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伙伴东珍
东珍的娘不在已经好多年了，她在世时，每次见到我，总要一脸怅然地感叹：“你看，东伢现在长这高了，要是我的东珍还在，也有你这高！”话中充满羡慕、思念，还有掩饰着很深的责怪和埋怨。
东珍的娘姓付，湾里的孩子都喊她付大！我也一样，一碰上她就嘴巴甜甜地“付大！付大！(大别山里农村叫母亲大大，这是老一辈叫法，现在年轻人跟时代改口叫妈，但还有保持这一称谓的)”地叫。付大嫁到我们湾里经历了两任丈夫，原配叫象存，生得高大健壮，样样都拿得起，做事又不吃力，是一湾出了名的“百能哥”，二人育有一子，叫元明，元明的身材长相活象他老子象存。后来象存犯了法，抓去沙洋坐牢去了，一去音讯全无。这时元明还小，一个女人和一个年幼的孩子，孤儿寡妇的么样过呢！又是在农村，犁田打耙非男人不可，万般无奈之下，不久，经人撮合，付大拖着元明改嫁到本房的矮爷。矮爷人如其名，生得粗壮矮短，忠厚勤劳，不爱说话。一把出色的庄家，田地种得一枝花。他还会搞副业，那年头不允许搞副业，割资本主义尾巴。但矮爷搞，从不招人注意，大概因他的家境之故，他是孤儿，苦水里泡大，生相性格孤僻沉默，没人愿意去管他和过问他，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做事。他经常为大队代销店和供销社挑脚，一担百几十斤，挑几十里山路，他不吃力，凭一身劳力赚点油盐小钱。他还偷偷去外地一个叫平湖的平原地带，帮人家抢收稻谷，人家田多，缺人手，抢收抢插季节正盼有人帮助，当地不好找人，常有山里人跑到这里打短工，十天半月，干完活赚点钱悄悄回去，旁人还不知道，当然做的都是累死累活的事。割稻，打捆，挑运一气儿包着干。在烂泥田里挑草头，一挑就是一天半天，几十担，一担近百斤，挣点工钱作用度。付大进门后，老大不小的矮爷算有了一个家，家里有了女人气息，他更加卖力种田，暗地里经常出外卖工赚润用钱，时不时在湾里消失一段时间，等到大家在村里再碰上他时，都心知肚明，但没有人说破这个事。头年生下一个女儿，叫孟开，年近半百得千金，前头又带来个儿子，这下膝下有儿有女，矮爷顿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幸福圆满，憨厚的脸上开朗了，田间地头做活累了，歇口气时，手卷着一顶大草帽得意的扇风散热，眼前一派希望。
又过了几年，付大的肚子又鼓起来了，这一年湾里驮肚子（怀孕）的媳妇有六位，一年一湾要添6个孩子，可谓人丁兴旺，喜气盈湾。我也是这6个孩子中的一位，当四个孩子先后从娘肚子里呱呱坠地之后，接着就是我来到这个人世，紧随我后的就是东珍，6个娃娃均是青一色的男孩子。只愁生，不愁长，出世的婴儿一天一个样，一岁、二岁、三岁，快到四岁时，东珍的老子矮爷得了重病，人没有力气做事，一天到晚坐着咳嗽，肚子胀得象吹鼓的气球。据说是得了血吸虫病，平湖那地方毗邻长江，低洼成片，水田多，水田里烂泥没膝，他六月三伏天跑到那里帮人家干活，有时渴了，为了省时，不耽误做活，就喝田沟凼里的水应急解渴，没想到水里还有什么血吸虫，在山里听都没有听过，自己做梦都没有想到会给染上了这病。听说治这病要花很多钱，他舍不得钱，拖着不治，病情越来越严重，从病发坐着不能动，到卧床不起，到昏迷不醒，最后溘然长逝，挨了几个月。矮爷走了，元明哥大了，孟开姐也成了人，只有东珍年幼。大人每日要出工挣工分，家里只留下东珍，一湾孩子总爱合伙玩耍，山山岭岭，沟沟畈畈，四处乱跑。