逛。”
“现在是春天了，你只是局部勘察春的踪迹，我有个好去处能够捕捉全景的春天，你愿意跟我去吗？”
虽然一时之间少年的邀请让我着实一惊，但我下意识地竟然爽快应允了他。
将自行车交给他来骑，我坐在后面。路面坑洼不断，但少年骑得很稳，他的背挡住迎面的日光，我在阴影里不安地思索。
我们来到一栋废弃的建筑物，楼的墙面立在那里，人烟稀少，杂长到膝盖处高，一派荒芜的景象。少年兴奋地停下车，不自觉抓住我的手就往楼上跑，边说：“我们得快点，趁还能看得见。”我们气喘吁吁跑上楼顶。
太阳匆忙，只差一点就被地平线吞没进去。我们俯瞰着整个镇子沐浴在黄昏中，谁也没有言语，连呼吸声都是消失的。这时的日色偏暗，金黄的锋锐已减大半，那些像鱼鳞布列的瓦片，仿佛抹上松散的金色，家家门前院子里欲要刺破蓝天的盎然树枝，还有远处的林海，也和这普天的金色互不影响，绿色是呈点状分布，所有的绿色此刻被黄金所包裹，春季的绿不会消弭，它在与黄昏相得益彰，更加显现春的稚嫩，从而彰显它的活力，它的年青。我看得痴迷，从不想过春的有另一面的美。
夜幕降临，我很高兴有今天的经历，我将我的满意说给陆颂山听，陆颂山停下脚步认真地说：“其实我也可以与你来看看其他时分的春季，一样的让人动容。”
听到这句话，我更是满心欢喜，不过我按捺住不让它迸发，收不得藏不住的笑，说：“好啊。”
四下无人，走在青石板街道上，望到近处即将可及的树下，我有点失落。在树下，少年将车交回我，我不舍地停住动作好一阵，思考也停止了，少年突然展开了双手拥我入怀，流动的时间停止了。我一时想起席慕蓉那句诗：
才发现原来所有的昨日
都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安排
都只为了 好在此刻
让你温柔怜惜地拥我入怀
（也许我会流泪 也许不会）
我抬起头，在少年的脸蜻蜓点水地吻了，然后迅速就逃离了。今日的一切太过出乎我的意料，但确实让我不觉丝毫畏惧，而是四季如春的星空般温暖。
那日之后，每天放学我都会见到陆颂山站在树下等我，高三学业繁重，庆幸我少有爸妈施加额外的压力。不论学习的压力多么大，但我只要跟他走在一起，确确实实所有烦忧都会被忘却，他是我那时生活苦闷之中仅有的解忧草。一整个春季我们都在一起，在那栋无人问津的建筑之上，探寻春的每一次容颜，我也发现，少年原来也是一个爱春的，同我一样生于同个春季，只比我大一个月罢了；他有着比我深厚的文学功底，那么好学而谦虚，闲暇时陪我聊诗歌，赞美我不成文的小说，一手漂亮的字体完全让我钦羡；少年高出我半个头，每每走在他身后，他已算是宽厚的背会替我遮挡刺目的光，转过身，剑眉斜入，上扬的唇与笑意的双眼总会认真地看着我。我承认，女孩的青春中当真的会遇到一个让你深知一生终将难以遗忘的少年。
（2）
本来我是尽可能让自己的一生过得平凡，因着那些变故，我的家庭，只能选择隐隐于市。我漠视过客，春秋，世界，一切令人不愿牵扯关系的事物我都愿意去漠视，但是，还是有些命格中要求去面对的，家附近的一个名叫汤恣青的姑娘，与她的相遇或许就是逃不开的。起先总会在春季遇到这个姑娘，她独独偏爱去些生长旺盛的地方走动，我不知她要图些什么。常常一个人坐在树下，用笔写下一些东西，她有时会鼻嗅花朵，面容清秀，蜂飞蝶舞，像极了自云间出来的天仙，动人心魄。那日下着突如其来的一场雨，适逢望见站在檐下避雨的她，我走过去拾起她的本子，也便有了将来懵懂相恋的开端。
我们度过如常春季的每日黄昏，夏季来了，意味着暴雨的时有发生不足为奇。我从家里出来时，隔壁的邻居又聚在一起，我走过他们，议论的声音立即不见，几双的眼睛随着我走的方向而移动，一种无形的压力压迫着我，真是无力辩驳了，多少年了，依旧是这些做派，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我想到一会儿树下有个姑娘在等着我，烦恼便被搁置一旁。这日我在树下等了许久，日头还未落尽，随即天边显出淡淡乌黑，渐渐逼来，到我头上时闷雷滚滚，见雨势不算太大，就往树里边再站点。雨之后下得很大，我一直在等，晚上九点多就回去了。失落落的感觉，好似世界崩塌了一半。
