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难画
因要画的它静。
王天，字静文，号月到老人，死于1721年，正是康熙末年，再过两年，清朝历史上最严厉的帝皇雍正即将即位，在雍正六十年中，诞生了无数匠工造极的器物，而凝聚创造力和精神高度的文人创作则万马齐喑。
他死的正是时候。
拍卖行展厅，二楼，今日阴雨，书画馆里空无一人，她凝定在一幅画前，灯光幽微，从顶层天花板夹缝中泄露一两丝，面前落地长橱中，两盏地灯一直未熄，他处，尽皆笼罩在一片暗色里，五十多幅各式山水画作，静静躺于橱窗，晚明到清中期的幽魂。
20乘以40尺幅，立轴水墨纸本，背景点染三两杂叶，画面居中位置，一只桃花，枝盈弱，瓣微张，瓣尖一点晕，瓣身无骨，一笔淡到虚无的朱色。
花瓣微微一动，脸颊一痒，是一丝头发颤了下，哪里来的风？
橱窗中映出一个女人的身影，牛仔衬衫，黑色裤子，长发垂腰，腰肢不盈一握。
同样是雨天，春夜虽潮湿却不阴寒，城市中心鲜少人迹，她在大堂按通手机，响了两下后就被接起，“你稍等，我来接你“，电梯门打开，一张冷峻的脸，黑框眼镜，深蓝色衬衫，在肩膀处平展，在胸口微微隆起，像根须在地底蠕动，大地表面几欲胀开，他按下关门键，与她并排站在一起，正好相距一肩，正好高出一个头，微微侧脸，他嘴角一动，一个几不可闻的笑：抱歉，只有现在有时间。她忽然脸上一热：没事，反正也不远。
数字迅速从1弹动到36，电梯停了，打开，落地长窗外一片灯火，东风夜放花千树，蓦地一阵晕，高跟鞋在地毯上绊了一下，幸好他在前方带路，未看见。他娴熟的绕过吧台，走向影壁背后的座位，落座，长裤微微缩起，刚好露出一寸脚踝，黑袜黑鞋，毫无褶皱，毫无一丝岁月的疲懒。
一只手近前来，手掌宽阔，正好能将她的手毫无遗漏的包进去，一瓶巴黎水放下，他顺手给她拧开。
“那么，说说你自己吧“，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看不出任何起伏。
“大学念的国画，毕业后去了深圳，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去年刚来的”，她不渴，却想喝水，
“可是我看你的作品跟国画没什么关系”雨丝风片，挡不住灯火如龙入眼，
“对，毕业之后就再没画过了，工作也不需要，现在手都生了“
“那我怎么相信你？”
“不画，不代表不做，
“从小跟家人学修复，功夫在，我经手的没返工过“她往椅背上一靠，淡淡的，他黑了，灯光流转在皮肤上，衬得像尊鎏金的佛像，一点俯瞰众生的倦懒，他将眉目隐在镜片后，不动神色，把她从里到外解剖着。
“既然你选我，那就信我。“她迎着那视线，加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五分诚恳。
“好，你需要几天？”他问，潜藏着一丝焦灼，
“一个月“她笑了，像安抚，
“比我想象的短，谢谢”他并没有松了口气，只是眉间的川字略略平复，隆起的双肩有种细不可闻的颤动，她忽然很想把手掌放到那肩上，如果根须在地底生长，另一种面相会不会破土而出？
酒店门口依然寂寂无人，雨丝停了，他送她到大堂，让门童叫了出租车，看她上了车才转身，没有握手，一如起初，有礼的距离。
她拧亮灯，拉到近前，擦干手上的雨珠，从塑胶筒中取出那副卷轴，戴上真丝手套，才，展开。
几十个原本朱红的印鉴已褪成赭色，蝇头小楷密密的排在周围，数不清有多少个字迹已脱落，只辨得出一股气韵，如烟似雾，笼在一片碎纹支离上，她极其小心，连呼吸都放缓了，柔滑如真丝，依然听得到手下传来窸窸窣窣的碎裂声，干涸百年的纸纤维在呼吸，一时涌入大量的新鲜空气，撑饱了。
一点淡淡的赭色在画面正中露了出来，边缘早已模糊，再差一点就要彻底融到无处不在的碎纹中，只剩两片残瓣，在灯光下微微浮动。
褐色斑点弥漫了整个画面，深深浅浅，无处不在。
幸好并无破损，她长出一口气，
拿起一只蘸饱清水的小号羊毫笔，落在纸上，发丝早已拢成髻，仍有一缕飘落，随呼吸缓慢起伏。
