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子的故事

1 晚自习 铃铃铃，甘岭学校的下课铃声一响，在田野里的乡民就知道五点钟到了。 学校不大，除了操场和两层的教职工宿舍，就只有一栋四层的教学楼，每层五间教室，学生上课和老师办公都在一栋楼里。四楼的楼梯口总是是一道铁门锁起来的，学生很少有机会进去，有几间很严肃的计算机教室，只有上英语听力课和计算机课的时候才让进。最西边还有一间图书室，可不知道为什么，它的门总是紧锁着的，只能从门缝里看到地上堆着许多书。 学校人也少，小学五个年级加上初中三个年级，每个年级都只有一个班，每个班三四十人，都是乡里各个村庄的孩子。 在三楼最东边的教室，有一对兄妹上一个班里上课，哥哥叫阿桥，妹妹叫玉子，两个人每天一起上学放学。 阿桥学习好，玉子学习差，班主任安排他们前后排坐着，连成一条斜对角线。 夏天开始了，初二的下学期也就结束了。 下午放了学，学生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结伴回家吃饭，有骑车的，有走路的，玉子和阿桥就每天走路。 自从小学二年级转学到这里，他们早就听得懂甘岭话了，但是从来不说，一口普通话很容易就让人猜到他们不是本地人。 出了教室，再走过两间别年级的教室，就会看到一间小卖部，是以前数学老师的父亲开的，大家背地里叫他赵老头儿。这时候，有零钱的学生就去小卖部买几毛钱的辣条或者酸梅粉在回家路上吃，玉子和阿桥很少去，因为爸妈很少给他们零花钱。

回家吃完夜饭来学校上晚自习的时候，玉子想起前年《神雕侠侣》热播的时候，每天晚自习课余时，很多学生都会挤进小卖部把赵老头儿的电视机围得严严实实，后面来的就只能搬个小凳子把脑袋伸出来，但基本上都是男生挤在一起看，女生都不好意思插进去。有时候玉子也进去看几眼，听见“啊啊啊啊 ……拥起落落余晖任你采摘，啊啊啊啊……留住刹那永远为你开”的主题曲时，也会轻轻地跟着唱起来。等回到了教室，就总惦记着小龙女走了怎么样了，杨过找不到小龙女了怎么办，作业也写不进去了。 玉子听说，在镇中心的高远中学，初中生是不必上晚自习的，心里总是很羡慕，想要是能转学到高远中学就好了，可这毕竟是不能实现的，因为比起甘岭学校，高远中学实在是太远了些，一远就要住校，这可就麻烦多了。 只有星期五晚上，甘岭学校的初中生是不必晚自习的，玉子就和哥哥可以踢着小石子不紧不慢地走，挨半小时才到家。 2 值日

和很多学校一样，甘岭学校的学生也是要值日的。 轮到玉子值日那天，同桌阿辉一下课就会用很快的速度把凳子打起来放在桌子上，玉子常常才打起一排凳子，阿辉就把剩下的全打起来了。见玉子要扫地，就笑笑地从她手上一把抢过扫帚，然后卖力地扫起来。扫帚落在洒过水的地面上，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看得见细细的灰一上一下扬着。 阿桥就去帮妹妹提一桶水，拿拖把将扫干净的地方拖一遍。玉子见哥哥和阿辉把事情都做了，就只好去用抹布擦黑板。 玉子擦着黑板，想起去年跟自己同桌的还不是阿辉，是阿云。钟老师安排同桌，都是男生和女生坐一起的，有时候是安排成绩好的和成绩好的一桌，有时候安排成绩好的和成绩差的一桌，每学期似乎都要换一个风格。 以前轮到阿云和玉子值日时，阿云总是胡乱挥了几下扫帚就笑嘻嘻地跑开，把剩下的活赖给玉子，玉子也只是笑笑看着他不说话，她知道阿云不爱“劳动”。 她可以想得到，阿云会马上跑到门口的自行车棚里蹬上那辆黑色的自行车，然后快快地赶上刚刚走的同村同伴们。 大约是见玉子从来不告状，阿云才会赖掉值日。 玉子一点也不介意。 可是后来过了一学期，老师把阿云调走了，让阿辉同玉子坐。 阿云坐在玉子右手边，和她只隔了一个走道。 3 野蔷薇