接连几天天气都不算大好，我还是去那棵树下等，有那么几天是淋着或大或小的雨，她却没有再来。
汤恣青是第五天出现在我家门口的，她的眼红肿得厉害，明显她哭过，我一时不知所措，上前将她给抱住，就响起了呜咽声。我不由得心颤，她跟我说了这些日子没来的缘由。是的，终将是牵扯到父辈那一代，我的爸爸，全镇子恐怕十年后仍会有人议论。
她的爸妈知道我的存在后，每日下午放学就到校门口亲自接送，回到家里严加看管，我的问题是原因之一；其二是七月份要高考了，如今情爱的出现影响了她的学习，她的爸妈对于她的学习受影响恼怒得很，所以这场爱情，从上一辈来看，是个必得纠正的错误。但是相爱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放开自己牢牢紧握的手呢，要去争取，为我也为她。如今她遭受的万般无奈，到我这里，也无计可施，就只有安慰她罢了。
时候不早，我牵着她的手和她回去，到了她们家的门口的拐角停下就不送到了，我看着她走，过拐角前她回头望了一下，我笑笑不语，她泪光闪烁，转过头走了。
我没走几步，就听到剧烈的争吵声，一把生气的女声。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不要你管我。”
“我不管你，你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学人恋爱，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别把你自己的前途搭在一段无知的爱情里，交到一个没前途的人手中，你到时可别后悔了！”
“怎么就没前途了，读这么多书你以为我就能有多大能耐吗？你凭什么这样说他！”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不知道他爸那些事吗！我可跟你说了，将来他妈妈的悲剧铁定在你这里重演一遍。”
“我不需要听这些，我和他的事，跟他家人无关！”
“他爸挪用公款，名气烂得街头巷尾都知道，你到时真的就不怕别人流言蜚语吗，你现在说不怕，将来有你好受的！”
“够了！你为什么老是揪着这些不放。”
“他家要是光明，他要是向上，哪还需要我现在跟你争论这些。”
尔后一场争吵随着一阵摔门声便戛然而止了，此时我背靠在墙，心中惆怅，思绪纷乱，一时竟无举措，仰起头，似有泪水不断涌起。
真的，有些事情无法不承认。
一整个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了，白天的争吵还是不断地在脑海中重复。我悲伤过，但转而想原是惆怅，不得不承认落寞的现实，年青的爱情，就是冲动而无知，当下的欢愉总是能粉饰现实，遮蔽未来崎岖不平的路，甚至死路，可当沉湎爱情中的我们被别人一巴掌拍得实当地，醒了，才发觉，沉得太深，浮不上来了，忘了太久不知怎么看到未来。我想着未来，未来的生活，我们的故事，何时何地，然后竟看不出一点蓝图，前方的路一点儿都不清晰。一阵恐慌沿脊梁涌上，太过无助和迷茫。
这个时代，没有金钱、地位、文化，确确实实成为做任何一件事的阻碍，包括去爱一个人。妈妈一人无以为继，日夜操劳来维持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在物质生活上，家里早已光景衰败，家徒四壁；在精神上，闲言碎语从我少时开始便一直轰击着妈妈，她一直隐忍，可人言可畏，尽管她从不在我面前表示出些许不安，但我知道，这个家的光景一日这样，就永远都不可能逃离这里，不可能让闲言碎语销声匿迹。她已尽了最大努力在改变这个家，而我早些年间家里无力支持学业，就辍学在家许久，现在年龄到了十八，也是个出去看看的年纪，所以我那晚决定要到外面去看看。
