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如何舍得你，即将搬迁的新南路月恋花（四）
那一排门面，已经搬走了两家，一家是卖烤鸭的，一家是卖点心的，紧邻的两个窗口都黑着，仿佛张开的嘴掉了两颗牙。剩下的商家，时常聚在一起，像七大姑八大姨说着是非短长。我和小荻晚上才出现，那时，她们都散了。官方的人一直没有露面，他们用无形的手掐断了线，于是，我们不能收看电视，也不能上网了。我在心里冷笑。收到了一则通知，盖着红彤彤的公章，内容大意是官方体恤民情，慈悲为怀，故延迟二十日收房。这二十日，各商家可处理自家商品、财产，逾期不交出门面者，法庭上见。
二十日，不收房租，这是对生存在这条街上的商家的唯一补偿，吾等百姓应当感激涕零。我在心里大笑了。替官方收房租、收水电的人说，这二十日不断水电，大家仍可照常经营，言语中露出赐恩的口气，所有还在营业的商家松了口气，像得到了特赦。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手一抬，还是流放的好。数着手指一算，离流放还有一月，皆大欢喜。自古以来，不是民与官作对，只有官与民作对，中国的民，要求实在低到了尘埃里。在心里一想，官也是要生存的，这地，就是他们的金饽饽。
和小荻四处找新的地方，走遍了成都的酒吧一条街，也看遍了成都的创意园区。我们就像飞出了笼子的鸟儿，睁大了眼睛，第一次看到了世界的样子。
一条街，大大小小的酒吧紧紧密密地挨挤着，形状各异，仿佛帅哥美女们染了不同的发色，穿了不同的花绿衣裳。它们在阳光下沉睡，春光正好，睡意正浓。白天只能看到它们的外壳，看不到它们的心。一条巷子，垃圾遍地，苍蝇们翩翩起舞，开餐馆的老板坐在门口打哈欠。对面的高楼，就是慢摇吧，晚上金碧辉煌。
临近晚六点，壳开了门，年轻的人们出现了。小伙子苍白着一张脸，和餐馆的老板一样打着哈欠。姑娘们涂着厚厚的粉，长长的假睫毛，一眨一眨。我知道在灯光闪耀的深夜和凌晨，他们的青春，将绽放出夺目的光芒。
我和小荻疲惫地穿过这些街，这些巷，摇摇头，摆摆手，一无所获。
创意园，是一个清新的词，让人听了，眼前马上就出现一颗带着露水的小绿苗。我们去了一家才开发的创意园区，被富有特色的外表吸引。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各商家正在紧张而忙碌地装修自己的店铺。仍是年轻的人们进进出出，他们的脸上刻着梦想。楼梯很窄，光线很暗，老旧的建筑穿了新衣，却改变不了枯瘦的骨架。
遇见一个热情的小伙子，迎面上来打招呼：“你们好，有事吗？”
“我们在网上看到这里有门面出租，所以来看看。”
“哈哈，我就是负责招商的，我来给你们带路。”
他带着我们从二楼到三楼，指指点点。我们问房租，问公摊。
房租比网上宣传的贵，公摊25%。听到这个数字，我有些惊讶了，问：“公摊这么高，怎么算出来的？”
他笑，回答语焉不详，只说这楼是他们承包了。
我想，承包了便可以随心所欲，真是一门好生意。
一群和他一样年轻的小伙子来找他，说要签合同，他笑得更开心了，摊开手对我们说：“看，这间房子租出去了。”
那一瞬间，我从他眉开眼笑的脸上，看到了大大的人民币符号。
把梦想装进这一间又一间的格子里，失败了便离开，空出的格子，还会继续入住做着梦的年轻人。二十万，三十万，投资不大，没了再问爹妈要，或者朝九晚五地挤公交地铁，永远不会亏本的是拥有这些地皮和房子的人。
我突然想起另外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穿着制服，他们提着箱子走进我的酒吧，他们和这个小伙子何其相似啊，脸上都刻着这样的符号。我的心被悲哀占据了，他们本是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希望。
小荻突然忙碌了起来，月恋花最终定居U37创意仓库。我对新南路月恋花门口的那颗树说，我就要离开了，放心，官方不会拆掉你，你要照顾好自己。新月恋花的门口也有树，只是不大，枝叶还长得不错，我感到一些欣慰。小荻说，以后新酒吧的门口会有更多的花草，我听了想，真好，我可以每天浇浇水，施施肥，说说话。这些花草会因为我的宠爱，枝繁叶茂。
