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处在父权制共同体解体的哪个阶段？——读梅因的《早期制度史讲义》

       梅因此书，主要是以当时发现的爱尔兰古代习惯法为材料，讲述他对雅利安人社会组织和习俗、法律演进的认识。他认为，从爱尔兰到英格兰到欧洲大陆再到印度，雅利安人的不同族群最初都生活在一种父权制部落共同体中。这些共同体最初以血缘——继而以血缘关系的拟制形式——为纽带联系在一起，实行不同程度和形式的公有制。在漫长而分散的历史进程中，各个雅利安族群均经历了不同程度的部落共同体解体和国家形成的过程。很多在当时的英国人看来属于“文明与野蛮之别”的法律和制度差异，其实仅仅是出自同一源头的制度发生演变的不同阶段和样态，雅利安人诸族群的不同法律和习惯，在同一个框架下得到了解释。但是，梅因并不因此认为，各族群的法律和习惯具有同等的价值，他仍然把英格兰的法律看作其中最为优越和文明的一种，只是指出评价其他雅利安族群的法律和习惯时，应放在其诞生的历史背景中，而不应简单以英国作为标准评价之。同时，了解不同民族法律形成的历史渊源和所处发展阶段，也有利于英国这样的“先进民族”以“符合实际”的方式帮助“落后民族”改良法律。
       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梅因在书中详尽讨论古代爱尔兰习惯法的财产权利、继承规则、侵权赔偿等细节问题，乍看起来可能有些乏味。但我们在阅读这些内容时，很容易联想到我们自己的类似制度，也就是我们的所谓公有制，包括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制、城市土地的国家所有制、以国有企业为主要形式的国有资产制度，等等。我们很难否认，梅因关于雅利安人早期父权制共同体的理论，似乎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用来分析我们的基本财产制度。我们的公有制，在相当程度上可以视作一种处于解体过程中的父权制共同体集体财产。当前关于财产权、土地制度、国企民企关系的很多讨论，其实都可以在这个视角下加以研究。
       梅因理论的对中国问题的适用性，不仅局限在财产制度上，在法律和政治制度上也有很多启发。比如，梅因认为，所有超越血缘关系的大共同体，最初都是通过对血缘关系的“拟制”被人们所理解的，这种拟制其实一直存在于最现代的政治社会中，而我们常常意识不到我们是运用这种拟制在思考问题。中国的“国家”概念，其实正是梅因所说的这种拟制。又如，英国法律和政治制度的特点，是贵族和家长的制度，面对国家权力的扩张得到较好保持，其权利和传统逐步普及于平民；法国的制度则相反，是家子（平民）的制度和传统取代家长（贵族）权利。我们的经历，可能更接近法国，而今在争取社会进步时，也应关注所争取的是哪种权利。
      梅因的父权制共同体理论，应该说比马恩关于原始共产主义的理论更加细致，但在有一点上，马恩理论明显胜过梅因，这就是对早期共同体解体原因的解释。梅因对此没有作特别明确的解释，有些时候，他似乎把战争带来的部落首领权力扩大，作为私有制出现的一种重要原因，但这对解释个体从父权制共同体中逐步解放出来的一般过程，是非常不充分的。马恩理论的优势在于，用“生产力进步论”，对个体的解放过程提供了一个相当合理的解释。这种解释尽管未必完备，但在我看来解释资本主义时代以来个人的日益独立是足够有说服力的。梅因和马恩的社会演化理论，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互补，增进我们对人类社会演化过程和未来前景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