“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边塞苦寒，岑夫子惦念温香软玉，以人比花，格调至俗”
“那千叶桃花胜百花，孤荣春软驻年华呢？”
“年年自开自荣，关人何事，偏将一点微末感情寄在其中，还自称托物言志，俗物”
女孩有点不服气，嘟起嘴，倒像一瓣桃花从天而降，落成一点红。
“桃花春水生，白石今出没，青莲乃古今第一明白客”，一只手近前来，似要擎住这点朱红，男人指尖在粉白的脸颊近旁悬了悬，却顺势往下，将铺在案上的熟宣正了正，羊毫轻点，洇开一丝水墨如雾。
门缝中透入微光，她用黑布帘将画遮好，步出修复室， “唰”地窗帘拉开，淡淡的天光映入，微雨，一辆黑色SUV停在楼下，少顷，她听到一阵敲门声。
脸有倦意，像放久了的书卷，染上颓黄，她仍愿一读再读。
“想看进展？”，她微笑，却抱着双臂，一股逐客之意。
“损伤严重，但并非无药可救，这才第五天，你太心急了”，
“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我道歉，只看一眼”，他松了衬衫领口，手指修长。
她摇摇头
“褐色斑点能全部去掉吗？”他问，
“我尽力”，
“你不好奇？”
“我只负责让它活过来“，
他笑了，眉间骤然松弛下来，
”我也不确定，拿到就是这样了，据说民国时在几任军阀手中辗转过，再之前是孙殿英从哪座不知名的清朝贵胄墓葬挖出，这些年，一直流落民间，直到半年前，我在北京的一家古董店得到，店主遍寻修复名师，都说已不能，我见丢弃可惜，就接了下来。“
“说不清的眼缘，像熟识已久”，茶的雾气遮住双眼，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想想看看它本来的样子”，他放下粉青茶杯，欲言又止，颊边的肌肉一住一息，她指尖一动，心思凝定在半空，等待。
“一直放在保险柜里，直到最近，我开始失眠”，他啜了一口茶水，深深吸了口气。
“每到半梦半醒时，我都能闻到一缕香气，不，不是香水，我也从不用香薰。像是某种花，先是淡淡的，然后越来越浓，浓到，像一个面具盖到脸上，我呼吸不过来，就醒了。“他看向窗外，春雨，随风潜入，润物无声。
“连续一个月，日日如此”，一声叹息。
为什么呢？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打扰了”他起身，眉间又平整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不待她拉门，已转身，
“下周可以再来吗？“他突然停住，声音里藏着一丝软。
她笑了。
拧亮灯，揭开底部的命纸，画芯裸露出来，不出所料，褐色斑点也渗到这里，加上多年的土气，连绵成一片看不出本质的污脏，用镊子一点点夹起纤维，剥落，清洁，再托上新纸。
窗下有榻，榻上有人，竹色熟罗袖子微微挡在脸上，随呼吸一起一伏，一只羊毫，女孩用它轻轻挑起盖在那脸庞上的袖子，怔怔看出了神，良久，笔尖悬在那脸庞上方一寸的距离，顺着轮廓，走起笔来，山高石静，水落石出，笔尖近了点，又近了点，她的头也低了些，又低了些。
“咳”，一惊，忙忙回到案前，悬笔于纸上，做全神贯注状。
良久，榻上没有声响，她回头一看，松了口气。
笔锋悬停，饱蘸丹朱，
“啪”，一点轻响。
春日迟迟。
“在下擅画，工花卉”
相遇也在春日，草长莺飞，父亲让她福了一福，抬头时，看到一张英气的脸，眼角却沧桑，
“心中有沟壑，一枝一叶均能入画”，明明不是老夫子，偏一口夫子腔，女孩暗笑，招来狠狠一瞪，
“生来性灵，但不苦工，难成大器”
“有长进，只是秀气有余，神气不足”
“师傅，什么时候教我花卉？”
“等你眼中无形，能看到花的神时”
男人凭树而立，风起时，漫天桃花作雨，洒在案上，纸上，墨上，身上，悠悠三个寒暑，一片小楼，独成天地。
“花就是花，天地造物，没有三六九等，那些酸腐文人说什么牡丹富贵，桃花浮艳，纯属扯淡”，男人指尖一动，从女孩的头发上拈起一片花瓣，神情却像悠悠去了远方。
她伸了个懒腰，从画上抬起眼睛，肩颈酸胀的厉害，一时有些晕，她听到手机在衣袋里振动。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喂”，便没了声音，
