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el。孤岛

文| 苍井暖 打死我都不会想回到这个鬼地方。 但你只能说命运这个鬼东西也许真的在报复你。 越讨厌哪里。越让你不得不回到哪里。还不是衣锦还乡。而是以一种羞耻的姿态回乡。 被女人在男人枕头边上吹了风。不明就里的我,直接被下放到这个方圆千里连肯德基麦当劳都没有的地儿。 也没有KTV。没有夜店。没有咖啡店。没有任何大中小型娱乐场所。商场也没有。 只有一个菜市场。两层。一层全是卖菜的当铺。二层全是卖衣服的当铺。 最可怕的是没有像样的酒店。最好的酒店连三星都不是。 唯一一个还算舒适的酒店,是一家温泉度假酒店。但地理位置离工作地点太远。 没办法。租的房子,中介眼中最好的装修风格,在我看来都惨不忍睹。 不得已。我只能回家。好歹,那个家里的家电家具都是我出钱买的。我控制不了的部分暂时忍忍。 大型商住圈。选来选去,最终还是决定落在这个小地方。我从高中开始要逃离的地方。被我最引以为傲的工作给赶回来了。 我有多讨厌这座城市。吃肯德基和麦当劳都比很多人晚。想看的杂志也没得卖。因为没书店会进货。 终于考出去了。终于独立了。终于工作了。终于赚钱了。终于赚很多钱了。终于扬眉吐气了。 却被打回原形。 我妈特别大声地,几乎希望街坊邻居都听见,就差配个喇叭,“我今晚儿肯定不去了,我女儿回来,我得回家给我女儿做饭去。” “大菁回来啦?结婚没啊?” “我才不管她那些事儿呢,她有的是主意。工作,因为工作回来的。哎呀,不说了。我鱼虾,我得赶紧回去,估计化好了。” 她中午把鱼虾拿出来,扔在水槽里,“你帮我想着,得买酱油。家里没酱油了。” 这是她的毛病。什么事都靠脑子记。偏偏脑子还记不那么牢。 往往结果就是一拍脑门,发现忘了,再出去买。 我特烦她让我帮她记什么事。这哪来的毛病我不知道。如果是我的下属,我会要求他们拿笔记。 头脑不该用来记忆这些琐碎的东西。列表就足够处理琐碎了。头脑应该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她做好了饭。每道菜都是我初高中最爱吃的。而今。我早就没那么爱吃了。不聪明的人,给予的了解,无非就是死记硬背的体贴。 交流无更新。永远靠察言观色自以为是。 我要是吃的少了,她就说我“嘴刁“,还得唠叨“我都不知道做什么给你吃才好”,我要是吃的多了,她下顿,下下顿还做。 她认为她在配合我。无条件地服务于我。用我爸常用的词,“伺候”。 他们从来都不知道。我忍耐了他们多少。 “姐,要不你开车,咱们去市里吃吧,吃什么都行,我连全家桶都吃得下去,以前觉得腻,现在馋疯了。” 我瞪他一眼。他挤鼻子弄眼地回屋了。 我妈的毛病我永远不懂。饭是她做好的。她从来不会坐下来吃。菜上桌后,她继续忙乎。 我爸叫人到家里吃饭。一定会喊她,“嫂子,赶紧的,别忙乎了,一起,一起,就等你呢。快。”连拉带扯地,她才上桌。 我回回都丧着脸低头翻白眼,“我妈不忙乎,你们吃什么,别忙乎行啊,你们不来,她就不忙乎了。” 成年人的虚伪,透着奸诈。让我难以去理解什么人之常情。如果这个世界,可以靠武力征服,我一定会选择武力。而不会选择人情这种迂回的手段。 “吃完不知道帮我捡碗吗?一天到晚懒懒懒,吃饭都懒,拉屎懒不懒啊?”我妈冲着我弟房门喊。 我不说话。收拾桌子。 “你别动手,你那指甲什么的,好不容易弄的,挺贵的吧?别动,放那,他天天什么都不干,你还得上班呢,你去忙你的。” “妈!你偏心!”我弟在屋里吼,听小话,听力得满分。 “我偏心?我偏心,也是偏心你。拿你姐挣的钱养你个白眼狼!” 经济基础决定家庭地位。我不敢想象我要是不那么能赚钱。我的家人会怎么对我。 会不会像我身边的部分朋友。人生不断地遭受各种干涉。好像只有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所有人都拿这个作为衡量他们生活的唯一标准。哦。你有钱啊。那你可以哦。 哦。你没钱啊。那你怎么可以呢。 我好庆幸。我。有。钱。 我一边工作。一边和总部斡旋。了解其中曲折。找人。探路。