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梁与祝,我们都患上了“林奕华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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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祝的继承者们》在台北场的巡演也结束了,美术馆真的要拆了。我真是后知后觉,还没从这场梦里醒过来。
这是我第三次看林奕华的戏,之前大大小小的舞台剧也看过二十几部了,这部最难走出来。到现在看完已经两个礼拜,还在反反复复翻场册,CD来来回回听了不知道多少遍。我看林奕华很费神,看戏前一个月开始做功课,各个版本的预告片看了几十遍,梁与祝的故事,从李翰祥到徐克的版本,能找到的都不放过,电台节目单曲循环。看时紧张落泪,看完回味悠长。去年冬天看《红楼梦》,半年之后提起仍像旧相识,依然可以咀嚼得津津有味。
之前看北方派的先锋话剧,叙事夸张浓烈,胸口碎大石搬撕心裂肺,演完掷地有声发问“你听懂了吗?!”而他的戏更像是一场隐喻:给你一颗糖衣包裹的药丸,陪伴你用温水服下,然后轻声问:“那么你现在愿意明白了吗?”
有时我也恨他。他直刺你的痛处,抛出一个问题,却不急于给出标准答案。这和生活很像,错综复杂,你想要答案,你要自己去找。他的戏要悟,那个悟不是懂了,是明白。懂是别人告诉你的,悟是自己的事。是你明白一个比喻,明白那个比喻美在哪里。所以看戏和爱人一样,讲究正逢其时。遇到《红楼梦》时我才二十岁,坦白讲,贾太太的烦恼我还无法确切地感同身受。可遇到《梁祝的继承者们》,是在刚好的年纪。三个半小时的戏,讲了很多。有青春,有追寻,有成全......
我想东西很慢,写出来就更慢。是某天走在夜风中听着《平凡》才渐渐明白:我们每个人都是“梁、祝、马”三位一体的。
在外部社会中。我们争做那个自欺欺人的马文才,看上去对前景的筹谋超有把握,把规则看得透彻,所以他知道“太阳之下并无新事”。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总好过做“Loser”。把目力所及的都拼命握在手里了。超现实,也超享乐。
在朋友与恋人眼中,我们又常常是那个一腔热血的祝英台。简单,赤诚,横冲直撞,为爱奋不顾身。当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叫梁山伯的时候,你拼了命想要接近他,你想看看他的样子,想和他说说话。她结拜时借誓词告白:“这辈子就算看不到你,都要想着你了。”勇敢到不管不顾。
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是那个缓慢迟钝的梁山伯。夜深人静时,你也会问自己,你现在拥有的真的是你想要的吗?那你想要的你又配得上吗?你怕见自己,是怕看见自己的无力。你有才华,可你知道你付不起兑现才华的代价。然后你把它藏起来装作你从来不知道。可这世上偏偏有一个人看穿了你,她比你更懂你自己。所以你害怕了。
印象中山伯自始至终也未说过“爱”字。如同我们每个人都是怯懦的。年少时,他从英台的世界中看到自己只是一张白纸,他没有回应那份爱,却说了很多次“我恨你...”。年老时,他回到美术馆见到已经去世很久的祝英台,他没有说出那份爱,却说了很多次“谢谢你...”
不过我们常常是这样,一个人自说自话地恋爱,又一个人自说自话地失恋。
散场是仪式,我会是你回头想看到的那个人吗?