她看看表，凌晨3点。
呼吸从电话那头传来，略略有点急促，秒针一格一格的走动着，她不做声，直到那鼻息归于平缓。
“你没睡？”他问，局促着，
“还没”，她答，
“我做了个梦，一片桃花，一栋白色竹楼，一个穿着古装的女人，她背对着我，起风了，桃花落的漫天都是，那女人的头上、身上，全是花瓣，我向前走，想看看她的脸，快抓到她的衣袖了，空气中全是香气，越来越重，喘不过气，我就醒了”
“听起来是个美梦”她淡淡的，
“我枕头边有一片桃花……”那边又久久陷入沉默，
“大概是出门没注意带回来的”，她把声音压低，像一片春雨，
“也许吧，是我唐突了，你早点休息”，他的声音生硬起来，
“喂，要不要聊聊天？”那边停顿了片刻。
“嗯”
春天雨夜，漫长到没有尽头，也不觉得凄苦，窗户没关严实，一阵风，桌上的花瓣落下三两片。
“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男人低低吟道，
笔端一抖，落下一点偏锋，
一只大手，稳稳把住她的笔端，添了几笔，便成了一瓣。
“桃花难画，因众人都觉它顶浮、顶艳，要画的它静，要你看的透，看的穿”，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少女面上一红。
又一年暮春，夜长似烂熟的水果，脚步轻盈，更鼓已敲三下，少女俯身如猫，从门缝中窥看。
床前一双细布黑鞋，良久，桌上的一只烛焰抖动了下。
吱呀，推开一条缝，正好容得下她侧身进去，少女踮脚，走到床边，撩开纱帐，眉长、鼻直、唇厚，他的脸像一尊融金的佛，他肩，他身，也像佛，她怔怔看着，伸出手，抚摸这眉、这鼻、这唇、这肩、这身，气息从唇边逸出。
突然，手腕一紧，被牢牢抓住，男人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看着她，细雨润流光，他眼中一阵迷茫一阵张狂，手又一紧，往前一带，她索性闭住双眼。而，一瞬间，男人像清醒过来，推得少女一个踉跄，他低声说，出去!
新托的纸洁白如上好的猪油，平整，没一丝皱纹，她小心的托起纸迎向光，肌理井然有序，所有破碎都修复好了，但画的正面，斑点仍在，残瓣孤立当中，她深吸一口气，还有好一番工夫。
沙发上的那人，睡的正熟，眉眼全部松弛下来，显出一点无可奈何的可怜，他确实比她要大一些，自然也多经历了些人间，清醒时尤能好好的藏着，一到夜里……他嘴角弯了一下，梦到了什么？
选了一只最小号的羊毫，调好色，短短端详了一番，便开始落笔。
“你说太多对不起了”，她打断他，路灯一盏盏的延伸，小路像条盘根错节的绸带，卵石泛着亮色，他们走着，相隔一个肩的距离。
树，放出一阵阵压抑的幽香。
“我习惯在夜里工作，走一走，正好当休息”闻言，他沉默了一下，
“我平常不是这样……”欲言又止，
“最近的梦里，我离那个女人越来越近，几乎能抓住她的袖子，但每次和你通完电话，我会睡的很好”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忽然有点恼怒，眉间聚成了川字，
“古画修复师，你在网上查到报道，把我找来，给你修复一张画，不是吗？”她停住，凝视着对方的双眼，这眼中冷冷清清，看不到边界，却无端端能把人吸进去，他想。
“况且，你之前不就查过我了吗？”闻言，他一怔，
“没事”，
他恍惚了一下，不知她这句说的是人没事，还是画没事，眼前只有一个淡淡的笑，笑的无所依傍，却留出一大片白，让他觉得值得回味。
怎么就突然跟这个女人在这散步呢？她不合他一向的口味，只是为他工作的人中的一个，把那副宝贝修好就行，他精密的头脑早就觉得这画跟最近越来越频繁的桃花梦有所关系，快了，他看到那副画渐渐有了起色。她太单薄了，腰细的好像一只手就能围合，怎么比他那些前凸后翘的女朋友，一缕香气幽幽传到他的鼻尖，是她的长发，被风吹的飘起，拂过了他的脸。
他忽然伸出一只手。
天光大亮，她打了个呵欠，面前，居中一柄桃枝，片叶修长，一朵桃花缀在叶间，瓣丰润如滴，纸上只这一支，春色已然扑面，却无端觉得寂然。她细细端详着，