解释。伺机反击。 忙起来特别忙。但荒郊野岭。应酬锐减。大部分的时间闲下来。日子变得悠长。或者。时间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两点一线。不闻窗外事。小区里有人开了一家麻将馆都没注意。 就在我家隔壁楼。装修干净。掌柜人人喊四姐。 我妈不知道怎地和四姐熟络上。以前总和她同学玩麻将。四姐那一开。她就改地方了。 四姐常做饭给麻友吃。蚬子饺子。一包包几大盘子,谁来都能吃个饱。做好了好吃的,一定叫我妈下去拿。 我弟偷偷和我说,“四姐做饭比咱妈好吃。不过,我也挺爱吃咱妈做饭的。” 我一直没见到四姐这个人,只听见她的声音,特别大,真是沟通基本靠喊,“老韩!下来!” 她比我妈小。我识人年纪不准。现在的人,化了妆显老的小年轻多得是,没法看。 我问我妈,四姐多大。我妈说,四十八了。 我说,看着不像,挺朝气蓬勃的。我妈说,那可不是,还做脸了,割眼袋。 过会儿我妈隔着窗户,望着楼下掐腰和人说话的四姐,说,“她这人看着,确实生活积极。” 女儿上大学。有个长期保持关系的男人。别人都叫他三哥。 三哥有家庭。但三哥爱来四姐这。四姐长得一点也不美。有点壮。头发烫的卷跟黑人似的。颧骨皮肤高粱红,泛着血丝。 我妈最受不了一点就是什么话都不忌讳让我知道,但跟我爸和我弟,倒是挺保持形象的,“老四,做那个手术了,就是下面,变紧。” 我当时在回邮件,如果这次讨不回公道,我就打算另谋高处。我眉头犯皱,“你以后别跟我说这些事,她谁啊,我有必要知道她的事吗。” 我妈悻悻走开。下次你再对她好点,她还会热情地和你讲述她所听到的事情。 我觉得她可怜。一直都觉得。可她不觉得自己可怜。她觉得我爸可怜。 一个女人。连自己可怜都不知道。花一生去可怜一个男人。可悲。 我从未想起过我爸。怀念这种东西果真存在吗。很多人都和我说过,等你爸走了,你就后悔了。 可他果真走了。我真的觉得轻松。就好像刑满出狱。过去的耻辱一笔勾销。 他是一个懦弱而又顽强的男人。懦弱于无法在这个社会居有一席之地。顽强于尽管如此也凭借蛮力养家糊口。 我妈喜欢在我面前说我爸所有的不好。从来不在我弟面前说。只在我面前说。 我太过于进化。当我意识到这是一种愚昧的不平等对待之后。我就揭竿而起。 我指着我弟弟,大声地抗议,“你为什么总和我说这些事?我为什么就该听你说这些事?你为什么不和他说?你这什么毛病?哦,我是你女儿,就该听你这些牢骚是吗?” 最可恶不过。她心里装着从男人那得来的好处。将女儿变成她的同党,替她声讨男人。而事实上她永远和男人不可分割。 里里外外。就我得了不孝的名声。她不感谢我。我爸也不觉得自己对我妈不好。 他们两个人的帐。我一个旁人怎么可能算得清。 我觉得愚昧的坏,更可怕。愚昧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在使坏。就像我妈。她从她妈那继承来的习惯,就这么沿用到我身上。 导致我这一生都无法看清自己的爸爸。因为我所有关于我爸的一切,都来自于她的抱怨。 而在我弟弟心中,有另一个爸爸,也许那个爸爸沉默寡言,没什么本事,但绝不是我心中的爸爸。 我心中的爸爸,在我妈的描述中,是个让她后悔嫁给他,连她的心脏病都是拜他所赐。 我真的太讨厌这样的父母了。太讨厌了。我这么好,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我以奋发图强的方式,去表达我的不满。你们不是越不看重我吗,那我就让你们看重。 我弟,则以抑郁的方式,表达他的不满。他们不是越看重他吗,那他就让他们知道他有压力。 我妈不会抑郁。我妈有的是办法排解。打麻将就是一种。 我爸突然走的。我一直想象不到。我爸走了。她会怎样。我甚至总觉得。以我爸那种脾性,一定会把我妈先气走。 一个常年暴跳如雷大发脾气的人。自己的病要算在谁头上? 人一旦精神受到波及。行为就难以自控。甚至会偏离轨道。我妈背着我做了投资。就是我负责的这个项目。 买了一个店铺。我都不看好。她因为听别人说,就眼馋交了定金。 我觉得丢人。我为了这种事。去让底下的人给我办了。我觉得丢人。