跟汤恣青告别那日，我没有见到她，未到家门就遇到她妈妈外出回来，她妈妈一脸不悦地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你放手吧，她还能回到以前去，我...我就只有一个女儿！”，我别过身来没有答应她就走了。不会答应，绝不答应！我不怨她妈妈，只怨自己没拥有让她觉得可观的前程。
十八岁的这年六月中旬，我离开了家，离开了一段爱情。汤恣青也在一个月后参加了高考，考得怎么样，我并不知道，她之后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从此好似山水两不问。
（3）
十年里我做过很多工作，厨师、服务员、建筑工人等等。孰人年少不轻狂，虽然我当年上学时间不长，但在家中靠着我父亲留下的一屋子书，每日孜孜不倦地阅读，心里十分高兴于有些学识，无奈于人人争相考大学拿文凭，而我只有个初中文凭，在花花世界中，与一张草纸无异。如果说当时离家是踌躇满志，现在可以说是失望透顶，工作除了维持日常开销，其余寄往家里外也不剩多少，渐渐地，我也开始接受这个世界，内心的一腔热血也变得冷却而凝固。
这么多份工作中，唯一能让我有用武之地的是一份家教的工作。雇主是一位年青的女子，名叫谷相知，她小我两岁，我辅导他正上高中的弟弟。在相处中，我了解到她爸妈都是生意人，四处奔波，鲜少居家，现在她在这个城市工作，弟弟在老家没人照应，也就随着姐姐到这里来住，实在是弟弟的语言底子不大好，只能找家教辅导，于是就找到了我。一开始这两姐弟就表现得十分热情，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平日里都说我教得好，有一日她弟弟语文考试突破了及格分数，两姐弟兴奋极了，当晚留下我一同吃完饭，我不习惯于这样的氛围，想要回去，却还是最后被劝服留下。从那天起，他们都留下我吃晚饭，我想毕竟是好意，也不想其他的。她弟弟的成绩最终到了还算可以的成绩，其实我是觉得在学校学的时间够长，到达那个成绩本是水到渠成的，不在于我给他辅导，想到这个，过了几天，我就辞职了，再待下去没有多大意义，还是有点自知之明为好。
从他们家出来，我又变成失业。我们还是以朋友的关系有断断续续的联系，她会问我找到工作没有，吃得可好，住处怎么样，人际关系是否顺利，阴天会嘱托带伞，雨天会嘱托关窗，晴天她会觉得无聊就跟我唠嗑几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无聊，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刚开始说我不在意还说得过去，之后我也开始知道其中的意思，这样明白的意思。
明白了又能怎样呢，心若有属，再好的人也是比不上的人。每年春天，我会分外地想念汤恣青，这个爱春的姑娘，总是那么特别地无拘无束去寻找生命中强有力的气息。我写了很多信寄到她家里，发疯地写，发疯地寄，想着哪怕有一封，有一封能够到她手中而不被她母亲扔掉或藏起。
酒壮怂人胆，平日里不敢说的话可借着酒劲勇敢说出来。那天谷相知和我说不到几句就开始喝，一杯一杯倒，喝到迷迷糊糊间停下来，俯着头低声抽泣，“你明明知道我是喜欢你的，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她愈哭愈烈，没办法我只好带她回家，她弟弟见到她这模样，显然吃了一惊，处理完她，我就在她家沙发上过了一夜。第二天她弟弟上学之后，谷相知先就昨晚的失态向我道了歉，我说没关系就没了下文。当下陷入了沉默的尴尬，我想了许久，还是觉得对她讲明比较好，不然陷得越深，到头来伤得越深。
我舒了口气，说：“你对我的意思，我都知道，我很感谢这么久以来你对我的帮助，我们是朋友，我就希望一直是这样的关系，我已经有了妻子了，所以我不能接受你，我绝不会背叛我的家庭，结婚不久之后我就出来工作，就是为了给她一个未来，离开她这么久，本就对不起她，如果再跟别人纠缠不休，我岂不是更加无脸面回去吗，所以，我不能隐瞒你，耽误了你，你...祝你早日找到幸福。”我说完就欲要起身。