一双手臂从背后将她围合住，旋即，一阵结实的热气贴过来。
“醒了？”
没有回答，他将她扳过身来，一双眼，将她看到瞳孔深处，接着便是个长长的吻，
“早知道这么辛苦，倒不如一开始不交给你”，男人放开她的嘴唇，又贴在她耳边，一点点压着辗转，
“斑点还在”她有点气息不稳，
“够好了”他笑了，不过是张画，况且有点瑕疵倒显得更有古意，重点是，他低头看看怀中的女人，熬了个通宵，皮肤仍然冷白，他抚摸着那羊脂细玉般的脖子，又忍不住贴上去厮磨，怎么会第一次见面会觉得她不过是个小丫头呢？
“说好一个月，还有一天”，
“明天直接让司机送到拍卖行，然后跟我去大溪地，酒店都订好了”
“好”她低下双眼，细细审视那副画，
“喂”腰上的手微微一紧，她一抬头，对着男人一笑，他恍惚了片刻，又低下头，去找那片唇，
“自从在一起，就再没做过梦了”他喃喃的说，“你用的什么香水，好熟悉”，
“只有你才闻得到”
少女瞪着男人，一脸不可思议。
“你若不思慕我，为何要画我？”唇齿紧咬，含恨迸出一句，
“什么？”男人惊讶，
“还不承认”少女从怀中抽出一个纸轴，展开，一支桃花，花旁，一个拈花美人，俨然是少女的模样，只是多了一丝婉静。
“还我！”男人见状，飞身上前想把画夺回来，却被少女闪身一避，
两人屏住气息，在不大的屋子中腾挪，没多久，少女便被擒住双手，画也被夺了去，男人珍而重之的将画展平，确认并没损伤后，收起，这才转身看到少女，
“我明日向你父亲请辞，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你是订了亲的人了”男人淡淡的说，这些年，她已长成，他却不见老，只是眼中有丝哀痛，衬的眼角沧桑更重了一些。
“如果我没定亲呢？”事到如今，她已破釜沉舟，耗尽了最后一点羞涩，双颊却烧的通红。
“你想多了，这画里的也不是你”男人转身，
“她比你好得多”他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不知从哪来的风，吹的烛焰摇晃不息，啪，一滴泪，滴到襟上，少女慢慢退出了门，薄纱窗映出他的背影，她看了最后一眼。
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说是前朝余孽，藏的可够深的”
“嘘，小心也给悄没声儿的……”
今天她归宁，念着某个人，却坐卧不宁，水榭外两个父亲的姬妾经过，一丝声儿漏了进来，
“你们说的谁？”
“没，禀报格格，小人胡说”
“你们当我死的吗？到底说的谁！”
两个美人对看了一眼，吓得抖做一滩蜡。
“先生……”
雨气浓重，展馆中，人群已三三两两的散开，只剩一个女人，静静站在画前，一枝桃花，寂然开着，画上，仍有三三两两的褐色斑点，只是不注意已看不出，“嗡”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着，她没看，少顷，震动停了，女人看着那画，像要融进去般。
一张又一张浸满水的草纸贴在脸上，直到第一百张，据说，他断气的那刻，一阵大风刮过，院子里落了满地桃花，那棵老树的枝头，竟一瓣都不不剩了。
父亲把他挫成了灰，扬的到处都是，这前朝的乱党胆大包天，竟在王府里潜了五年，她也变成了灰，是在桃花树下的棺材里，春来秋去，王府变成了小学、大杂院，后来，又成了景点，最后，成了京城最贵的酒店，她等了几个轮回，眼看着谁都忘了他们，都忘了一个男人为着一个女人的影子，豁出去一条命，都忘了一个女人，为着一个男人撞碎了颅骨，艳得满纸满天，世间的事，大抵都不过如此，再浓烈，到最后，简介也只剩一行字：王天，字静文，号月到老人，生卒年（1690-1721），死因不详。
她总算知道画上那个女人是谁，一个在生她时过世，闺名碧桃的女人，却让两个自己至亲密的男人，一个恨了一辈子，一个念了一辈子。
其实一开始，她只告诉父亲，让师傅留下。
手机还在震动着，在地上，一件牛仔衬衫，一条黑色裤子叠得整整齐齐，过了一会，手机不震了，亮了一下，又暗了，是一条微信：你在哪。
画中，斑点消失的干干净净，桃花旁，淡淡显出一个女人的轮廓，不注意看，谁都看不到。