东珍个头矮小黑瘦，还有先天的疾患，从娘肚子出来时，就失了一只眼，那只盲眼被一层白皮包住，突出眼眶。我们感觉难看，恶心，嫌他脏丑，不要他跟我们一路玩。即便在一起，也欺负他，挖苦他，骂他，唤他“独眼龙”，经常气得东珍痛哭流涕，还跑去找他娘付大帮他出气，付大安慰他不要听，等见到我们时一定要吼骂我们！边说，边疼爱地用手抚摸东珍的头，这才让哭哭啼啼的东珍安静下来，不气不闹。我们孩子吃了就是玩，大家到一起，追追赶赶，爬树，掷石子，打群架，做游戏，东珍总是和我们赖在一起，畏畏缩缩，不敢大肆参与玩耍，终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有时一个人单独在一边玩，形单影只；有时凑拢来，又不敢过于靠近，远远的跟着。
我个子最高，性格中庸，态度随和，伙伴们都爱围着我转，都听我的话，我成了孩子头儿。冷落、排斥东珍是大家的一致表示，我也随大流。当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还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不喜欢东珍的歪理由，那就是他的名字与我的名字中同一个字，我潜意识里认为他不该用这个字，他凭什么跟我用同一个字，这无形中增加了我对他的厌恶感，孩子幼稚自私的心里，也是一种别样的单纯和无知。在很多时候我都偏向大家，与大家一鼻孔出气地对他不好！有时委婉的帮他一下，在伙伴们一齐欺负他时，我会变个方式，在大家还没有反映过来时，给他开脱过一些，但众怒难犯，得罪和违背众人的意志而失势的事，我是不干的。于是东珍更多的时候陷入我们孩子排斥和打击的孤独之中。俗话说，一个人只能经得起大家抬，经不起大家踩！这样一来东珍就变得更怂了。
这年到了花生成熟的季节，全队社员要统一上山去收花生，孩子们也自作主张，邀约着一齐去山上帮队里义务扯花生。我正在和大家商议吃了饭集合出发的事，东珍也在旁站着，大家都说不要东珍去，故意把嗓门提得老高，好让他听着，我朝他望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去，不去，没有具体表态，实际上有意给他留个空子。午饭后出发了，东珍老早已经闷声不响地在湾子前面路口上站着了，等着我们。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早，表现得要积极。伙伴们走到他面前，都异口同声地指着他喊着不准你去，不准你去，谁要你去扯，你算个啥！你硬要去也好，就别跟我们一路，你走你的，我们走我们的，到时队上表扬，是我们，没有你的份。边说着，边趾高气扬，大摇大摆从他面前走过去了。东珍迟迟疑疑，半天没有动步，见我们走远了，才慢慢地跟着来了，远远的掉在后面。到了山上花生地里，东珍一个人在一块地里扯，不敢和我们共一块地扯，怕别人吼他打他！小孩子做事是鸡公屙屎头边硬，没有耐性，没扯几棵，太阳晒，天热，口渴，就感觉累了，不干了。一窝蜂离开，跑去找水喝，在离花生地两百米远的山洼菜园里，有一口深水井，在当地很有名，来这儿做农活的村民，渴了往往就来这口井取水喝，清冽的泉水正溢出井口，一年四季不干枯，我们纷纷跑拢去，围住井口，抢着伸出小手捧起喝，喝饱了，渴解了，一齐站在旁边左顾右盼，吵吵嚷嚷，这时有人见到东珍也凑拢来了，他挨在井口边，弯下小身子，要伸手到井里去掬水。有人用手指了几下那翘起的小屁股，示意去捉弄一下他。大狗是我们中间最爱出头、逞凶的一个，爱使坏，曾偷偷掷石入茅缸，把粪水溅到正方便的人的光屁股上，被大人称作“包节子”。