还没有搬家，我对那个地方的人，那个地方的景慢慢地熟悉了起来，小荻每天带着我往那里跑。她现在日理万机，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开始，她不允许我张嘴说话，因为她觉得我呆板木讷，笨嘴笨舌，后来有一次，她突然发现了我的闪光点，把我重用了起来。她终于发现我和工人师傅们打交道，更顺畅，更柔和，而那些流着汗，光着膀的工人师傅们，也更愿意接受我的想法。小荻就像一个母亲，不相信自己的孩子早已是一个大人了。
我以前在老家时，由于环境影响，常常打麻将，从六岁认识了麻将开始，就打到了二十出头。有一次正在打麻将，我突然浮在了半空中，惊讶地看到了每一个人的表情。五姑父用手搅乱了头发，一张牌打出去，又收了回来，三姑拍着桌子，不耐烦地催他，奶奶倒爽快地出牌了，还唱道：“该出手时就出手呀，风风火火闯九州呀！”旁人哈哈大笑。而我自己，正愁眉苦脸地坐在木凳上，为输掉的钱心疼不已。自此以后，我就有了一项本事，浮在半空中看人。眼神，姿态，说话时的表情，都可以如慢镜头在我的脑海里回放。一切没了滋味，便不打牌了，这项本事却从此跟了我，就如现在我仍可以闭着眼，摸出每张牌的牌面来。这一次，月恋花要搬家了，我看到了自己和每一个人的出场。
新南路月恋花还在经营，由于官方的慈悲，我们可以营业到7月20号。于是新朋老友仍旧登门，小荻精神抖擞地和她们说着未来的月恋花。我看到了图纸，设计师说隔了二楼，还要做一个三楼平台，揭了瓦片，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设计师在打造他精美的艺术品，工人师傅们却纷纷抱怨。我站在中间，看着他们每一个人，说着温柔的话。小荻太忙太累，早出晚归，做梦也是装修的事，而我在梦里画图纸，尖的，直的，线条，句号。小荻说她要学会抽烟，因为我往工地上一站，点一支烟，说一句话，工人师傅便服了我。我说，你即使学会了抽烟，也没有这个效果。她懂了，便不再提。她太累，我盼望着那个句号。
有一些脸孔浮现在我的眼前，一张一张滚动出现。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这一切值吗？说给小荻听，她反问道，现在你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思？我便沉默了。新的酒吧砌了墙，挖了槽，所有的事都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我说这样的话真没有意思。
有意思的事还是有的，比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植物，还有在U37里邂逅的小猫，还有那只被绳子拴住的雄纠纠、气昂昂的大公鸡。它盯着我，一动不动。我说，你好，我可以给你拍张照吗？它不吭声，盯着我，不动，肥厚的鸡冠红艳艳的。咔嚓一声，我给它拍了照。我走开后，它喔喔喔打了鸣，一只在阳光正烈的中午，打鸣的公鸡。
今天我问小荻，我可以把那只公鸡买下来，当宠物养吗？小荻瞪我一眼，说，你觉得可能吗？我知道，不是所有的心愿都可以实现的，不过，我拥有一个可以看星星月亮的平台，可是太远，不能说话。但是，所有的人都说，这是情怀。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在U37走来走去，有人在拍婚纱照，阳光太热情了，他和她的笑容里滚动着汗水。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的幸福。
我不再去想有没有意思的问题，新的地方，有好多的东西值得拥有。我变心了，我已经向往着新的家。但我想，当那一天到来时，我一定要站在街对面看，看官方的人，如何把我的新南路月恋花夷为平地。我的泪，将流入那块土地的心脏，它会永远记得有一个叫于是的人，曾经深深地爱着它。