她终于抹去了她。
王天，字静文，号月到老人，死于1721年，正是康熙末年，再过两年，清朝历史上最严厉的帝皇雍正即将即位，在雍正六十年中，诞生了无数匠工造极的器物，而凝聚创造力和精神高度的文人创作则万马齐喑。
他死的正是时候。
拍卖行展厅，二楼，今日阴雨，书画馆里空无一人，她凝定在一幅画前，灯光幽微，从顶层天花板夹缝中泄露一两丝，面前落地长橱中，两盏地灯一直未熄，他处，尽皆笼罩在一片暗色里，五十多幅各式山水画作，静静躺于橱窗，晚明到清中期的幽魂。
20乘以40尺幅，立轴水墨纸本，背景点染三两杂叶，画面居中位置，一只桃花，枝盈弱，瓣微张，瓣尖一点晕，瓣身无骨，一笔淡到虚无的朱色。
花瓣微微一动，脸颊一痒，是一丝头发颤了下，哪里来的风？
橱窗中映出一个女人的身影，牛仔衬衫，黑色裤子，长发垂腰，腰肢不盈一握。
同样是雨天，春夜虽潮湿却不阴寒，城市中心鲜少人迹，她在大堂按通手机，响了两下后就被接起，“你稍等，我来接你“，电梯门打开，一张冷峻的脸，黑框眼镜，深蓝色衬衫，在肩膀处平展，在胸口微微隆起，像根须在地底蠕动，大地表面几欲胀开，他按下关门键，与她并排站在一起，正好相距一肩，正好高出一个头，微微侧脸，他嘴角一动，一个几不可闻的笑：抱歉，只有现在有时间。她忽然脸上一热：没事，反正也不远。
数字迅速从1弹动到36，电梯停了，打开，落地长窗外一片灯火，东风夜放花千树，蓦地一阵晕，高跟鞋在地毯上绊了一下，幸好他在前方带路，未看见。他娴熟的绕过吧台，走向影壁背后的座位，落座，长裤微微缩起，刚好露出一寸脚踝，黑袜黑鞋，毫无褶皱，毫无一丝岁月的疲懒。
一只手近前来，手掌宽阔，正好能将她的手毫无遗漏的包进去，一瓶巴黎水放下，他顺手给她拧开。
“那么，说说你自己吧“，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看不出任何起伏。
“大学念的国画，毕业后去了深圳，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去年刚来的”，她不渴，却想喝水，
“可是我看你的作品跟国画没什么关系”雨丝风片，挡不住灯火如龙入眼，
“对，毕业之后就再没画过了，工作也不需要，现在手都生了“
“那我怎么相信你？”
“不画，不代表不做，
“从小跟家人学修复，功夫在，我经手的没返工过“她往椅背上一靠，淡淡的，他黑了，灯光流转在皮肤上，衬得像尊鎏金的佛像，一点俯瞰众生的倦懒，他将眉目隐在镜片后，不动神色，把她从里到外解剖着。
“既然你选我，那就信我。“她迎着那视线，加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五分诚恳。
“好，你需要几天？”他问，潜藏着一丝焦灼，
“一个月“她笑了，像安抚，
“比我想象的短，谢谢”他并没有松了口气，只是眉间的川字略略平复，隆起的双肩有种细不可闻的颤动，她忽然很想把手掌放到那肩上，如果根须在地底生长，另一种面相会不会破土而出？
酒店门口依然寂寂无人，雨丝停了，他送她到大堂，让门童叫了出租车，看她上了车才转身，没有握手，一如起初，有礼的距离。
她拧亮灯，拉到近前，擦干手上的雨珠，从塑胶筒中取出那副卷轴，戴上真丝手套，才，展开。
几十个原本朱红的印鉴已褪成赭色，蝇头小楷密密的排在周围，数不清有多少个字迹已脱落，只辨得出一股气韵，如烟似雾，笼在一片碎纹支离上，她极其小心，连呼吸都放缓了，柔滑如真丝，依然听得到手下传来窸窸窣窣的碎裂声，干涸百年的纸纤维在呼吸，一时涌入大量的新鲜空气，撑饱了。
一点淡淡的赭色在画面正中露了出来，边缘早已模糊，再差一点就要彻底融到无处不在的碎纹中，只剩两片残瓣，在灯光下微微浮动。
褐色斑点弥漫了整个画面，深深浅浅，无处不在。
幸好并无破损，她长出一口气，
拿起一只蘸饱清水的小号羊毫笔，落在纸上，发丝早已拢成髻，仍有一缕飘落，随呼吸缓慢起伏。
“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边塞苦寒，岑夫子惦念温香软玉，以人比花，格调至俗”
“那千叶桃花胜百花，孤荣春软驻年华呢？”