“包节子”看到这番光景，又经不住唆使，便一个箭步跑去猛的一脚，一声重重的“扑嗵！”，东珍整个人都栽进了井里 。深不可测的水把他淹得无头不见影，透过清澈见底的水可以看到他的小身体在水里挣扎的样子。幸亏旁边有大人早已注意到我们这帮不安分的毛头孙，那人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和衣带人跳进水里，入到水底，一把抓住东珍浮动着的衣服，使劲一下拽了起来。东珍浑身湿透水淋。过了秋分的天气，水变得很凉，他冻得牙齿打磕，身体哆嗦，一边压低声音嘤嘤哭泣，一边挪着湿淋淋的步子到太阳地里对着太阳晾晒自己的小身子。
六岁那年的秋天，天气开转凉，白天变短，天黑得快。这天下午，湾里很安静，大人早已下畈劳动了，我们一群孩子突然想到去湾前山脚下的河沟里去捉鱼。山里河沟六月水流丰富一些，除此之外的时间多半干涸，一块块干白的小沙滩露在外面，大小不同色彩各异的鹅卵石铺呈在水凼和水潭里，瘦小的鱼虾悠游其间。鱼多是细小的名叫亮眼睛的鱼，虾就是米粒大浑身透明的沙子虾米，放到滚烫锅里一烙即刻浑身透红，碰上一条指头长的小鲫鱼，就是天大的幸运！当浑身金光闪闪的大公鸡在湾里高一声低一声长啼时，我们刚才还玩得正起劲，这下就兴趣所致，一路疯着跑去湾前山脚下的河沟里捉鱼了。河沟岸高，石头遍布，冷清幽深，钻进去，外面的情况就浑然不知。从沟头进入，到沟尾出来要很长时间，勾头在里面摸鱼，根本觉察不到河沟外面的变化。我们顺着河沟四散着，在石缝、水凼里伸着小手摸鱼，卷起的袖管和裤管都打湿了，碰上的尽是些瘦螃蟹，瘦泥鳅。为了抓到一条象模象样的鱼，我们全然忘记了时间，只觉光线变暗淡了。隐隐听到远远的山岗上有大人叫唤我们的声音，才知天早黑了下来了。大人在叫我们回家吃夜饭！这时我们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准备离开河沟，赶快回去，晚了会招大人打骂，罚跪，不给饭吃。而此时的东珍还落在河沟后面很远的地方，完全不知道我们立马就要离开河沟回去，也不知道这时到了什么时候。二猴提议不通知他，其余的人附和着说好，就让他瞎着只眼在这鬼河沟里呆一晚上。本来东珍眼睛不好，那只能用的眼，看东西模糊，有夜盲症。这时，他还在后面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左跌右撞，找水凼摸鱼，掉在我们后面很远。当我们一个个悄悄起身离开河沟，已经远远离开了，他仍然留在了那漆黑的河沟里，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他将要独自面对什么。我们撇下他以后，一窝蜂跑回了湾里，湾里早已亮起了昏黄的灯光，黑暗的树上猫头鹰一阵阵的叫着。又过了好久，我吃了，洗了，准备上床睡觉时，东珍的娘付大才焦急万分地跑来各家找东珍的下落。大家瞒着不说，只说不知道，下午没有在一块玩过。这下让东珍一家人急得团团转，担心孩子眼睛不好，这么晚，天又黑，瞎摸乱撞找不到回家的路。又担心他碰上野兽，或让狼叼去吃了。付大放声呼喊东珍 ,喊声中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着，这当儿，还听到湾子后山上传来豺狗的哐哐的叫声，更显夜里的冷寂阴森，让人毛骨悚然！付大一家在湾子周围急急的找着，找了大半夜，我忍不住悄悄告诉母亲下午捉鱼的事，东珍也去了，落在了河沟里。母亲当即打了我一巴掌，说我太不懂事，瞒着这久不说，东珍丢在河里吓着怎么办，让他家里急成这样！母亲连忙跑去告诉付大一家人，还同他家里人一同举火把往河沟里赶，并一路大声呼喊，以壮声势，让东珍听着不怕，让附近的野兽吓跑。找到东珍时，他在一块石头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嘤嘤的哭泣，声音已经沙哑！
