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计划委员会公开档案001号《朱雀刀和狮子座的史官》
《朱雀刀和狮子座的史官》 时间计划委员会公开档案001号 录入:鹿迅 归档:鹿迅 我同韩真真小学就熟,熟到硕士毕业已经焦了。 很多人以为我们是男女朋友,连她爸韩遇春也是。 春叔今天约我到茶馆谈事情,我晓得是谈她女儿的终身大事。 谈个毛线。 不过我还是去了,大雪天的绕了半个多钟头才闯进永宁胡同,那是个四合院,门口挂了灯笼但没写茶馆的名字,铜环兽长得像个鸟,我扣一扣。迎门的服务员是个复古丫鬟身高有八尺,她领我到包厢。 厢房里还有个光头青年坐在春叔对面,据说是他朋友小鱼。 我也不避讳小鱼,直接同春叔讲:我没睡过你女儿,最多拉过手儿。跟真真也不是男女朋友,最多算暧昧对象。你要晓得,我还年轻,像上午十点十一点半的太阳一样,有个把暧昧对象很正常,是荷尔蒙准的。 春叔说是是,荷尔蒙准你跟我女儿搞暧昧,可以的,不过你还琢磨着跟我老婆搞,你荷尔蒙是不是有点虚高? 被他知道噜…… 可我就是不服气,春叔一个下岗博士,技能为零,就晓得早晚跟人造谣,把认识不认识但凡有听力的生物都造了个遍,什么伏羲是个未来码农啦《周易》是他发表的动力系统对称编码语言论文啦老子的二进制道德经是伏羲论文的导读改良报告啦西施是个时空穿越者啦吧啦吧啦,完全像个神烦的十三点,不靠江蓠接济就要一条内裤穿两个季度的那种。他这样没底地庸,江蓠这样无边地仙,怎么配的鸳鸯谱? 所以我拍案而起,说既然挑明了那好,我对江蓠女士的爱天日可鉴,反而是你,凭什么叫她老婆? 她是真真她妈,我是真真她爸。春叔讲,伦理晓得伐? 我说你晓得伦理,干么不娶她?哪有姑娘跟你生了娃,把娃娃拉扯到三八,还没个名分的? 春叔讲,你骂人。 我说年方三八二十四,这是数学。你还复旦历史博士,早晚就晓得散布低级阴谋论,有空做点真学问好不好呀。 春叔冷笑说fine我不同你吵,你跟江蓠差几岁。 我说这还是数学,五十五减二十五你不会?我晓得你要数落我口味重,我同你讲春叔,韩菁清梁实秋差了二十八,柳如是钱牧斋差了三十六,杨振宁不要提了吧这还都是学术界滴,商界的越发了用脚也数不过来,所以这不是口味问题,是运气问题。你要晓得,这人间呀,并非个个能有好运气,好年华未必得见好妹子,好青春未必遇着好儿郎,两厢都好了,又未必能好上,还要看状态。状态这东西偏偏忒务虚,要天时地利人和来作成,因此你想,能伟光正地爱一场,稀罕不稀罕? 春叔笑骂,伟你大爷,光你二大爷……摆摆手,丢给小鱼一个大红帖子,帖子上画了一个鸟,像朱门上的铜环兽,于是小鱼出去了。 春叔讲……正你姥姥。 我呼啦站起身:哇擦一口气讲完好不好! 春叔讲,你坐下,打鸡血了怎么的? 我哼哼唧唧坐下来。 春叔看看窗外,小鱼已经走出了院子不见,讲,现在就我们两个了,我同你讲个故事,好叫你晓得什么叫“稀罕”。 故事发生在元末明初。 有个酒楼的店伙计,十八岁看上一位富户的千金,那年纪荷尔蒙绝逼比我量大质优。 彼时她十五,幼他三秋,她家资殷裕,而他是个穷孤儿。 姑娘的父亲大寿设宴,他送猪头肉去她府上,在偏院遇见她梳头,二人暮然相视,一见倾心,再见亲嘴。 慢着,莫道唐突不要脸,原是一见钟情被用坏。如果要理解他们的捉急,或许要换个讲法: 她长发乌郁,垂坠过臀,腰身紧实,贵气不满仙气补,如是宋以前的仕女卷轴里走出来的。 他单衣素布,却浆洗干净不见半点折角,双手各提一只大猪头,精神圆满,似是醒的罗汉。 人一辈子总会有几个须臾,神智万分清明,六感格外敏锐,如佛光笼罩,天庭洞开,一瞬间就笃定了自己的命运,而他和她相遇的时候,正是如此。 所以再大的祸也敢闯。 这才是一见钟情,不是精虫上脑,不是笑得合不拢腿。 可惜的是,两人嘴都亲了,却过不去礼教大防的最后一道坎:门当户对。 他老早想过,但叫有一身神力在,要砸了这世上千家万户的门墩与户对。只因这两件货,毁了多少良姻佳缘,只因这两件货,多少对好人儿就是爱得再凶,也只好不动声色,海样的情潮卷还散,日日要压在心底。 直到有一天,她捎信同他讲:奴有一策,可全你我之情。 他就翻墙去见她,问她良策安出? 