二十日，不收房租，这是对生存在这条街上的商家的唯一补偿，吾等百姓应当感激涕零。我在心里大笑了。替官方收房租、收水电的人说，这二十日不断水电，大家仍可照常经营，言语中露出赐恩的口气，所有还在营业的商家松了口气，像得到了特赦。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手一抬，还是流放的好。数着手指一算，离流放还有一月，皆大欢喜。自古以来，不是民与官作对，只有官与民作对，中国的民，要求实在低到了尘埃里。在心里一想，官也是要生存的，这地，就是他们的金饽饽。
和小荻四处找新的地方，走遍了成都的酒吧一条街，也看遍了成都的创意园区。我们就像飞出了笼子的鸟儿，睁大了眼睛，第一次看到了世界的样子。
一条街，大大小小的酒吧紧紧密密地挨挤着，形状各异，仿佛帅哥美女们染了不同的发色，穿了不同的花绿衣裳。它们在阳光下沉睡，春光正好，睡意正浓。白天只能看到它们的外壳，看不到它们的心。一条巷子，垃圾遍地，苍蝇们翩翩起舞，开餐馆的老板坐在门口打哈欠。对面的高楼，就是慢摇吧，晚上金碧辉煌。
临近晚六点，壳开了门，年轻的人们出现了。小伙子苍白着一张脸，和餐馆的老板一样打着哈欠。姑娘们涂着厚厚的粉，长长的假睫毛，一眨一眨。我知道在灯光闪耀的深夜和凌晨，他们的青春，将绽放出夺目的光芒。
我和小荻疲惫地穿过这些街，这些巷，摇摇头，摆摆手，一无所获。
创意园，是一个清新的词，让人听了，眼前马上就出现一颗带着露水的小绿苗。我们去了一家才开发的创意园区，被富有特色的外表吸引。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各商家正在紧张而忙碌地装修自己的店铺。仍是年轻的人们进进出出，他们的脸上刻着梦想。楼梯很窄，光线很暗，老旧的建筑穿了新衣，却改变不了枯瘦的骨架。
遇见一个热情的小伙子，迎面上来打招呼：“你们好，有事吗？”
“我们在网上看到这里有门面出租，所以来看看。”
“哈哈，我就是负责招商的，我来给你们带路。”
他带着我们从二楼到三楼，指指点点。我们问房租，问公摊。
房租比网上宣传的贵，公摊25%。听到这个数字，我有些惊讶了，问：“公摊这么高，怎么算出来的？”
他笑，回答语焉不详，只说这楼是他们承包了。
我想，承包了便可以随心所欲，真是一门好生意。
一群和他一样年轻的小伙子来找他，说要签合同，他笑得更开心了，摊开手对我们说：“看，这间房子租出去了。”
那一瞬间，我从他眉开眼笑的脸上，看到了大大的人民币符号。
把梦想装进这一间又一间的格子里，失败了便离开，空出的格子，还会继续入住做着梦的年轻人。二十万，三十万，投资不大，没了再问爹妈要，或者朝九晚五地挤公交地铁，永远不会亏本的是拥有这些地皮和房子的人。
我突然想起另外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穿着制服，他们提着箱子走进我的酒吧，他们和这个小伙子何其相似啊，脸上都刻着这样的符号。我的心被悲哀占据了，他们本是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希望。
小荻突然忙碌了起来，月恋花最终定居U37创意仓库。我对新南路月恋花门口的那颗树说，我就要离开了，放心，官方不会拆掉你，你要照顾好自己。新月恋花的门口也有树，只是不大，枝叶还长得不错，我感到一些欣慰。小荻说，以后新酒吧的门口会有更多的花草，我听了想，真好，我可以每天浇浇水，施施肥，说说话。这些花草会因为我的宠爱，枝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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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着眼睛的树，图片来源于网络 |
还没有搬家，我对那个地方的人，那个地方的景慢慢地熟悉了起来，小荻每天带着我往那里跑。她现在日理万机，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开始，她不允许我张嘴说话，因为她觉得我呆板木讷，笨嘴笨舌，后来有一次，她突然发现了我的闪光点，把我重用了起来。她终于发现我和工人师傅们打交道，更顺畅，更柔和，而那些流着汗，光着膀的工人师傅们，也更愿意接受我的想法。小荻就像一个母亲，不相信自己的孩子早已是一个大人了。