第二天，东珍一病不起，睡在床上，高烧不退，水米不沾，几天以后就离开了人世。大人说是吓着了，魂魄被吓掉了，被河鬼给捉了去。我们一年出生的6个孩子，东珍就这样没有长大，早早夭折了！东珍安葬的那天下午，我们一群孩子躲到湾后的屋沟里，不敢露面，十分害怕地听着湾前东珍家门口传来的一声声钉木板的“梆梆”声，沉闷而急促，那是元明哥在用几块木板钉做一个小木匣（小棺材），用来装殓自己的弟弟东珍的遗体！接着东珍被送到与湾子隔河相望的“河那边”的山上埋了。“河那边”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是专门掩埋夭折的小孩和死于非命的大人的地方，也是骂人的词“你么不到河那边去哟！”，这是湾里人烦谁时，最恶毒的咒他的口头禅。
东珍死后，付大神情黯然，经常嘴里嘀咕着东珍的名字，看到我们时，目光定定的，口里喃喃地说：“我的东珍要是还在就好了，也有这大，也在一起玩！”我12岁时，在初中寄宿读书，有一天回去，听说付大死了，想起那个黑夜和东珍嘤嘤的哭声，心里“咯噔”一下，五味杂陈。
一晃40年过去了，童年时代的伙伴都长大成才，飞出大山，各奔各的前程和人生去了，彼此再没有往来和音讯，孩提时代那份伙伴情也日渐被岁月磨蚀，疏淡和遗忘了，唯有早逝的东珍深刻在我的心里，记忆犹新，时时回味缅怀。如今，他据守在故乡的“河那边”，刺一样扎在我的童年深处，成为我成长途中时时拿出来拂拭蒙尘之心的拂尘。
东珍的娘姓付，湾里的孩子都喊她付大！我也一样，一碰上她就嘴巴甜甜地“付大！付大！(大别山里农村叫母亲大大，这是老一辈叫法，现在年轻人跟时代改口叫妈，但还有保持这一称谓的)”地叫。付大嫁到我们湾里经历了两任丈夫，原配叫象存，生得高大健壮，样样都拿得起，做事又不吃力，是一湾出了名的“百能哥”，二人育有一子，叫元明，元明的身材长相活象他老子象存。后来象存犯了法，抓去沙洋坐牢去了，一去音讯全无。这时元明还小，一个女人和一个年幼的孩子，孤儿寡妇的么样过呢！又是在农村，犁田打耙非男人不可，万般无奈之下，不久，经人撮合，付大拖着元明改嫁到本房的矮爷。矮爷人如其名，生得粗壮矮短，忠厚勤劳，不爱说话。一把出色的庄家，田地种得一枝花。他还会搞副业，那年头不允许搞副业，割资本主义尾巴。但矮爷搞，从不招人注意，大概因他的家境之故，他是孤儿，苦水里泡大，生相性格孤僻沉默，没人愿意去管他和过问他，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做事。他经常为大队代销店和供销社挑脚，一担百几十斤，挑几十里山路，他不吃力，凭一身劳力赚点油盐小钱。他还偷偷去外地一个叫平湖的平原地带，帮人家抢收稻谷，人家田多，缺人手，抢收抢插季节正盼有人帮助，当地不好找人，常有山里人跑到这里打短工，十天半月，干完活赚点钱悄悄回去，旁人还不知道，当然做的都是累死累活的事。割稻，打捆，挑运一气儿包着干。在烂泥田里挑草头，一挑就是一天半天，几十担，一担近百斤，挣点工钱作用度。付大进门后，老大不小的矮爷算有了一个家，家里有了女人气息，他更加卖力种田，暗地里经常出外卖工赚润用钱，时不时在湾里消失一段时间，等到大家在村里再碰上他时，都心知肚明，但没有人说破这个事。头年生下一个女儿，叫孟开，年近半百得千金，前头又带来个儿子，这下膝下有儿有女，矮爷顿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幸福圆满，憨厚的脸上开朗了，田间地头做活累了，歇口气时，手卷着一顶大草帽得意的扇风散热，眼前一派希望。
