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坊(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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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叶和叶戈在警幻仙子带领下,信步行来,穿过几重回廊,路过几座殿宇,渐觉幽香袭人。不多时,只见一带翠嶂横于眼前,过了翠嶂,一片绿萼梅林豁然浮现,梅枝掩映中,一座碧色琉璃瓦的楼阁立在当地。那楼阁门楣上悬着小篆描金匾额,上书“沐烟阁”三字。
入门便是一座烟雨图插屏。转过插屏,地下金炉篆霭,团花红毡一路伸到乌木雕漆嵌螺钿花鸟屏风下。红毡两侧各四张紫檀交椅,交椅之间列着矮几,矮几上陈列着炉瓶三事,并粉定花瓶,瓶内插着时鲜花卉。屏风前一张黄花梨条案,案上列着玉壶春瓶两只,两瓶之中摆着一盆玉石玛瑙牡丹。条案两侧也是紫檀雕花椅子,椅子上铺着石青底子彩绣团花软垫。
穿过正堂,便是一间倒厅。檀木雕花板壁上,挂着一幅青绿山水。山水下是一张罗汉榻,榻上是半旧豆青莲纹引枕,铺着一张白狐皮坐褥。榻旁一盏立式宫灯,榻前设着脚踏,脚踏旁一个景泰蓝高盂。
从正堂往西,便是卧房。红木拔步床上是红鸾被和鸳鸯枕,设着银红帐幔。床边一扇漏窗,床下设着妆台,台上一副铜镜,两旁一列粉彩缸子,盛着胭脂花粉并香露等物。床北一个檀木圆光罩,罩后是书房,花梨木大案上列着文房四宝并薛涛笺等。案后一排书橱,橱门上雕着喜鹊登梅,玉堂富贵,流云万福等纹样。案左一张琴桌,桌上放着一张焦尾琴。
戴叶出神地看着这太虚幻境里的仙家殿宇,不由得开口赞道:“果然是奇景,我在梵若城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这样又华丽又清幽的景象竟然从未看过。我今天真是又长学问了。”
叶戈淡淡一笑,道:“你大概忘了,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环境格调不比这里差。”
戴叶不好意思地笑道:“哎呀,我怎么忘记了!那是你自己布置陈设的,果真是不比这里的光景差。唉,只可惜,八年前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叶戈笑道:“可我不是又有了白桦坊吗?人生啊,就是有失必有得,上帝给你关了一扇门,一定会打开一扇窗的。老是活在往事的阴影里,未来的日子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警幻仙子开口笑道:“这位先生见解不凡,倒是有些仙家风味。”
叶戈回头对警幻仙子笑道:“哪里,哪里。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怎么敢跟您这样的仙子相提并论。人活到我这个年纪,要是不活出一点经验教训来,这四十多年的饭岂不是白吃了。仙子,冒昧问一句,这是您居住的地方吗?”
警幻仙子摇头,盈盈笑道:“不是的。这里住的这位女子,你们在凡间大约也是听说过的。我先卖个关子,你们不妨一猜。”
戴叶和叶戈笑着对视一眼,然后道:“哎呀,我们秉性愚钝,还是请仙姑您明示吧。”
警幻仙子点头道:“罢了,我还是告诉你们吧。这里的主人,名叫柳如是。”
戴叶吃了一惊,忙道:“柳如是?就是秦淮八艳之一的那位柳如是?”
警幻仙子道:“正是。今日她出门去参加好姐妹的盒子会,这房子就空着没人住。你们从凡间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大约也累了,不如就在这里暂住一晚,等明日再做道理。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叶戈和戴叶对视一眼,都缓缓点了点头。
“仙子,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
“先生您请说。”
“您刚才提到‘盒子会’,意思就是秦淮八艳里的另外几位,如今也居住在太虚幻境?”
警幻仙子点头,笑道:“你果然是有些慧根的,正是如此。这次的盒子会,做东的是李香君,请了寇白门和陈圆圆,第四个人便是柳如是了。”
戴叶皱着眉头,问道:“仙子,您请我们留宿在这里,我们非常感激。只是,如果柳如是姐姐回来知道自己的房子被陌生人住过,会不会生气呢?”
