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哈代啊!哈代!
——写在《无名的裘德》之后 你在社会上失败了——如果你失败了的话,那并非你的过错,而是你的光荣。别忘了,人类中间只有那些决不孳孳为利的,才是真正的出类拔萃的人物。但凡功成名就的人,多多少少是自私自利者。忠信笃实非失败不可……‘爱不求自己的益处。’ ——《无名的裘德》 哈代啊!哈代! 看着看着,我忍不住叹息。要是在日本,他也许会成为川端康成;要是在中国,他就是李商隐式的诗人;在俄罗斯,像他的只有契诃夫。在这几个作家的背后,共同的是对于私人经验的重视,以及从被文化磨平的社群触角中提炼出全新感受的努力,以及与制度、伦理作对抗的暗暗的决心,总之,他们都是在所处时代里预先觉醒的人,是当时文化氛围的不合时宜者。 古希腊命运和佛教轮回,两个宿命论来源。孤独与诗,一个主题。这就是哈代和川端康成,如果不嫌过于简约的话。在哈代的小说中我发现了被以往欧洲的大多数作家忽略的“叹息”,裘德和苏不是在恋爱,而是在作诗,不是在生活,而是在作曲,这种愁肠百结、百转千回,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小说中是找不到的,在屠格涅夫和福楼拜的小说中也是找不到的,在这些作家中,我们看到了激情,但没有看到惆怅,看到了沉思,但是没有看到抒情。哈代从一个诗人开始,最后又以一个诗人结束,在这个过程中,他所写的都是小说的诗、诗化的小说。他所给人物设置的押韵,就是其中一脉相承的对于个体与文化、与伦理碰撞产生的微妙的挫折,他的主人公往往具有纤细的感受力,否则故事中的一切就不会发生,因为人物的悲剧即在于对于这些被社会关系所弱化的感受的探测。 裘德写的是哈代自己吗?未必,他是软弱的,同时也是坚强的,他多愁善感,富有对万物的普遍同情,同时又很自私,他羡慕超脱世俗、没有情欲、灵性充沛的苏,同时又无法摆脱低下的肉欲,而且潜藏着对于这种单纯的情感关系的利用。比如对于苏,起初他只是出于到基督堂后茕茕孑立、孤苦伶仃的生存现状,因为没有依傍,所以想结识一个熟人,而且还没有见到面,就开始谋划与对方产生暧昧的情侣关系。他对苏的接近最初无疑是利益性的,到后来也没有上升到足以与苏的精神相对话的高度。 裘德这个人实在是过于丰富了,依我看,他的主要特征在于敏锐而单纯,懦弱而鄙俗,前者决定了他对于现状的不满足,他总是怀着上升的渴望,对一切束缚自身的因素都怀着解放的热情,后者决定了他朝本能的趋近,对事物进程的缺乏决心,冷热交替的情绪,和哈姆雷特式的忧郁,他的一生就是在二者之间来回周折。他身上的故事、他的种种抉择,反映的是这种类型的人可能具有的行动的总和。 对于苏和安拉贝拉,一些评论家喜欢把她们单纯地视为女性身上精神与肉体的对立,但是书中本身就给出了对这种论断的抗拒性的回答,即苏追求的不是柏拉图式的恋爱,而是雪莱式的,这种激情是精神与肉体的结合,是一元式的,而不是偏袒一方。她对于裘德的拒绝,起初是因为裘德对于婚姻的不诚实的态度,他向苏隐瞒自己前妻的存在,甚至误打误撞把苏引进了和安拉贝拉一起住过的旅馆,从而给苏带来一种存在的焦虑,实际上米勒的《小说与重复》就论述过《德伯家的苔丝》中的“重复”,这种重复极其类似“轮回”,它又不是个体生命中前世今生的轮回,而是个体与他者之间藩篱解除后的轮回,是成-住-坏-空的轮回。她拒绝裘德肉体上进一步接近的企图,实际上是拒绝被归化为一个“女人”,她需要是“苏”,而不是安拉贝拉或另外一个,她所恐惧和回避的是跟任何一个他人的交换性、替代性的关系。而裘德作为一个自然主义者对苏的这些作法是完全不认同也不了解的。 后来呢,她拒绝与裘德成婚,也是拒绝婚礼的形式,它就像一个袋子,把一切适合婚配的雄性雌性装进去,却看不到任何个体的面孔。在证件中出现的是一对对名字、出生年月、籍贯,以及类似的可归档的东西,官方把它发放给婚配双方,仿佛以此就可以保证偶然的情侣关系从此天长地久似的。