我为我的母亲是这样的人,而觉得丢人。 谁人不说小徐总,是不是大老总家亲戚,都姓徐,一看就是自幼家教端良的学霸。可惜我不是,我妈,只不过是一个私营幼儿园的园长,我爸则是个普通工人。 我妈说,“那会儿工人光荣啊,谁知道后来变这样了。不然我就找你拉琴大大了,部队的,你看现在混的。但找他,你就不能长现在这样了。他矮,还黑,塌鼻梁。” 看来我妈找我爸。主要是为了我和我弟。 到底是见了四姐。难得周末不加班。熬夜补了几部纪录片。早上难得睡了懒觉。感觉房屋四周被音乐包围,墙都在震抖。 我套上睡衣,打开窗,风很大,也不知道声音从哪里散播,喊,“你醒了,别人就不能睡了是吗?你想听的歌,别人就非得听是吗?” 一个女中音,带着口音,“老韩啊?你是老韩闺女啊?我给关了。” “不好意思。不知道你那传来的。”关上窗,继续睡觉。 她这算认识我了。我妈在她那,一个电话,叫我下去帮忙教四姐电脑。就为了考车证。买个电脑练考题。 拼音不会。搜索不会。我最怕笨人。教笨人不如杀了我。 极没耐性地给她存了几个网站。剩下的叫我妈教,我妈会拼音,也会玩电脑,和年轻人比不行,但绝对是中老年中的高手。 “妈,你别玩了,你教四姐吧。我还有事呢。” 我妈自然是不下桌。但四姐也不敢叨劳我。我这人,天生面冷。长了一张“不”字脸,从来没遇到过别人纠缠的问题。一般人都会被冷走。 我弟也凑热闹,跟着要学车。这和四姐更粘合了,两个人一个驾校。但我弟也没耐性教年纪大的人。他花钱找人代考。还问四姐要不要和他一起。四姐坚决亲身上阵,不做马路杀手。断然拒绝了我弟。 自此我弟也轻松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四姐也不让我弟教她了。 我妈得了重感冒。浑身骨头酸软。连续熬夜到第二天早上。买了豆浆油条回来。 还骗我早起后出去买的。我一边洗澡,一边琢磨。觉得不对劲,门打开,冲着她喊,“你以后,想玩几点随便,但别骗我。我最讨厌别人骗我。我问你,是不是熬夜打麻将了。你不说。还骗我。你过分不过分?” 我弟说,“怕你发火呗。” “怕我发火。所以骗我?这什么逻辑?” 怕我发火。所以什么事情都瞒着我。怕我生气。所以什么事情都做了也不说。怕我不高兴。所以什么事情都不值得告诉我。 这是怕我吗?这根本是怕自己承担自己做错的事情该受到的责难。 多少所谓的为了别人。不过都是为了逃避自己的愧心。 林森就因为“怕我”,所以终于找了一个不怕的女人。美其名曰,给不了我幸福。所以可以给得了她幸福是吗? 所以连最后出轨也瞒着我。怕我什么啊?怕我知道他出轨不同意分手?还是怕我知道他出轨提出分手? 做恶的人。总是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乍一听有道理。其实全然不过是丑恶的诡辩。 我妈不知道我的感情状况。也不知道我的工作状况。我怕什么?怕他们担心?还是怕他们不会理解?所以我从来都不说起我自己的事。 在这个家里。我从来不说自己的事。 这让我常常觉得。我活得像一座孤岛。 我妈是无法拒绝的人。她连拒绝一桌麻将。都要用“我得给我女儿做饭”来当做理由。 四姐上门来找她。她躺在床上接待。 我给她冲感冒药剂,既然我妈无法劝听,那就只能从四姐那下手了,“四姐,你说我妈,六十多的人了。我连熬几个晚上,都难受。她心脏还不好,这要是倒在麻将桌上,我怎么办?” “我都不熬夜。我熬不起。他们太能玩了关键,劝散局都不听。四个小时完事了,非要玩通宵,把桌费给玩回来。我扛不住,我就睡觉了。我陪不起他们。” “这把岁数了,她不知道这点道理,不知道照顾自己。我这做儿女的,难做。” “老韩,你得听你闺女的。你闺女说的没错。” 我真的很累。我为什么要去教一个人去明白这些理应明白的事儿。那个人还是我妈? 我为什么要成为一个收拾烂摊子的人。如果我的家人,都不能自制地去制造乱摊子? 包括林森。我不止一次说,你可以拒绝一些应酬,并不是所有的应酬都会为你换来价值,你敢保证你参加每个酒局,不是因为空虚,而是因为所谓的交际? 自欺欺人者。可怕的恶毒。恶毒的可怕。 