警幻仙子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仙境里的女子都是很好客的。啊,我还要到放春山遣香洞去瞧瞧今年出产的‘千红一窟’和‘万艳同杯’,就不能多陪你们了。你们好好休息,我先去了。”
叶戈对仙子抱拳作揖,道:“恭送仙子。”
警幻仙子回头笑道:“跟我不必如此客气。你们在凡间如何对待亲朋好友,就怎么对待我吧。明天再会。”
一阵云雾飘过,警幻仙子的身影就这样在两人眼前消失了。
这天晚上,虽然住在美如园林的仙境里,两人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能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打发时间,直到东方破晓,早晨降临。
同日下午,梵若城,天堂歌剧院。
“寻人启事都张贴出去了吗?”
雨桐在剧院走廊里急匆匆地走着,王夫人一直跟在女儿后面,担心地问东问西。
“都贴得不爱贴了!妈,您不能少问两句吗?我知道您担心戴叶和叶大哥的安全,可是心烦的又不只是您一个!两个主角走了一个,我还不知道这出《牡丹亭》要如何收场呢。”
“不是说让落英镇的武陵春暂时顶上来吗?还有什么问题?”
雨桐停下脚步,皱眉道:“她说是个B角,其实每次她只是顶替戴叶来排练而已。昆曲跟歌剧的发音位置和发声方法根本不同,她唱脱胎于昆曲原剧的那部分唱段还凑合,我们编剧新写的那几段,她简直是唱得惨不忍听。如果真的让这样一个人上台演女一号,我估计演出完我们这些主创的头都要被骂秃了。”
王夫人搓着手道:“这可怎么是好啊!——哎,有了,我有个主意,不知道你赞成不赞成。”
“有主意就快说,我手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呢。”
王夫人脸色一沉,道:“你怎么跟妈妈说话呢?越大越没有规矩了!”
雨桐忙赔笑道:“妈!——刚才的话当我没说,啊?您也知道我现在心里发急,就别跟我计较礼节了。您刚才不是说有个主意吗?说出来我听听。”
王夫人低声道:“你以前不是当过戴叶的B角吗,美声唱法你也学过。要不你去演杜丽娘,那个武陵春就让她改演春香好了。”
雨桐想了一想,道:“这倒是个主意。不过妈妈,现在服装设计和制作都是我在负责,我要是跑去演了戏份最重的女主角,这个服装设计的工作交给谁呢?”
“——交给我!”
雨桐回头一看,说话的居然是玛格丽特小姐。
“玛格丽特小姐!真是稀客,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们剧院参观?”
玛格丽特小姐笑道:“怎么,不欢迎吗?”
“欢迎,欢迎,当然欢迎!不过你刚才说,要替我管服装这一摊事情,你有这方面的经验吗?”
玛格丽特小姐一低头,笑道:“你不知道,我在法兰瑟国读大学的时候,学的就是舞台美术和服装设计专业。”
雨桐的眼睛顿时一亮,握住玛格丽特小姐的手,重重摇了一摇。
“哎呀!——那你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不过,我们这次做的是四海国的古装——”
玛格丽特小姐笑道:“我很喜欢你们四海国的文化艺术,对昆曲还专门做过研究,我大学的毕业课题做的就是这个。怎么样,还有什么地方不放心的?”
雨桐道:“放心,当然放心。但是,你的咖啡店不是还在经营吗,我让你管了服装,你的生意怎么办呢?”
玛格丽特小姐淡淡一笑,道:“我也不是靠经营咖啡店吃饭的人,不过是开着它挣点儿零花钱。为了你们这个戏,我关几天店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雨桐笑道:“那真是太感谢你了。今晚罗马假日西餐厅,我请客!”