又过了几年，付大的肚子又鼓起来了，这一年湾里驮肚子（怀孕）的媳妇有六位，一年一湾要添6个孩子，可谓人丁兴旺，喜气盈湾。我也是这6个孩子中的一位，当四个孩子先后从娘肚子里呱呱坠地之后，接着就是我来到这个人世，紧随我后的就是东珍，6个娃娃均是青一色的男孩子。只愁生，不愁长，出世的婴儿一天一个样，一岁、二岁、三岁，快到四岁时，东珍的老子矮爷得了重病，人没有力气做事，一天到晚坐着咳嗽，肚子胀得象吹鼓的气球。据说是得了血吸虫病，平湖那地方毗邻长江，低洼成片，水田多，水田里烂泥没膝，他六月三伏天跑到那里帮人家干活，有时渴了，为了省时，不耽误做活，就喝田沟凼里的水应急解渴，没想到水里还有什么血吸虫，在山里听都没有听过，自己做梦都没有想到会给染上了这病。听说治这病要花很多钱，他舍不得钱，拖着不治，病情越来越严重，从病发坐着不能动，到卧床不起，到昏迷不醒，最后溘然长逝，挨了几个月。矮爷走了，元明哥大了，孟开姐也成了人，只有东珍年幼。大人每日要出工挣工分，家里只留下东珍，一湾孩子总爱合伙玩耍，山山岭岭，沟沟畈畈，四处乱跑。东珍个头矮小黑瘦，还有先天的疾患，从娘肚子出来时，就失了一只眼，那只盲眼被一层白皮包住，突出眼眶。我们感觉难看，恶心，嫌他脏丑，不要他跟我们一路玩。即便在一起，也欺负他，挖苦他，骂他，唤他“独眼龙”，经常气得东珍痛哭流涕，还跑去找他娘付大帮他出气，付大安慰他不要听，等见到我们时一定要吼骂我们！边说，边疼爱地用手抚摸东珍的头，这才让哭哭啼啼的东珍安静下来，不气不闹。我们孩子吃了就是玩，大家到一起，追追赶赶，爬树，掷石子，打群架，做游戏，东珍总是和我们赖在一起，畏畏缩缩，不敢大肆参与玩耍，终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有时一个人单独在一边玩，形单影只；有时凑拢来，又不敢过于靠近，远远的跟着。
我个子最高，性格中庸，态度随和，伙伴们都爱围着我转，都听我的话，我成了孩子头儿。冷落、排斥东珍是大家的一致表示，我也随大流。当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还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不喜欢东珍的歪理由，那就是他的名字与我的名字中同一个字，我潜意识里认为他不该用这个字，他凭什么跟我用同一个字，这无形中增加了我对他的厌恶感，孩子幼稚自私的心里，也是一种别样的单纯和无知。在很多时候我都偏向大家，与大家一鼻孔出气地对他不好！有时委婉的帮他一下，在伙伴们一齐欺负他时，我会变个方式，在大家还没有反映过来时，给他开脱过一些，但众怒难犯，得罪和违背众人的意志而失势的事，我是不干的。于是东珍更多的时候陷入我们孩子排斥和打击的孤独之中。俗话说，一个人只能经得起大家抬，经不起大家踩！这样一来东珍就变得更怂了。