在裘德的猴急似的肉体需求中,她更加觉得爱情的无望,最重要的是,她体验到了人性中的“变化”,并且希望对此加以拒绝,可惜她始终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而她最后抛弃古典自由思想,回归宗教,回到前夫费乐生的怀抱,一方面是被现世的一系列打击折磨地心灰意冷,另一方面也是与她一贯追求的神圣法则相一致,即问题不在于费乐生是否是她命中“恰当”的一个,而在于唯其这是命定的,所以它是恰当的。 “大夫讲了,这样的孩子正在咱们这一辈里头冒出来——这样的孩子,上一辈还闻所未闻呢,他们是种种新人生观带来的后果。他们还没长到坚忍不拔到足以抗拒这类思想影响的程度似乎就已经看穿了人生的险恶凶残了。他讲,这种现象表明厌世之想行将在人们中间普遍开始。”婚姻制度演化到今天,以至于所谓“开放式婚姻”日渐当道,实际上并没有脱离哈代的焦虑和预言。他借费乐生的朋友季令安之口讨论了苏和裘德过于放纵自我的行为对婚姻制度带来的毁灭性灾难,对于个别人来说,这种反抗是英雄行为,是对私人情感的绝对忠诚,是正义,但是如果它形成一种风气,形成一种新的集权,就会对渴望永恒忠贞的婚姻誓言形成压制,又是新一轮对少数人的暴政。因为其中探讨的诸多方面的伦理问题(女性、宗教、婚姻、阶层)跟当时社会密切的关联性,这本书曾引起狂风骤雨式的抨击,以至于哈代从此放弃小说创作。一位主教甚至为了表示愤怒而焚毁了这本书。可是这本书就哈代在跋中所自称的那样,主题是写两个人物理想破灭的过程,实际上在作品的最后四分之一,着重刻画的是两个人物的悲剧,对他们早期的“过火”行为进行了质疑,而苏本人也对自己早期狂热追求婚姻自由的作法进行了真诚忏悔。因此,哈代一方面强调文明的法律应该服从自然的法律,婚姻应该在任何一方不堪忍受的时候自动废除——从这个角度上看,他可以说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和原始主义者;另一方面又在人物的命运安排上对这种回归自然本性的行为的恶果进行了声讨,通过苏的言行说明跟神订立的婚姻是废除不了的,而时光老爹的夭折,跟《浮士德》中欧福良的夭折一样,都是对过分强调人身上天使本性的质疑。因此又有另外的读者抱怨说“上了卑鄙龌龊的书评家的当,白花了一块半美元,买了本‘宗教与道德训示集’。”社会伦理对个人生活法则形成压制性的看法,从而内化为主人公自我身上的道德约束力,形成了苏的悲剧性结局。小说所探讨的道德问题的张力,不仅使苏和裘德难以承受(他们分别向宗教和死亡寻求依归),而且给读者带来巨大的挫折感,因此在读完之后产生复杂的、难以说尽的感受。有些人可能会认为裘德、苏、安拉贝拉是可恨的人物,但就我自己而言,仿佛眼睁睁看到早上新采摘的牵牛花被磨坊的石磨碾碎,我很难对这样的小说、这样的人物无动于衷。就像狄金森说的,如果你读一首诗,不感觉你的头颅像是被割掉,那么它便不算好诗。而我读完《无名的裘德》,就感到仿佛自己的头颅被割掉,尤其是在后半部分,我经常为人物命运的转折而浑身战栗。 在哈代那里,因为尚处于两个世纪的交替时期,所以伦理和宗教的约束力还很顽强,那时苏和裘德的人性之美在于抗争,人物的伦理性的自我约束越是高尚,那么超出这个约束而复归原始自我的努力越是壮烈,而我们当代人所继承的衣钵不过是他们所留下的残羹冷炙,也跟哈代在苏身上想要传达的根本思想南辕北辙。哈代在苏身上所展现的绝对自由,对于拒绝被归类的尝试,对于交换式性爱的恐惧,仍然只有极少的当代人注意到。可以说他的书放到现在仍然是激进的,但同时又是未定型的,跟现有制度处于协商-谈判关系的,苏在命运打击面前的回归,也暗示哈代本人在以古希腊为代表的异教思想和中世纪以来的宗教传统之间的徘徊,苏和裘德的观念由早期的表面一致走向最后的分裂,也没有给读者一个明确的解答。其实这样的书是为极少数人写的,它的召唤读者的机制在于它只对具有和苏类似的萌芽性的思考的读者敞开,读不到这一层的人,可能只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因此觉得本书枯燥乏味,对小说的意图也不甚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