“年年自开自荣，关人何事，偏将一点微末感情寄在其中，还自称托物言志，俗物”
女孩有点不服气，嘟起嘴，倒像一瓣桃花从天而降，落成一点红。
“桃花春水生，白石今出没，青莲乃古今第一明白客”，一只手近前来，似要擎住这点朱红，男人指尖在粉白的脸颊近旁悬了悬，却顺势往下，将铺在案上的熟宣正了正，羊毫轻点，洇开一丝水墨如雾。
门缝中透入微光，她用黑布帘将画遮好，步出修复室， “唰”地窗帘拉开，淡淡的天光映入，微雨，一辆黑色SUV停在楼下，少顷，她听到一阵敲门声。
脸有倦意，像放久了的书卷，染上颓黄，她仍愿一读再读。
“想看进展？”，她微笑，却抱着双臂，一股逐客之意。
“损伤严重，但并非无药可救，这才第五天，你太心急了”，
“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我道歉，只看一眼”，他松了衬衫领口，手指修长。
她摇摇头
“褐色斑点能全部去掉吗？”他问，
“我尽力”，
“你不好奇？”
“我只负责让它活过来“，
他笑了，眉间骤然松弛下来，
”我也不确定，拿到就是这样了，据说民国时在几任军阀手中辗转过，再之前是孙殿英从哪座不知名的清朝贵胄墓葬挖出，这些年，一直流落民间，直到半年前，我在北京的一家古董店得到，店主遍寻修复名师，都说已不能，我见丢弃可惜，就接了下来。“
“说不清的眼缘，像熟识已久”，茶的雾气遮住双眼，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想想看看它本来的样子”，他放下粉青茶杯，欲言又止，颊边的肌肉一住一息，她指尖一动，心思凝定在半空，等待。
“一直放在保险柜里，直到最近，我开始失眠”，他啜了一口茶水，深深吸了口气。
“每到半梦半醒时，我都能闻到一缕香气，不，不是香水，我也从不用香薰。像是某种花，先是淡淡的，然后越来越浓，浓到，像一个面具盖到脸上，我呼吸不过来，就醒了。“他看向窗外，春雨，随风潜入，润物无声。
“连续一个月，日日如此”，一声叹息。
为什么呢？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打扰了”他起身，眉间又平整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不待她拉门，已转身，
“下周可以再来吗？“他突然停住，声音里藏着一丝软。
她笑了。
拧亮灯，揭开底部的命纸，画芯裸露出来，不出所料，褐色斑点也渗到这里，加上多年的土气，连绵成一片看不出本质的污脏，用镊子一点点夹起纤维，剥落，清洁，再托上新纸。
窗下有榻，榻上有人，竹色熟罗袖子微微挡在脸上，随呼吸一起一伏，一只羊毫，女孩用它轻轻挑起盖在那脸庞上的袖子，怔怔看出了神，良久，笔尖悬在那脸庞上方一寸的距离，顺着轮廓，走起笔来，山高石静，水落石出，笔尖近了点，又近了点，她的头也低了些，又低了些。
“咳”，一惊，忙忙回到案前，悬笔于纸上，做全神贯注状。
良久，榻上没有声响，她回头一看，松了口气。
笔锋悬停，饱蘸丹朱，
“啪”，一点轻响。
春日迟迟。
“在下擅画，工花卉”
相遇也在春日，草长莺飞，父亲让她福了一福，抬头时，看到一张英气的脸，眼角却沧桑，
“心中有沟壑，一枝一叶均能入画”，明明不是老夫子，偏一口夫子腔，女孩暗笑，招来狠狠一瞪，
“生来性灵，但不苦工，难成大器”
“有长进，只是秀气有余，神气不足”
“师傅，什么时候教我花卉？”
“等你眼中无形，能看到花的神时”
男人凭树而立，风起时，漫天桃花作雨，洒在案上，纸上，墨上，身上，悠悠三个寒暑，一片小楼，独成天地。
“花就是花，天地造物，没有三六九等，那些酸腐文人说什么牡丹富贵，桃花浮艳，纯属扯淡”，男人指尖一动，从女孩的头发上拈起一片花瓣，神情却像悠悠去了远方。
她伸了个懒腰，从画上抬起眼睛，肩颈酸胀的厉害，一时有些晕，她听到手机在衣袋里振动。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喂”，便没了声音，
她看看表，凌晨3点。