她问他怕死否,他说不怕,这世上唯一怕的,就是见不着妳呀。 她笑笑:这种话前辈们讲过太多次,十有八九都死了,所以你要认真。 绝逼认真!不认真我是狗。 于是她讲:世上有一类人,极少极少的人,可以穿宇越宙,分形散影,宇是空,宙是时,形是身,影是心,只有尽碎,才能飞行,比如秦之徐巿,汉之张陵,这些人,都被叫作“虚户”。 什么户? 虚户,对,我就是一个虚户,所以我能带你离开这个朝代,代价是赌上两条命。 他去搭她的腕子要看看脉象是否凌乱,口中说嗯嗯是是,穿越时空是吧,可为什么要赌命呢,赌博不可提倡。 郎啊,你怀疑我是在理的,这听起来像疯话,但你不可怀疑。 小娇娥,我不疑。 她点头,于是告诉他为何会有性命之虞。 人在时空里找路,形体是散的,即便找对了路,也须强大的意志来补合。否则,他们将连死的资格也没了,会以不死不生的状态,无止无休地在时间乱流里闪烁,就像平行世界里的海市蜃楼,一直到永远,永远,永永远远。古蜀,楼兰,都是这么没的。 怎样的意志算是强大?就是需要接受时间的考验,穿越时,要么一路顺风,转眼就妥了。运气不好,会卡在某一截乱流里,那就不晓得终止之日了,许是几天,许是几年。 由于授课时间太长,被庄丁发现了私会的二人,姑娘她爹亲自领人来拿。 没时间了,走不走? 走着,怕哪般。 于是她与他牵住手,结了一个印,屋宇消失,云卷地陷,夜了又白,转瞬百余岁,到了弘治年间。 他吓得不轻,原来他的模样一点不变,但手里牵着的小娇娥却不再是个少女,而是个肤弛发雪的老太婆。 干嘛停?后来呢?我问。 春叔讲:后来啊,伙计就和老太婆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两人相差六十来岁。 嗯,算是真爱,但也没怎么稀罕啊,我不也有老少恋的觉悟吗?讲得惊悚,还不是哔呦一下就穿越完了。 春叔冷笑,喝了五口茶:这只是第一部分。此后这老姑娘的年纪大了,快老死了,伙计还是青年呢,两人感情分毫不减,还没好够,所以又穿越了一次。这次运气好,姑娘年纪顺利打回原形,成了十五岁的丫头,伙计成了五十岁的大叔,又在清廷的统治下过了一世。到伙计行将就木了,两人觉得还可以好,于是第三次再穿,这次却出了麻烦。 什么麻烦? 春叔讲:姑娘到了民国初年,成了四十岁。伙计却困在时间乱流里了。于是那姑娘等啊等,一口气等了二十多年,垂垂老矣,还是孤单单一个人。 我讲,啊哟哟,哪么会这样。 春叔讲,因为姑娘是个虚户,那伙计不是,每次穿越都是姑娘捎着他,虽然他意志坚定能补完形神,可不认路啊,两人不小心走散了。 倒是天可怜见,在她等到第二十三个年头的时候,他终于找到路出来了,模样也是四十岁。 她抱着他,老泪纵横,恍如隔世。 他抱着她,说苦了你了,这二十多年想必等得心力交瘁。还爱吗? 她说嗯,你呢。 爱的呀。 他没同她讲,自己其实在乱流中面对一片虚无活活熬了一百多年才找到出路。 一百多年? 嗯呐。假如你从幼儿园开始找对象,爱到死也就是一辈子,可他爱了她三生三世,不但还要爱,而且第四辈子是一个人面对一片漆黑过了一个多世纪。见面方能养感情。要是见不到……你统计一下这年头异地恋的下场就懂了。 可他居然还敢再跟她过第五世。 万一,她说,你又困住了怎么办?未必还能出来。 他笑笑,了不起在里面耗成钉子户。 所以他们又来了一次。 我问,这一次是悲是喜? 春叔讲,悲喜交加。喜的是两人都成了二十啷当岁,来到了新中国。悲的是又走散了。喜的是姑娘只等了十来分钟他就出来了。 我说那还是喜的。 春叔讲,悲的是他在里头熬了两百年。 我说我消化一下啊。我拿起杯子又放下,茶凉透了。你是讲,他在黑暗里又困了两百年,而对那姑娘来讲,才过了十来分钟。 春叔点点头。 我总觉得这个星际穿越的梗哪里有点不对头。 这时候春叔变戏法一样取出一把尺许短剑,通体鲜红,只有刃锷惨青。剑镗扁扁的,与剑茎弧成一气,向旁边蜷过去,形状像个怪鸟,尖儿上镶着一枚浑圆的血珀,是它的眼。 他说这是朱雀刀,也叫朱雀印绶,我的信物,是上一任传给我的。不瞒你讲,此物能量暴烈,可改天换日,策动乾坤,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件黑科技…… 我说,打断一下!