林奕华是典型的双鱼座,细腻敏感,脑洞也大,总能一眼看透问题的症结,提出一些全新的观点。我喜欢他看待男女的方式,我未曾向他求证,但我猜他骨子里一定是个十足的“feminist”。他曾说:“不论男女,在男权社会下都是双输的。表面上现在女孩子多了许多话语权,可实际她们的成功还是依附在男性视角的价值观下面的,我们要给这些女生加上女强人,女汉子的标签来让她们的身份合理。如果我们的文化还是需要明确的外在认同的话,那它会毁灭掉一些精神上的东西。”
所以他戏里的人物大多也这样,男变女,女变男。淡化性别在我们脑海里的固有印象。用女人表达三国,再用男人诠释红楼。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两种性别的结合,所以很难有谁是100%的男生或女生。一个人认识自己的性别,很大一部分都是后天的,它来自那个文化和教育机制。太有才华的人感情必定丰富,他很难被一个人满足,或者说很难被一个性别所满足。红楼梦里的男人鲜少有“好东西”,为数不多几个惜情的,在性向上也都保持着开放的态度,比如宝玉,比如琪官。所以这世上没有100%的直男直女,也没有100%的LGBT。我们会爱上的,是那个人,而不是那个人的性别。
他看待爱情也十分有趣。
林奕华说他中三的时候,因为排一场戏剧认识了一位学长。为了方便,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搬到学长家去住。那时候他还没有出柜,只隐约觉得喜欢。学长家住在跑马地,他每天都觉得自己似乎能听到马蹄声啼呾啼呾,印象中每个早晨都微笑着醒来。活脱脱像“少女”心事。
也曾在一篇采访里听说他和一个人通信:“那个人后来去了英国,每个星期会给我写五封信,每封信是有20到30张纸的。对,因为他很寂寞。我也写过回信给他,但是因为在70年代有一次我跟他吵架,我就逼着他把那些信,拿到我面前,我一封一封把它撕掉了。”这是我见过最绝情的告别,残忍在他不是当着那个人的面,撕掉了对方的信,而是撕掉了自己的信。他连那个人想起他的权力都狠心夺去了。
我也很爱林奕华的演员们,他们每一个都个性鲜明。坦诚如赤子,在舞台上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开给你看。看《贾宝玉》会爱上何韵诗与路嘉欣,看《红楼梦》会爱上莫子仪与时一修,看《梁祝的继承者们》会爱上叶丽嘉与王肇阳。且不说我在剧场外只匆匆见过一面时一修,情书就写好一万两千字了。
梁祝的尾声,年老的山伯回到美术馆看望已经去世很久的祝英台。肇阳坐在椅子上,唱着唱着就落了很多泪,我看了也哭得不能自已。后来分享会上问肇阳觉得自己是天生的演员吗?他说不是吧。又问那你觉得自己天生是什么呢?他笑着说我可能是天生的服务生,我端盘子很有天赋的。后来他微博回复我说,当时回答不是,是因为他真的也很努力,演每个角色都很难很难,每次都要经过磨难。他一字一顿地说谢谢,他好可爱,他们都好可爱。
信命,不再强求。把要还的还干净了,不得亦不失。
林奕华在戏里喜欢改动经典的结局:《梁祝的继承者》里他让祝英台先死去,《红楼梦》里他让王熙凤勾引贾瑞,《贾宝玉》里他让宝玉娶林妹妹。可这些悲剧无论结局怎么改来改去,你会发现它仍是悲剧。我们的文化和世界上很多文化一样,对悲剧有一种偏爱。如同林奕华借歌词提到希腊悲剧里的伊底帕斯王。人类早早就料到,悲剧是带着宿命意味的。
生命里最狂妄不羁的那几年,我也不信命。话说到得太满,可后来想通透了。大概我们的生命中每一件事都不是巧合,如同蝴蝶效应,前事的发生对后来都有影响。不管遇见谁了,你只相信,那些都是久别重逢。对戏也是如此,有缘剧场见到了,也算应了冥冥之中的天意。慢慢你会发现,原来所有的触动,都是意料之中的。
他做舞台剧已经25年了,创作的戏剧有57部。换算下来,保持着半年一部戏的创作进度,其中还有很多时间是为了巡演在奔波。这样的产量怎样想都太惊人。我很少用“才华横溢”来形容一个人。因为才华在我看来是天赋,而不是能力。它是可以浪费的,是毫不在意的,是泱泱而来的命中注定。而大多数人拥有的,不过是努力换来的勤劳而已。我常常因为听他的演讲而开启一个全新的世界。他像是挖掘不完的,每一场分享会的内容都完全不同。从前看别的导演的戏剧,总能在后面的戏看到前面的影子。他却绝不重复自己。
他的戏不刻录DVD,也很难重演。大概任何一种重复都无法复制现场带给你的感动。我有个朋友喜欢张震,每每说起我都很羡慕她。我说比如你想他了,你打开影碟机,他永远都在那里等着你回头看他一眼。喜欢的画回到美术馆可以再看,喜欢的音乐打开CD机可以再听,甚至喜欢的人买张机票也能在世界某处相遇。可对于舞台剧,我们拥有的只有当下此刻。像祝英台说“留不住的才记得住”。这也恰恰是它的魅力,我们只能在回忆里相聚。
之前讲座听说导演的收入每月也不过六七千块人民币,和他的才华极不相称。每次见他,衣服和鞋子看起来总差不多。舞台剧成本太高,即使做到全亚洲巡演,上座率也要达到95%才能维持收支平衡。再加上宣传经费,真的是勉强度日。
没什么大出息,以后有钱了,只想包角儿听曲儿,满世界看戏,砸钱盖剧场。
让有才华的人没有后顾之忧的创作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愿我们的“林奕华后遗症”永远都不会好。
有缘,剧场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