谷相知抬起头强作微笑，“怪不得你一直没反应，我现在知道了，所以，没关系的，我们...我们还是朋友！”
我知道，爱而不得的痛苦有多大，嘴上说着再见亦是朋友，可到他日相见，无论是碍于什么，恐怕都不会有当初的热络。之后我和谷相知之间的联系没有那般频繁，联系的内容也不似以往的亲近，但她始终如影子般，即使我有时不留意，可她依旧会在旁近关注着我，提醒着我。
谷相知的工作是有关房地产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不过是一介书生，懂得近来国家经济的知识少得可怜，我依旧过着暂且温饱的生活。1992年，在离家大约十年之后，我赌上仅有的积蓄，加之谷相知借给我的钱，我幸运地在房地产行业赚得不少点的金钱，就是那短短的一年里，中国出现了很多凭此一夜暴富的人，而我有幸成为了其中一个。突如其来的财富让我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希望，接连几天都处在兴奋得难以自拔的程度，几个星期后我就打算回家。
我以为，爱情是来得及的光阴，以为，功成名就会是新生活的伊始。临行的前一日，相隔十年，终于我第一次收到了汤恣青寄来的信。
她知道我成功了，她很替我高兴，她过得很好，三年前，她嫁给她的大学同学，如今丈夫对她很好，生活还算富足她祝愿我也能够过上有妻有子的生活。到了这里，徒留唏嘘。
是啊，这么长的时间，有谁真的甘愿痴痴无劳地等呢，即使愿意，她的父母也不允许。追求幸福是她的自由，而我是最不该成为她追求幸福的牵绊。
（4）
在长长的一生里 为什么
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
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席慕蓉《结局》
我是在高考结束的那天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奔跑到他家，没有泪水，我知道是现实打败了我们，也是从那时起，我决心要斗争这个狰狞的现实，他的妈妈跟我说他去了广东，所以我在志愿上填的学校无一都是广东，即便是差劲的学校。妈妈咆哮着骂我疯了，可我还是坦然地写下，一笔一画，不觉后悔。
大学四年，我抓住所有能外出的机会，走遍整个广东只是为了能够找到他。当时的想法就只是找到他，见一见，不管他贫或富，胖或瘦，只要看到他好好地活着就行，根本不贪图其它。但是，也许四年的时间足以沧海桑田，我还是没有找到，没有再见过一面。
回到家乡，我接受爸妈的安排进入当地的一所中学任教。看生活总算安定下来，妈妈想缓和我们的关系，但是，没人知道，这些年我的心总是空落落的，也会不由自主地悲伤躲起来，并不希望有人来揭开这层空洞。我想陆颂山当年的不告而别跟那日送我回家之后我跟妈妈在门口的争吵有莫大关联的，妈妈的咄咄逼人，句句藏锋的话语肯定被他收进耳去，那种话，任谁听了都被刺激，陆颂山被刺到痛处，被妈妈的不满给打击，所以他走出了我的世界，还给我妈妈一个好女儿。但我这个好女儿当得并不称职，我没有做好这件事的心情，她将我爱的人从身边赶走，根本不懂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从心里怨恨她。然而又能如何呢，发生的都发生了，站在一个妈妈的立场，也许是情有可原的，可我难辨她的行为究竟是愚昧的冲动抑或是母性的保护，为此我们就一直僵着关系，她的喜怒哀乐，我皆置若罔闻。
乡下小镇的人喜兴早婚，小年轻一般二十出头也就结婚了，两人只隔一个村或一个镇，自家的亲戚就散落在小区域范围之内。三姑六婆，妯娌之间，从一个家庭开始，将关系延伸到下一家，到左边巷子，到隔壁那条村，再到远些的小镇，再不就是到县里，每一个位点全方位地来蒐集未结婚人士的信息，星罗密布，一呼百应，形成一张说媒的大网，而它几乎成了小镇姻缘的巨大推动力。学校里许多同事到了我这个年龄该结的结了，该生的也生了，周遭好像就只有我落单了。陆颂山离开已经五年了，又一年也春季到了。