这年到了花生成熟的季节，全队社员要统一上山去收花生，孩子们也自作主张，邀约着一齐去山上帮队里义务扯花生。我正在和大家商议吃了饭集合出发的事，东珍也在旁站着，大家都说不要东珍去，故意把嗓门提得老高，好让他听着，我朝他望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去，不去，没有具体表态，实际上有意给他留个空子。午饭后出发了，东珍老早已经闷声不响地在湾子前面路口上站着了，等着我们。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早，表现得要积极。伙伴们走到他面前，都异口同声地指着他喊着不准你去，不准你去，谁要你去扯，你算个啥！你硬要去也好，就别跟我们一路，你走你的，我们走我们的，到时队上表扬，是我们，没有你的份。边说着，边趾高气扬，大摇大摆从他面前走过去了。东珍迟迟疑疑，半天没有动步，见我们走远了，才慢慢地跟着来了，远远的掉在后面。到了山上花生地里，东珍一个人在一块地里扯，不敢和我们共一块地扯，怕别人吼他打他！小孩子做事是鸡公屙屎头边硬，没有耐性，没扯几棵，太阳晒，天热，口渴，就感觉累了，不干了。一窝蜂离开，跑去找水喝，在离花生地两百米远的山洼菜园里，有一口深水井，在当地很有名，来这儿做农活的村民，渴了往往就来这口井取水喝，清冽的泉水正溢出井口，一年四季不干枯，我们纷纷跑拢去，围住井口，抢着伸出小手捧起喝，喝饱了，渴解了，一齐站在旁边左顾右盼，吵吵嚷嚷，这时有人见到东珍也凑拢来了，他挨在井口边，弯下小身子，要伸手到井里去掬水。有人用手指了几下那翘起的小屁股，示意去捉弄一下他。大狗是我们中间最爱出头、逞凶的一个，爱使坏，曾偷偷掷石入茅缸，把粪水溅到正方便的人的光屁股上，被大人称作“包节子”。“包节子”看到这番光景，又经不住唆使，便一个箭步跑去猛的一脚，一声重重的“扑嗵！”，东珍整个人都栽进了井里 。深不可测的水把他淹得无头不见影，透过清澈见底的水可以看到他的小身体在水里挣扎的样子。幸亏旁边有大人早已注意到我们这帮不安分的毛头孙，那人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和衣带人跳进水里，入到水底，一把抓住东珍浮动着的衣服，使劲一下拽了起来。东珍浑身湿透水淋。过了秋分的天气，水变得很凉，他冻得牙齿打磕，身体哆嗦，一边压低声音嘤嘤哭泣，一边挪着湿淋淋的步子到太阳地里对着太阳晾晒自己的小身子。
六岁那年的秋天，天气开转凉，白天变短，天黑得快。这天下午，湾里很安静，大人早已下畈劳动了，我们一群孩子突然想到去湾前山脚下的河沟里去捉鱼。山里河沟六月水流丰富一些，除此之外的时间多半干涸，一块块干白的小沙滩露在外面，大小不同色彩各异的鹅卵石铺呈在水凼和水潭里，瘦小的鱼虾悠游其间。鱼多是细小的名叫亮眼睛的鱼，虾就是米粒大浑身透明的沙子虾米，放到滚烫锅里一烙即刻浑身透红，碰上一条指头长的小鲫鱼，就是天大的幸运！当浑身金光闪闪的大公鸡在湾里高一声低一声长啼时，我们刚才还玩得正起劲，这下就兴趣所致，一路疯着跑去湾前山脚下的河沟里捉鱼了。河沟岸高，石头遍布，冷清幽深，钻进去，外面的情况就浑然不知。从沟头进入，到沟尾出来要很长时间，勾头在里面摸鱼，根本觉察不到河沟外面的变化。我们顺着河沟四散着，在石缝、水凼里伸着小手摸鱼，卷起的袖管和裤管都打湿了，碰上的尽是些瘦螃蟹，瘦泥鳅。为了抓到一条象模象样的鱼，我们全然忘记了时间，只觉光线变暗淡了。隐隐听到远远的山岗上有大人叫唤我们的声音，才知天早黑了下来了。大人在叫我们回家吃夜饭！这时我们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准备离开河沟，赶快回去，晚了会招大人打骂，罚跪，不给饭吃。而此时的东珍还落在河沟后面很远的地方，完全不知道我们立马就要离开河沟回去，也不知道这时到了什么时候。