三人一边走一边讨论,被透过槟榔玻璃的夕照拉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这天晚上,王先生家的两层小楼里再次亮起了烛光。
黑色的三角钢琴在起居室角落里泛着冷冽的光泽,王夫人和王先生各自歪在一张沙发上,手中各端了一杯葡萄酒,慵懒地对着天花板出神。
留声机里发出略带沙哑的声音,是那曲轻柔缠绵的《夜来香》。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更爱那花一般的梦,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我为你歌唱,我为你思量……”
“我们有多长时间没在一起睡觉了?”
王夫人轻轻晃动着杯中酒红色的液体,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知道,我想大约半年了吧。”
王先生一口把剩下的酒喝干,略略欠起身来,笑道:“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是嫌我陪你的时间太短了吧。没事,今晚雨桐在剧院加班,我可以好好陪陪你。”
王夫人一笑,低头抚弄着沙发上的流苏,道:“夫妻跟朋友一样,长久粘在一起,只能让对方觉得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这样把聚散离合打散了来,倒给人一种别样的感觉。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不是夫妻。”
王先生哈哈一笑,凑过去轻声问:“那是什么?”
“情人。还是那种被父母通缉的情人。”
王夫人自己先掌不住,咯咯地笑个不停。
王先生也淡淡地笑了,道:“你的嘴呀,要是刻薄滑稽起来,剧院里最能的小丑也比不上!”
“那怎么了,夫妻俩天天听滑稽戏,岂不是一乐?”
王先生站起来,踱到玻璃茶几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觉得叶戈这个人怎么样?”
王夫人笑了笑,道:“不错啊,是个好小伙子。”
王先生“扑哧”一笑,道:“好小伙子?他就比我小七岁罢了,还小伙子呢。”
王夫人也笑了,道:“真的呀?那他保养得可真是不错。”
王先生坏坏地笑,道:“比你好!”
王夫人笑道:“当然,男人本来就比女人显年轻。唉,可惜他现在失踪了。”
王先生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怎么说呢,没有消息可能就是好消息吧。”
一阵沉默,留声机里的曲目已经换成了另外一首。
王夫人在沙发上仰面一躺,喃喃道:“老王,你记得我们当年是怎么认识的吗?”
王先生微微一笑,轻声叹了口气,道:“怎么不记得。”
“那你说说看?”
王先生把留声机的唱针挪开,然后取下唱片,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露出回忆的表情,那神色里带着七分神往,三分哀伤。
“那还是二十五年前了。我还是一个不得志的小商人,因为上头老板贪污公款,被人家陷害了一把,白白蹲了三个月监狱。
“那天我穷得一无所有,正要去海边了结自己。海风特别大,也许是因为快刮台风了吧。我就在沙滩上赤着脚,走啊,走啊,海浪的声音一直在耳朵旁边缭绕,我感觉这个世界似乎已经把我抛弃了,我孤独得只剩下我自己,其他的什么都不存在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小螃蟹咬了我一下——错了,是拿钳子夹了我一下。
“我疼得抬起头来,猛然看见了海天交界的地方,一群海鸟正高叫着冲向乌云密布的天空。海浪像白色的飞马一样,一簇簇,一排排,不停地向我涌来,那澎湃的声音让我感觉有些不一样了。我往视线所及的最远处看去,海浪和天空都像是无边无际的样子,似乎是地老天荒的场景。
“我那时候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可笑和渺小,我居然因为这个俗世的那么一钱不值的一点纷扰,就动了轻生的念头。我想,如果我跟这海浪和天空一样,有人来远眺也不热络,没人到来,也能淡然处之,那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够排解的呢?接着——”
王夫人也淡淡地一笑,道:“接着,我就看到了你。”
“我也看到了你。那时候你站在一块礁石上,一个大浪打来,你惊叫一声,我本能地冲上去抱住了你。”
“我咬了你一口,骂你是流氓——”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会儿,王夫人才止了笑,道:“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啊!虽然这相遇的方式,俗套得好像那些三流爱情小说,我们还是觉得,上天安排的一切是如此奇妙。”
王先生认真地点点头,笑道:“是啊——其实我能够东山再起,也是之前没有想到的事情。”
“——要不,我请你跳个舞?”