我以前在老家时，由于环境影响，常常打麻将，从六岁认识了麻将开始，就打到了二十出头。有一次正在打麻将，我突然浮在了半空中，惊讶地看到了每一个人的表情。五姑父用手搅乱了头发，一张牌打出去，又收了回来，三姑拍着桌子，不耐烦地催他，奶奶倒爽快地出牌了，还唱道：“该出手时就出手呀，风风火火闯九州呀！”旁人哈哈大笑。而我自己，正愁眉苦脸地坐在木凳上，为输掉的钱心疼不已。自此以后，我就有了一项本事，浮在半空中看人。眼神，姿态，说话时的表情，都可以如慢镜头在我的脑海里回放。一切没了滋味，便不打牌了，这项本事却从此跟了我，就如现在我仍可以闭着眼，摸出每张牌的牌面来。这一次，月恋花要搬家了，我看到了自己和每一个人的出场。
新南路月恋花还在经营，由于官方的慈悲，我们可以营业到7月20号。于是新朋老友仍旧登门，小荻精神抖擞地和她们说着未来的月恋花。我看到了图纸，设计师说隔了二楼，还要做一个三楼平台，揭了瓦片，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设计师在打造他精美的艺术品，工人师傅们却纷纷抱怨。我站在中间，看着他们每一个人，说着温柔的话。小荻太忙太累，早出晚归，做梦也是装修的事，而我在梦里画图纸，尖的，直的，线条，句号。小荻说她要学会抽烟，因为我往工地上一站，点一支烟，说一句话，工人师傅便服了我。我说，你即使学会了抽烟，也没有这个效果。她懂了，便不再提。她太累，我盼望着那个句号。
有一些脸孔浮现在我的眼前，一张一张滚动出现。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这一切值吗？说给小荻听，她反问道，现在你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思？我便沉默了。新的酒吧砌了墙，挖了槽，所有的事都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我说这样的话真没有意思。
有意思的事还是有的，比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植物，还有在U37里邂逅的小猫，还有那只被绳子拴住的雄纠纠、气昂昂的大公鸡。它盯着我，一动不动。我说，你好，我可以给你拍张照吗？它不吭声，盯着我，不动，肥厚的鸡冠红艳艳的。咔嚓一声，我给它拍了照。我走开后，它喔喔喔打了鸣，一只在阳光正烈的中午，打鸣的公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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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37里的公鸡，于是拍摄 |
今天我问小荻，我可以把那只公鸡买下来，当宠物养吗？小荻瞪我一眼，说，你觉得可能吗？我知道，不是所有的心愿都可以实现的，不过，我拥有一个可以看星星月亮的平台，可是太远，不能说话。但是，所有的人都说，这是情怀。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在U37走来走去，有人在拍婚纱照，阳光太热情了，他和她的笑容里滚动着汗水。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的幸福。
我不再去想有没有意思的问题，新的地方，有好多的东西值得拥有。我变心了，我已经向往着新的家。但我想，当那一天到来时，我一定要站在街对面看，看官方的人，如何把我的新南路月恋花夷为平地。我的泪，将流入那块土地的心脏，它会永远记得有一个叫于是的人，曾经深深地爱着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