呼吸从电话那头传来，略略有点急促，秒针一格一格的走动着，她不做声，直到那鼻息归于平缓。
“你没睡？”他问，局促着，
“还没”，她答，
“我做了个梦，一片桃花，一栋白色竹楼，一个穿着古装的女人，她背对着我，起风了，桃花落的漫天都是，那女人的头上、身上，全是花瓣，我向前走，想看看她的脸，快抓到她的衣袖了，空气中全是香气，越来越重，喘不过气，我就醒了”
“听起来是个美梦”她淡淡的，
“我枕头边有一片桃花……”那边又久久陷入沉默，
“大概是出门没注意带回来的”，她把声音压低，像一片春雨，
“也许吧，是我唐突了，你早点休息”，他的声音生硬起来，
“喂，要不要聊聊天？”那边停顿了片刻。
“嗯”
春天雨夜，漫长到没有尽头，也不觉得凄苦，窗户没关严实，一阵风，桌上的花瓣落下三两片。
“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男人低低吟道，
笔端一抖，落下一点偏锋，
一只大手，稳稳把住她的笔端，添了几笔，便成了一瓣。
“桃花难画，因众人都觉它顶浮、顶艳，要画的它静，要你看的透，看的穿”，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少女面上一红。
又一年暮春，夜长似烂熟的水果，脚步轻盈，更鼓已敲三下，少女俯身如猫，从门缝中窥看。
床前一双细布黑鞋，良久，桌上的一只烛焰抖动了下。
吱呀，推开一条缝，正好容得下她侧身进去，少女踮脚，走到床边，撩开纱帐，眉长、鼻直、唇厚，他的脸像一尊融金的佛，他肩，他身，也像佛，她怔怔看着，伸出手，抚摸这眉、这鼻、这唇、这肩、这身，气息从唇边逸出。
突然，手腕一紧，被牢牢抓住，男人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看着她，细雨润流光，他眼中一阵迷茫一阵张狂，手又一紧，往前一带，她索性闭住双眼。而，一瞬间，男人像清醒过来，推得少女一个踉跄，他低声说，出去!
新托的纸洁白如上好的猪油，平整，没一丝皱纹，她小心的托起纸迎向光，肌理井然有序，所有破碎都修复好了，但画的正面，斑点仍在，残瓣孤立当中，她深吸一口气，还有好一番工夫。
沙发上的那人，睡的正熟，眉眼全部松弛下来，显出一点无可奈何的可怜，他确实比她要大一些，自然也多经历了些人间，清醒时尤能好好的藏着，一到夜里……他嘴角弯了一下，梦到了什么？
选了一只最小号的羊毫，调好色，短短端详了一番，便开始落笔。
“你说太多对不起了”，她打断他，路灯一盏盏的延伸，小路像条盘根错节的绸带，卵石泛着亮色，他们走着，相隔一个肩的距离。
树，放出一阵阵压抑的幽香。
“我习惯在夜里工作，走一走，正好当休息”闻言，他沉默了一下，
“我平常不是这样……”欲言又止，
“最近的梦里，我离那个女人越来越近，几乎能抓住她的袖子，但每次和你通完电话，我会睡的很好”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忽然有点恼怒，眉间聚成了川字，
“古画修复师，你在网上查到报道，把我找来，给你修复一张画，不是吗？”她停住，凝视着对方的双眼，这眼中冷冷清清，看不到边界，却无端端能把人吸进去，他想。
“况且，你之前不就查过我了吗？”闻言，他一怔，
“没事”，
他恍惚了一下，不知她这句说的是人没事，还是画没事，眼前只有一个淡淡的笑，笑的无所依傍，却留出一大片白，让他觉得值得回味。
怎么就突然跟这个女人在这散步呢？她不合他一向的口味，只是为他工作的人中的一个，把那副宝贝修好就行，他精密的头脑早就觉得这画跟最近越来越频繁的桃花梦有所关系，快了，他看到那副画渐渐有了起色。她太单薄了，腰细的好像一只手就能围合，怎么比他那些前凸后翘的女朋友，一缕香气幽幽传到他的鼻尖，是她的长发，被风吹的飘起，拂过了他的脸。
他忽然伸出一只手。
天光大亮，她打了个呵欠，面前，居中一柄桃枝，片叶修长，一朵桃花缀在叶间，瓣丰润如滴，纸上只这一支，春色已然扑面，却无端觉得寂然。她细细端详着，
一双手臂从背后将她围合住，旋即，一阵结实的热气贴过来。
“醒了？”