“不,我请你。”
两个人非常默契地共同起身,王先生把唱针重新归位,带着沙沙声的音乐又响了起来。
两个人依偎着,在烛光昏黄的起居室里,跳起了一曲缠绵的华尔兹。
风清。云淡。花气袭人是酒香。
无数灼灼其华的夹竹桃在云端盛开,两个淡妆女子立在林下,环佩叮咚,衣袂轻扬。
“姐姐,你看尘世又有离魂飘荡至此了。”
顾眉一笑,看了董小宛一眼,轻声道:“这女子原先也是我仙家子弟,只是如今——”
“如今怎么了?”
“天机不可泄露啊——”
小宛便不说话了,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那么,她前世究竟是什么来历,何方人氏?”
“她,前世便是西蜀太守杜宝的女儿,丽娘小姐。”
“那,那不是汤先生写出来的故事吗?”
顾眉缓缓转过头来,嫣然一笑。
“你以为,世界上有灵魂的,就只有人类和畜生么?”
“是啊,再不然?——”
“不错,如果一个写文章的人精血诚聚,感动苍天,那么,他的著作就会变成有灵性的仙境,他笔下的众多人物,也就可以位列仙班了。”
“原来如此。”
董小宛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只是看着那青烟一缕渐渐逼近。
忽然天风一吹,那魂灵便轻飘飘朝警幻仙子的赤瑕宫而去了。
云朵一片片地涌来,淹没了云端的胜景,这蔚蓝的天空在梵若城的居民眼里,依然宁静如常。
深夜,柯夫人的小公寓。
柯夫人穿着一身天青色的直筒长袍,不施粉黛,发髻松松地挽在脑后,倒比舞台上多了几分素净怡人。天堂歌剧院的新任指挥就坐在巴洛克风格的欧式沙发上,看着手中的那杯红葡萄酒,对着柯夫人微微一笑。
柯夫人也对着他一笑,道:“你为什么要热爱音乐呢?”
指挥笑道:“其实,人热爱一件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
“那么——”柯夫人忽然脸红了一下,默默地抿了下嘴唇。“那么,你对我呢,我是说,你对我,有那种没有理由的——”
“当然有。”
柯夫人知道这个答案,只是没有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快。
“你——你今天倒很爽快。”
“人老了,来日无多,再不爽快,更待何时啊?”
“呵呵,那我们就一起——”
“对,我们一起。”
轻柔的乐曲响了起来,是柯夫人多年以前灌制的唱片,歌名很美,叫《暗恋》。
“能,和我一起跳个舞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柯夫人擦了擦眼睛,终于一头扎进指挥的怀里。
“指挥,你——”
“叫我老柯。”
指挥轻轻抚摸着柯夫人光滑的卷发,温柔的声音宛若耳语。
“你——你也姓柯?”
柯夫人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苍老却英俊的面孔。
指挥笑了,道:“我是你丈夫的远亲,我叫柯文龙。”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是嫌自己等得太久了,对吧?”
她静静点了点头。
指挥轻轻地凑到她耳畔,微笑着对她道:“其实,我早就已经爱上你了。只是,你丈夫去世以后,我一直只敢远远地望着你,我怕,你会把我当成他的影子。”
柯夫人明白了,她紧紧抱住他,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别哭了,我们跳舞吧。”
“好啊。”
天青色的礼服和黑色的西装在优雅的旋律中缓缓舞动,那歌词咿咿呀呀地唱着,似乎在细数这十数年来,属于他们二人的冷暖炎凉。
“……好像漫长的梦,越在时光海洋。咫尺天涯相思长,人各在一方。秋千随风摆荡,话还在我耳畔。一朝醒来发苍苍,心事却依然。
许我向你看,每夜梦里我总是向你看;在这滚滚红尘心再乱,一转头向你就人间天堂。
许我向你看,美好记忆只因为向你看;纵然青春是如此短暂,暗恋才因此漫漫地延长……”
直到留声机上的唱片不再发出乐声,拥抱在一起的他俩也没有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