尽管再没有他陪我去那栋废弃建筑，我常常也会自己一个前往。我会想起少年娟秀的字体、宽厚的背，分明的眉目、还有身体的温度，曾几何时，我渴望少年再拥抱我一次，再牵起我的手，陪我看一次黄昏的春，一次，哪怕只是一次。
妈妈虽然是个上过学的人，但她却是个传统得厉害的妇女。眼看着别家儿女都成了家，而我对婚姻的事情一点不上心，她就开始干着急。我们之间的关系仍然僵硬，她未能强迫我去相亲。爸爸是个和蔼的人，尤为对身为女儿的我宠爱之极，教育方面爸爸向来插手不得，故生活上溺爱我，当初因为陆颂山的离开，我跟妈妈的关系极为快速地冷淡，爸爸看在眼里，他不问我缘由，直接就训斥妈妈，妈妈不依，两人就吵了许久。这次爸爸看出妈妈的意图，也出声劝退了妈妈的冲动。
两年之后，妈妈旧事重提，态度强硬，连爸爸也无法劝阻，我跟妈妈大吵一架，摔门而去。我关掉手机，从家里跑了出来在马路上漫步，一直走到那栋废弃建筑，我整晚未眠，在建筑顶层抱着腿坐着，看着头顶苍穹暗淡的几颗星星，就快要灭了的微弱，像我一直坚守的心，那么幽那么微，仿佛随时都能灭了。
天边刚翻过鱼肚白时，我打开手机，好多的未接来电，我打给了爸爸，电话那头他说：”你这孩子怎么就急死人了，一整晚不回家又不开机你干什么去了嘛，你妈妈打遍你所有朋友的电话，都说没看到你，急得你妈妈哭了一晚上了，你快回家吧。”
我想不到电视剧的情节会荒诞地发生在我身上。回到家，看到了坐我床上红肿着眼的妈妈，可她没有像电视剧那样走过来打我一巴掌抱着我痛哭，她只是走过来抱我，一言不发，然后松手就走了出去。我突然第一次觉得妈妈也有脆弱的一面。
一天下来妈妈没开口说过几句话，家里显得很安静，气氛不大如前，有些微黑暗，晚上爸爸实在受不了妈妈的愁容满面，借故上邻居家串门去了。过了不久，我在房里玩手机，注意到妈妈在房门口踌躇不前，欲进又退，我放下手机，轻和说：“你就进来吧。”
她缓缓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坐在我床沿上。两个人的眼睛都往下看，局面尴尬。
“那个...闺女，妈妈昨天对不住你了。”
我不知怎么接话，又说道：“我老是逼你相亲，确实是我的不对，你爸昨天也骂我了，你不见人影了，也急了我一晚上，哎，我...你就原谅妈妈吧。”
“我没怪你。”
“你的倔脾性就是随你爸，他不帮我就算了，还反过头来骂我一顿，真是的。”
听到这我笑出了声，局面一下子缓和下来，我说道：“还是多亏了我爸。”
“好吧，那我也就认了，我也不逼你去相亲了，你喜欢自由恋爱，由着你去好了。”
我沉默了一下。
“妈妈，你要是早点懂得该多好。”
“早点？什么时候，你...”我想她应该是猛然间记起某个人名，所以一惊，将到嘴的话憋回去。
“你该不是还没忘陆家那小子吧”，语气中充满歉意地说。
“是啊”，听到这个她不愿听到的答复，她头低得如秋成的麦穗。
我宽慰她道：“你不用觉着对不起我，他当初离开的原因不仅仅因为你介入。”
“哎，你又何苦呢，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过上好日子，我做这么多也是为了你能够有一个安稳的家，有疼你的丈夫来替我以后照顾你，我和你爸都老了，将来走不动，就没法唠叨你，照顾你了。”
“我知道是为了我，不过你也不要管了，这是我欠他的，就让我等下去吧。”我打断她道。
从那以后，妈妈没有再提起相亲的事。三年后，我听到他成为富人的消息，这年的某一天，我第一次收到这么多年来他的信，是妈妈交给我的。他告诉我他近来过得很好，说有个叫谷相知的女人一直在旁帮助他，他们两个彼此钟爱，将要结婚，故请我过去参加婚礼。
那一刻，自己的爱人成为别人的时候，莫名的揪心突如其来，呼吸急促，绝不相信这简单的字句。我悲从中来，惊觉一切的苦苦守候不过是无视的时光。但我也只好接受这样的事实，回信中谎称我已结婚，却未对出席他婚礼作出回应。