他最终选择了一个可以在他喝酒时安然陪在身边倒酒的,并在他酒醉后可以喂他醒酒药给他脱鞋脱袜子照顾他收拾呕吐物的女人。 他认为,这叫体贴和爱。 而我呢。我教他,彻底杜绝这种毫无理性胡吃海喝的场面事,叫做干涉,不懂他,甚至叫做强势,不温柔。 希望脂肪肝可以巩固他的感情。 也许,这个家,就是我的责任。我生来就为了此事。我父母给不了我的,我不能拒绝给别人。而他们给我的,我能利用的这么好,也必须感激他们。 我和我弟说,你必须学会处理一些问题,这个家以后可能就是你的了,你可以全权处理。生活也需要去学习。生活没有那么容易。即便我有了钱以后,我也发现,生活这项能力需要太多精力。即便有专业人,可以为我所用,但如果想要生活得有滋有味,仍旧要靠亲力亲为。 我妈开始每晚早睡。我很后悔给她买了最新款的手机。她自从有了新手机,就变得再也离不开一切社交软件。新鲜的事物和人,让她焕发青春,当然,更多是恭维的话,让她重新得意。 我记得小时候,我什么事情都会问她,“妈妈,我阑尾疼。”“没事,你别快跑,别生气。就不疼了。” “妈妈,这衣服大了。”“小一号,没差多少,你穿厚点,这件正好。” “妈妈,这个花心掉了。怎么办?”“黄色的吧,找个黄色的,胶一粘。就好了。” 她无所不能。几句话就可安抚我的一切“重大问题”。 她何尝不像一座孤岛。那个叫丈夫的男人永远缺席。 她独自一个人带着我弟弟四处求医,被人骗,花冤枉钱。算命驱鬼,花冤枉钱。买符咒去邪气,花冤枉钱。 我有些后悔。如果我陪着他们就好了。有知识的人,也许不会欺骗有知识的人。 四姐永远讲不出什么道理。但她会生活。三哥会定期出海钓鱼。新鲜的鱼,她做成水煮鱼。 她约了姐妹,开车进市里买衣服,舍得买贵的。 三哥要是和她吵架,她就挨个打电话骚扰,让别人和她聊天,陪她玩。总之,不自己一个人愁苦。 她在婚姻里先出轨。和一个乡镇教师好上。双方都有家庭,各自有儿女。 离婚后。他们并没有在一起。至于为什么。我妈不知道。我也不会问四姐。 她是给不出答案那种人。 但是她说出来的话,比我妈说的,耐人听。 果断的人,总比犹豫的人,多些理智。 三哥会愿意来四姐这。这真的挺神奇。女人会做的事无非就那几样。四姐也不是什么灵魂伴侣,红颜知己。 她最平凡不过。我妈说,她帮老三还债,借了老三很多钱。能干,什么都干,麻将屋说支起来就支起来。 原来如此。也是一个孤岛女人。 家里家外都是好手。男人能不依赖吗。 我妈说,老三对老四挺好的,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老四。 可不是呢。老四那些钱,什么好吃的买不到。 女人多傻啊。被爱的傻,不被爱的也傻。婚姻外的傻,婚姻内的更傻。 真可怜啊。到底哪一个不用付出?哪一个不用付出得比男人多? 和李森谈婚论嫁前,带他见过我爸妈。中间我接电话出去了很长时间,我妈和我弟还没到,只有我爸和李森。他们聊了什么我不清楚。 这次见面后。李森出现反常。我从来不在自卑这上面敏感,所以我没想过这和我的家庭及家人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觉得他变心了。出轨了。背叛我了。 争吵地凶时,有次他脱口而出,“我不可能娶你这种人,惦记我家房子,没门。” 我当时莫名其妙,没有及时回击。 后来分开。也不在意这句话了。 还是我妈主动送上门的,确实,如果她瞒着,我就不会发火。 她絮絮叨叨地说,“你爸,就说这人不行,问他家房子,支支吾吾的,男人要是和你结婚,真心和你过,那钱家底,必须放你这……” “我爸跟他说什么了?” “你不是说他家有房子吗?他爷爷的房子归他家。那一片快动迁了吧?” “你们这种父母,谁会愿意娶我啊?没事问这个干吗?我自己有房子!” 我几乎摔门而去。我吼的。我爸也应该听得到。我妈的唠叨,又一次起了作用。 而她永远不觉得自己对待女儿的方式有多么地烂。 我不知道林森是不是因为我的家庭,我爸的那些话。 我有时候觉得,爱,这个动作,并不是人人都会。 也因此。我们这一生。可能都未被正统爱过。 甚至。连爱的模样,都未曾见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