没有回答，他将她扳过身来，一双眼，将她看到瞳孔深处，接着便是个长长的吻，
“早知道这么辛苦，倒不如一开始不交给你”，男人放开她的嘴唇，又贴在她耳边，一点点压着辗转，
“斑点还在”她有点气息不稳，
“够好了”他笑了，不过是张画，况且有点瑕疵倒显得更有古意，重点是，他低头看看怀中的女人，熬了个通宵，皮肤仍然冷白，他抚摸着那羊脂细玉般的脖子，又忍不住贴上去厮磨，怎么会第一次见面会觉得她不过是个小丫头呢？
“说好一个月，还有一天”，
“明天直接让司机送到拍卖行，然后跟我去大溪地，酒店都订好了”
“好”她低下双眼，细细审视那副画，
“喂”腰上的手微微一紧，她一抬头，对着男人一笑，他恍惚了片刻，又低下头，去找那片唇，
“自从在一起，就再没做过梦了”他喃喃的说，“你用的什么香水，好熟悉”，
“只有你才闻得到”
少女瞪着男人，一脸不可思议。
“你若不思慕我，为何要画我？”唇齿紧咬，含恨迸出一句，
“什么？”男人惊讶，
“还不承认”少女从怀中抽出一个纸轴，展开，一支桃花，花旁，一个拈花美人，俨然是少女的模样，只是多了一丝婉静。
“还我！”男人见状，飞身上前想把画夺回来，却被少女闪身一避，
两人屏住气息，在不大的屋子中腾挪，没多久，少女便被擒住双手，画也被夺了去，男人珍而重之的将画展平，确认并没损伤后，收起，这才转身看到少女，
“我明日向你父亲请辞，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你是订了亲的人了”男人淡淡的说，这些年，她已长成，他却不见老，只是眼中有丝哀痛，衬的眼角沧桑更重了一些。
“如果我没定亲呢？”事到如今，她已破釜沉舟，耗尽了最后一点羞涩，双颊却烧的通红。
“你想多了，这画里的也不是你”男人转身，
“她比你好得多”他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不知从哪来的风，吹的烛焰摇晃不息，啪，一滴泪，滴到襟上，少女慢慢退出了门，薄纱窗映出他的背影，她看了最后一眼。
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说是前朝余孽，藏的可够深的”
“嘘，小心也给悄没声儿的……”
今天她归宁，念着某个人，却坐卧不宁，水榭外两个父亲的姬妾经过，一丝声儿漏了进来，
“你们说的谁？”
“没，禀报格格，小人胡说”
“你们当我死的吗？到底说的谁！”
两个美人对看了一眼，吓得抖做一滩蜡。
“先生……”
雨气浓重，展馆中，人群已三三两两的散开，只剩一个女人，静静站在画前，一枝桃花，寂然开着，画上，仍有三三两两的褐色斑点，只是不注意已看不出，“嗡”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着，她没看，少顷，震动停了，女人看着那画，像要融进去般。
一张又一张浸满水的草纸贴在脸上，直到第一百张，据说，他断气的那刻，一阵大风刮过，院子里落了满地桃花，那棵老树的枝头，竟一瓣都不不剩了。
父亲把他挫成了灰，扬的到处都是，这前朝的乱党胆大包天，竟在王府里潜了五年，她也变成了灰，是在桃花树下的棺材里，春来秋去，王府变成了小学、大杂院，后来，又成了景点，最后，成了京城最贵的酒店，她等了几个轮回，眼看着谁都忘了他们，都忘了一个男人为着一个女人的影子，豁出去一条命，都忘了一个女人，为着一个男人撞碎了颅骨，艳得满纸满天，世间的事，大抵都不过如此，再浓烈，到最后，简介也只剩一行字：王天，字静文，号月到老人，生卒年（1690-1721），死因不详。
她总算知道画上那个女人是谁，一个在生她时过世，闺名碧桃的女人，却让两个自己至亲密的男人，一个恨了一辈子，一个念了一辈子。
其实一开始，她只告诉父亲，让师傅留下。
手机还在震动着，在地上，一件牛仔衬衫，一条黑色裤子叠得整整齐齐，过了一会，手机不震了，亮了一下，又暗了，是一条微信：你在哪。
画中，斑点消失的干干净净，桃花旁，淡淡显出一个女人的轮廓，不注意看，谁都看不到。
她终于抹去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