1992年，我跟陆颂山通完这封信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从此断了联系，他在我的世界也就杳无音信。这年我们三十刚出头，我未嫁，而他在遥远的地方和别人把我以前的梦活成现实。
（5）
境遇好了后，我没敢懈怠，担心现实一个巨浪翻过来就把我打趴得再都爬不起来，我努力地工作，即使我是老板，也比别人起得早，比别人睡得晚，在别人眼中，我这么拼命地工作，好似情有可原的。然而，只有我自己深知，表象的存在是为了掩盖内在的秘密，汤恣青结婚了，意味着我的初恋还未开花结果就枯死于仲春。爱情死去，生活的支柱倒下，活着的每一日，做的每一事，皆不知道因起何处，生活迷失了方向，与一个人不知活着是否有意义的问题，有着类同的严重性。我感觉现在所有都是死去的，谷相知协助我工作时，她说我们要开个会，我就说那开吧；她说我们要做一个项目，我就说那做吧，我已丧失判断的能力，所以将所有对生活的希望托付给其它人，企图在没有找回方向的日子里，让这些真正有灵魂的人牵着我走，最起码不要让我在这段时日里行尸走肉地活着。
35岁我才渐渐从丧失灵魂的悲境里走出来，我很羡慕有些人说要想从一段情里走出来，那就先开始另一段新的那般洒脱，可惜我没有，有时想想，痴情确实不大好。
谷相知多年一直在旁辅助我，任劳任怨，我多次想问她到底要什么，也想叫她不要再等我，但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这年谷相知请假回老家，刚开始只是请一个星期，接着延迟一个星期，然后又延迟一个月，最后半年后才回到城市来。回来的那天，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那种锐气，当晚凌晨两点多，朦胧间我接到谷相知的电话。她在那边哭泣，约莫一分钟后，她抽噎着开口了。
“颂山，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那个人，但我不在乎，我想嫁给你，不想嫁给不爱的人。”
我霎时语塞，“你...是你父母要你回去结婚了是吗？”
“颂山，我只能等你到38岁，不能再等了。”
“相知，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真的，我已不能接受其他人了，将来你一定会遇到你爱和爱你的人，我也会一直支持你，对不起了，相知。”
我和谷相知宿命般地没能走到一起，她38岁时搭上一辆火车缓缓离开了这个带给她许多伤痛的城市。临别时我给她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悲莫辈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几个月后，母亲去世，丧事回到乡下筹办，早前嘱托亲戚帮忙着手准备，回去便不需费时张罗。我停留了一天就走了，听闻汤恣青的家在本地，我原是想去拜访，可念及我该以什么身份来见她的家人，就又退缩了，还是不打扰她的家庭为好。
回城之后我还是同以往强度工作着，公司的规模逐渐壮大，员工和谐，工作顺利。45岁左右，当我得知多年来爸爸留下的那栋废楼依旧荒芜的时候，我便把它给买下来，将它拆了，建成了一个别墅，那是以前就设计好的家。从开工到完成花费两年时间。 2008年，因长期熬夜工作，我积劳成疾，自此，我的办公地方从公司搬到了医院，工作一下子减少了许多，我以为压力减少了就能让身体慢慢恢复过来，可我忘了我也开始慢慢地变老，这年我47岁。在47岁和49岁的这三年里，我在医院和公司来回转换，身边能够照顾的也不过是按时领工资的医护人员。
2010年，我多次昏迷，以至于一整年都在医院里度日，现在身体不大如前，每况愈下，说话有时连力气都没有。人到了生命的尽头，会自然知道生命所剩无几。我感觉差不多走到头了，便开始安排我自己。
公司转让给谷相知，可动产一半留给汤恣青，以朋友的身份，一半捐献出去，还有乡下那栋房子，也留给了恣青，事情委托给律师。
律师当天早上就到了谷相知家，给谷相知签名确认。当相知听到我即将不久人世的消息就当场痛哭，下午谷相知随律师到病房来探望我。