上一任?什么上一任? 上一任史官。我也是史官。春叔讲。 什么屎官?我凑过去嗅了嗅朱雀印绶,没有怪味儿。 春叔讲,史官就是修史的,历史记录员。但我们和朝廷的史官不同,虽在编制内,却并非皇家喉舌。我们这一支人马都是一脉单传,修编的史料也是单分一支,挂靠在皇库内。你可知,从汉代石渠格到南北朝的谱牒修编房,从唐史馆的玉牒部、宋代架阁库,到明清的皇史宬和清史馆,无一例外都为我们单辟一处,用来存放专档。这千余年来,我们的名字换过许多个,早先是叫晨昏谋备组,后来又叫光阴修正社,现如今接到最新的指示,为了国际上的沟通便给,更名为时间计划委员会,简称时委会。英文名Time management committee,你只要记得缩写TMC就是了。我是这一任时委会的档案员,朱雀印绶代代相传,它在我手里,就是证据。 等会儿等会儿!我掀桌了啊!跳跃性那么大要死啊?我情绪还在刚才的爱情故事里呢!你又跟我胡逼逼阴谋论! 春叔讲,这跟刚才的故事是一个故事。你脑子要是没糊就该感觉到了。我明讲了吧,我就是那个酒楼的伙计,江蓠就是那个“虚户”,最后那次悲喜交加的穿越,就是这一世。所以你要晓得,我们根本不在乎结不结婚。 穿穿穿穿出这种狗血情节来了!我正要掀桌的时候春叔说哦还有其实这不是茶馆是饭店,叫朱雀饭店,表面上提供各个朝代的美食,实际上是时委会的档案处,后面仓库里海了去的档案经常要盘点整理哦正好饭点了你要不要叫一碗万历年间的羊杂汤和南北朝的驴肉火烧一起吃?你晓得为什么叫朱雀饭店吗? 我摇摇头想用南北朝的达摩腿法踹他。 春叔说因为朱雀是掌管时间流动的神祗,也是时委会的顶头上司,门口有个铜环兽就是它的造型。 他停了停,好像走了片刻的神,又讲,刚才我那朋友,叫小鱼的那个,他就是个虚户,看不出来喔?弱弱一双鱼男?其实世界上每个虚户都被时委会监控了,江蓠也不例外,所以上一任时委会档案员才会找我,他说我是唯一一个穿越了四次的非虚人员,是最佳接班人。那么现在,轮到我找接班人了,我找的人就是你呀。 他指着我。于是我起身说,春叔药还是要坚持吃,我走先。 你会回来找我的。他讲。 我特么才不会回来找你这老疯子! 二十秒后我又回去了,他笑嘻嘻看我。 我坐下来平复一下心情,讲:那真真…… 领养的。 爽快!那你干么选我? 你是唯一个守口如瓶的,其他被我散布阴谋论的人都讲出去啦,我每天会上网搜这些信息。 我说那是因为我不信啊! 另一个原因是江蓠觉得你靠谱,她说你像我年轻的时候一样,有一股拗劲头,不愧都是狮子座的。 啊?难道江蓠不是对我有意思? 放屁!老子跟她好了五辈子,有你什么事? 我沮丧地叹了口气。 春叔讲,你要认命!你也不小了,不能再这样每半个月换一次工作,要认认真真做一件事了,人一辈子,只能做好一件事。 讲着讲着把朱雀刀交过来,我看看这个鸟,看看他,又看看鸟。 于是我就当上了这一届时委会的档案员,任期是找到下一任接班人为止。 想起来那天在朱雀饭店是我最后一次见春叔,我蛮后悔没跟他讲其实我是摩羯座,说狮子座是要叫江蓠欢喜。 我最后问他,你干嘛捉急退休? 他说因为江蓠消失了,他要去寻她。 原来她为了跟他多好几辈子,放弃了自己的死亡。 人总是觉得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生命,那是顶破了天噜。他们是没想过,放弃死亡比放弃生命可怕得多,得多。 当一个虚户负载着一个非虚人员多次欺骗时间之后,整个人在时空中的张力就会日渐稀薄,薄到某一分寸,噗,形神瓦解,“连死的资格也没了。” 我想象着江蓠拖泥带水的魂魄在稠密的黑暗里游荡,成了一个真正的“虚”户,如她所说:会以不死不生的状态,无止无休地在时间乱流里闪烁,就像平行世界里的海市蜃楼,一直到永远,永远,永永远远。 而春叔,当着我的面最后一次揿下了朱雀刀的眼,巍峨的身躯在一片黄芒里散架。 他要到整个宇宙的历史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劫一劫地去找她。 就因为她是他的老相好。 嗯,还算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