二猴提议不通知他，其余的人附和着说好，就让他瞎着只眼在这鬼河沟里呆一晚上。本来东珍眼睛不好，那只能用的眼，看东西模糊，有夜盲症。这时，他还在后面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左跌右撞，找水凼摸鱼，掉在我们后面很远。当我们一个个悄悄起身离开河沟，已经远远离开了，他仍然留在了那漆黑的河沟里，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他将要独自面对什么。我们撇下他以后，一窝蜂跑回了湾里，湾里早已亮起了昏黄的灯光，黑暗的树上猫头鹰一阵阵的叫着。又过了好久，我吃了，洗了，准备上床睡觉时，东珍的娘付大才焦急万分地跑来各家找东珍的下落。大家瞒着不说，只说不知道，下午没有在一块玩过。这下让东珍一家人急得团团转，担心孩子眼睛不好，这么晚，天又黑，瞎摸乱撞找不到回家的路。又担心他碰上野兽，或让狼叼去吃了。付大放声呼喊东珍 ,喊声中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着，这当儿，还听到湾子后山上传来豺狗的哐哐的叫声，更显夜里的冷寂阴森，让人毛骨悚然！付大一家在湾子周围急急的找着，找了大半夜，我忍不住悄悄告诉母亲下午捉鱼的事，东珍也去了，落在了河沟里。母亲当即打了我一巴掌，说我太不懂事，瞒着这久不说，东珍丢在河里吓着怎么办，让他家里急成这样！母亲连忙跑去告诉付大一家人，还同他家里人一同举火把往河沟里赶，并一路大声呼喊，以壮声势，让东珍听着不怕，让附近的野兽吓跑。找到东珍时，他在一块石头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嘤嘤的哭泣，声音已经沙哑！
第二天，东珍一病不起，睡在床上，高烧不退，水米不沾，几天以后就离开了人世。大人说是吓着了，魂魄被吓掉了，被河鬼给捉了去。我们一年出生的6个孩子，东珍就这样没有长大，早早夭折了！东珍安葬的那天下午，我们一群孩子躲到湾后的屋沟里，不敢露面，十分害怕地听着湾前东珍家门口传来的一声声钉木板的“梆梆”声，沉闷而急促，那是元明哥在用几块木板钉做一个小木匣（小棺材），用来装殓自己的弟弟东珍的遗体！接着东珍被送到与湾子隔河相望的“河那边”的山上埋了。“河那边”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是专门掩埋夭折的小孩和死于非命的大人的地方，也是骂人的词“你么不到河那边去哟！”，这是湾里人烦谁时，最恶毒的咒他的口头禅。
东珍死后，付大神情黯然，经常嘴里嘀咕着东珍的名字，看到我们时，目光定定的，口里喃喃地说：“我的东珍要是还在就好了，也有这大，也在一起玩！”我12岁时，在初中寄宿读书，有一天回去，听说付大死了，想起那个黑夜和东珍嘤嘤的哭声，心里“咯噔”一下，五味杂陈。
一晃40年过去了，童年时代的伙伴都长大成才，飞出大山，各奔各的前程和人生去了，彼此再没有往来和音讯，孩提时代那份伙伴情也日渐被岁月磨蚀，疏淡和遗忘了，唯有早逝的东珍深刻在我的心里，记忆犹新，时时回味缅怀。如今，他据守在故乡的“河那边”，刺一样扎在我的童年深处，成为我成长途中时时拿出来拂拭蒙尘之心的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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