几年过去了，谷相知除皱纹多了些外，也没多大变化。
她红着眼走进来，凝望着我许久，才开口说道：“你过得还好吗，今天怎么样。”
我欣慰地说：“还好你过得好，我很好。”
她在床榻旁找了把椅子坐下，“你没有亏欠我什么，那么大的公司，你不应该给我的。”
“我知道钱买不回来这么多年你对我的付出，可我如今只剩下这些了，你看，如果你还嫌弃，那我该怎么办。”我佯装委屈地摊开双手。
谷相知笑了，“我不嫌弃了好吧。”
“嗯，谢谢你。”
“谢谢你之前一直照顾我，谢谢你帮助我，也谢谢你今天来看我。”
谷相知淡淡道：“你怎么不早些时候告诉我呢，你这病，真的没法治了吗？”
我笑笑摇头，“没有了，天意不可违。”
我看出相知从一进来就忍着没留下眼泪来，现在听到我说出决绝的结果，她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颂山对不起了。”
“没什么，我都看开了，你再这样也没用啊。”
“对不起。”她边哭边说。
“对不起，当年，当年我不应该这么做。”
“你做什么啦。”我觉得她伤心得有些语无伦次。
“是我断了你跟汤恣青的情分，当年我模仿你的字迹给她寄去一封信，说你已经结婚了，就在你当年要回乡下的三个星期前，颂山对不起。”
这番话让我极其地震惊，我想不到谷相知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气得火冒三丈，谷相知就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生命剩下一点时间，我是不够用来发火追究了。转而惟叹息一声，“算了，都过去了。”
“对不起。”
“颂山，今天来除了看你，我想跟你说另外一件事，汤恣青到现在好像也还在等你，这么多年她是没有结婚的。”
“真的，她也在等我。”听到这个消息，我眼前仿佛像见到光似明快起来。但我想到现在这个身体，奈何情深缘浅啊，若相见，徒增悲伤而已。
“颂山，你这个样子说明你在犹豫，你就跟她见一面吧，这么多年，她也吃够苦头了，你难道让她一辈子念想下去吗？她等这么久，说明她确实是爱你的，既然爱你，便也不会在乎你变成怎么样，你说是吧。”
我一言不发，盯着她红着的眼。
“她应该也快到了，我出去接她。”谷相知揩揩脸上的泪走了出去。
过了半小时，时隔三十年之久，我再次见到汤恣青，这一次，我们没有初次时的尴尬，这次的相遇一直到我离去，汤恣青一直守着我。
2011年春天，我最终还是离开了。我熬过了三十年来第一次有汤恣青作伴的寒冬。
（6）
那日早上刚上完第二节课，学校的一位老师通知我说有人来找我，我见那人一身正装，俨然一副严肃的样子，他在我对面坐下，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来。
“汤女士，您好，我是陆颂山先生委托的律师，对于他的财产分配，他已将名下的一处房产和一部分可动产转赠给您，详情你可在文件中阅读，如果您没什么问题便可签字。”
“我说，什么财产，谁给我的？”我一脸惊讶和迷惑。
“是陆颂山先生，他在弥留之际作出这样的决定。”
“啊？”我惊呼一声，“什么弥留之际。”
律师说道：“先生已经卧床有几年了，您不知道吗，冒昧问一句，您跟陆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们...”，我迟疑着说，“是故人。”
“他为什么给我而不给其他人，他...不是还有妻子儿女吗？”
“啊？什么，陆先生一直是一个人，他生病以来没有多少人来探望，更别说亲人了，陆先生不是没结婚吗。”
“没结婚？”我加重语气道，“他当年不是说结了吗？”
律师无奈地笑了，“这我可就不知道，您大可以去问问他，现在先生的情况还是清醒的，您要是想去探望，现在我可以和您一同去。”
“现在还不可以，下午吧，下午我自己一个人过去。”
“那行，到时候您给我打电话，我好来接您。”
我没等到下午，中午一放学就赶去坐车。在我刚上车时，一个叫谷相知的女人给我打来电话，她跟我说了当年的真相，还希望我能够去看看陆颂山。
“一直以来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取代你在他心中的位置，这么多年他心里只有你，所以，我求求你去看看他吧。”女人带着哭腔地向我呐喊。前一刻，当我听到真相，我是恨不得要置她于死地，下一刻，当甘愿做爱而不得的人低声下气时，我突然感觉不再恨她，反而有点感激。也许是太久的渴望能淹没长久的空寂愁苦。
在医院门口我见到那个在电话里向我哭喊的女人，她红着眼站在律师的身旁。他们领着我去到病房前就停下脚步不再走，用希望的眼光望着我。我开了门，径直走了进去。
我再一次见到那个少年，跟二十岁的他，别无二样，即使皮肤松弛，皱纹满面，如折枝的玫瑰，但还是有少年的美，那似笑的眼角，斜入的剑眉，不碍时光的摧残，一笑就春光盛放的力量分毫不减，真好，亲爱的少年。
我们相视而笑，好像三十年的沧海桑田，不过是安静走过的一晚，没有太多的话语，能够代替此刻的沉默。
坐到他床沿上，我悄悄流下泪来。他伸出手揩去，抱我入怀。
“你真傻，走这么就都不回来。”我叹息道。
陆颂山拍拍我的背，“对不起，我以为你有好的生活，就不想打扰你，我如果出现又算是什么呢，我们的错过是场无意，但说到底也是由我而起，对不起了，让你受苦了。”
“唉，没有你的生活，哪还能是好生活，每天都在盼着你。”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哪天需要我。”
我在他怀里哭起来，“我也一直等你，怕你找不着，所以就在学校里教书。”
那天傍晚，陆颂山向我求婚，完了两个人的心愿，从此以丈夫和妻子的称谓叫唤，不需要像从前在每个夜里热切渴望。
冬天里，南方刺骨地冷，我时常推着他到外边的街道去活动，他总会说一句：“来年春天，我们回家看看春天好不好？”我也爽朗应答他。到了一二月，天气愈发地冷，半夜里听到颂山不时会说冷，近几日来他的身体进一步恶化，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终日各自暗地里连连叹气。
三月开春，天气还是冷得很，颂山现在不时会昏迷过去，医生说不能推他到外面活动，故平日里惟有将窗户打开让他看看外面。春天的阳光有点暖，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有点惨淡。一些花开始上市，我有时买来放在病房的花瓶中增添一点生机。一切生灵都苏醒过来，我暗暗祈祷我的爱人也能沾点灵气快快好起来。
半个月后，颂山某天早上被推进急救室，我在外面着急地胡乱走动。十几分钟后，他就被推出来，回到原来的病房，我马上跟了进去，他意识迷迷糊糊，我握着他的手，流着泪喊着要他坚持住，不一会儿他就停止了心跳，身旁站的医生护士默不作声，我放声痛哭，响彻春季。
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就又分别了。
颂山走的那日我回到他在这个城市的家，夜半，为他写下了一首诗。
处理完他的事情之后我回到家乡，继续教书，一直到我退休。每年的春天，我都会在门前的院子里种满很多花，树。葡萄上市了，便买来一些酿酒，秋意正浓时，可以对着遍地落花落叶敬酒，送它们人生的最后一程路。又一年春季，许多人从我这里经过，欢喜我栽得这满园春色，都驻足凝望，少年牵着姑娘的手，红着脸只管牵，一言不发地似木头，多可爱，像当年的我们。
颂山走的那年，我曾给他写过一首诗，亲爱的少年，多希望，希望活成现实：
青天白日里
我守在春季的年青里
读你的诗
看你的来信
问询北上的大雁
等你归来
小酌几番
讲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
如何如何
讲那些日子
如何如何
凭空乏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