阿辉回家，前面一半路和玉子家是相同的，直到经过一棵大樟树。大樟树下面，几只老牛被绑在树下悠闲地吃草，周围是一圈被牛踩出来的泥潭，下雨天看起来脏脏的。 到了这里，再一个往东，两个向西走，各自回家吃饭。 而到了周五的时候，因为没有晚自习，阿桥就会邀阿辉上他家吃饭。 阿辉同他们一起走回家的时候，路上总会热闹一些。 阿桥走中间的时候，阿辉一双眼睛总是跳过阿桥望向玉子。 阿辉会学很多鸟的叫声，啾啾啾，唧唧唧，一路走一路学。 “那是画眉。” “这是杜鹃。” “这是麻雀。” 四五月天，白白粉粉的野蔷薇开满了路边，玉子总要随手采几朵玩，或者干脆放在嘴里嚼一嚼，只尝到一点点酸酸的味道也就满足了。 阿辉喜欢摘了花，插在细竹子的孔里面，粉的青的的很好看。插好了一束，送给玉子。玉子一笑，脸腾地红了。 凑近长满野草的稻田，很容易就发现一种野果，甘岭话叫“泡哩”，玉子看见了就一定不放过，把红了的都满满采下来塞进嘴里吃，吃不完的就放在裙子的口袋里，再没有口袋的话，就只叫哥哥用他的大手掌捧住，她就边走边很享受地从哥哥手里一颗颗拿来吃，吃完，嘴巴上都染上了红的颜色和野果子的香气。 有时候，玉子也在野地里拔茅草根，把细细的白茅连根拔起，就会带出一大串的根。折几根厚的长的下来，把泥巴甩甩干净，在田边的清浅的水里洗洗，就是白白的一条。咬下去，和甘蔗一样甜，只是它们都太细了，水分太少，嚼在嘴里渣太多，吃了一把也不过瘾。 再热一些的天气，从小路上走，裙子或裤管上就会沾上许多小弓箭，那是专爱咬人衣服的鬼针草。它们开黄色花，花谢了就变成褐色的聚在一起，有人经过的的时候就把针扎过去，神不知鬼不觉的。 苍耳也爱捣乱，它们像一个个绿色的小纺锤，浑身长满了刺，威力比鬼针草要大，粘在衣服上即使小心地取下来，也很可能就挂了丝。如果不小心粘到了头发，就真的大难临头了，它们能把头发卷成一团乱麻，扯不下来就只能那把剪刀把头发剪断了。 摘一串像小葡萄一样的商陆，用手指挤出紫红的汁液，在本子上涂涂画画也可以玩很久。 这条路上的夏天总是有很多可以玩的，走着玩着就到了家。 4 晚饭

回到家，见二姐在厨房外的井边洗菜，玉子知道肯定又是青菜、长豆角或者萝卜，再不会有有别的什么花样了。一整个夏天，甚至每年的夏天都是这样吃过来的。 玉子和两个姐姐都长得很像，像妈妈，看到了妈妈就等于看到了三个女儿的样子，或者说看到了三个女儿中的任何一个，就等于知道了妈妈的样子。连家里唯一的男孩子阿桥，也可以说是十分像的。 玉子的二姐只读完了初中，原先也在外面服装厂上过班的，可有一次出事故，她的脚受了点伤，走路不大稳了，所以回了家，帮着打理一下田间地头事儿，给玉子和阿桥做饭。 二姐忙时，阿桥放下书包帮二姐烧火，玉子帮不上忙，就跑到屋子东边不远的茶子山玩。说是山，其实很矮，就是小土坡，上面栽着不高的山茶树。春天山茶树开花，花谢了会结出圆形的果，去了壳可以看到里面包着三四粒籽，看着就像小板栗一样，每年玉子的爸爸都把它们采下来拿去榨油。另外也种几亩油菜花生，都是可以榨油的。 树下会有野生的杜鹃、栀子、龙葵、狗尾巴草，还有许许多多不知道名字的野草。玉子爱摘那些花花草草，今天编一花环，明天做一个花篮，实在不行就摘几片叶子放在嘴里吹。 看着金灿灿的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天地开始暗下来，玉子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屋顶升起一道白烟，在半暗半明的暮色里显出很飘逸的样子。等到二姐一声尖尖的“玉子”传过来时，就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吃饭的时候总是要看电视的，广告、动画片、新闻联播，不管好看不好看总是要看的。端着碗站着，或者坐在嘎吱嘎吱的竹椅上，蚊子在脚边嗡嗡乱咬，一边跺脚一边盯着黑白电视，吃完了就走到厨房里添。 玉子记得以前念小学时，夜晚比现在要丰富得多，因为作业少，也不必上晚自习。那时候迷古装剧，放《唐朝女皇武则天》，就照着电视画武媚娘，放《白眉大侠》，就画陆小英陆小倩姐妹，放《唐太宗李世民》，就画杨吉儿跟长孙皇后。弯弯曲曲盘起来的的发髻，弯弯的眉毛小小的嘴巴，画满花纹的衣裙，还有从肩膀上蜿蜒下来的长飘带，真是像仙女一样。心里也喜欢里面白衣飘飘的公子少侠，觉得怪好看的，可是玉子没画过，甚至没有想过，大约是还不去想。 后来上了初中，压力就大了。爸妈在家的时候，吃过饭，玉子和阿桥就要先进里屋写作业，一边写着一边听得到外面电视里的声音，模模糊糊的，是他们调低了声音。写完了，玉子和阿桥忍不住要出来再看几眼电视。挨到九点多去刷牙洗脸，十点钟再上床睡觉。二姐在家的时候就不管，她玉子和阿桥就边看电视边写作业，电视播完了，摊开的作业还没有写完，就匆匆忙忙低下头写完，再匆匆忙忙洗脸刷牙去。 第二天一早，二姐起来做蛋炒饭，玉子和阿桥吃完就去上学。以前妈妈在家时，早饭都是妈妈做的，蛋炒饭和鸡蛋炒年糕，青菜下面条换着吃，样样味道很好，可惜自从妈妈去了厂里以后就很少有机会吃到了。 5 桔子园

初二结束的那个暑假，天气很热，还是要补课的，不过不必上晚自习。 路上会经过一片不大不小的桔子园，大概有密密麻麻好几百棵桔子树。玉子记得，小学二年级刚搬来村里的时候，这里还没有这么多桔子树，等到五年级快读完的时候，就看到有人拿着锄头挖土种树，隔了两年就有很大的桔子了。 玉子和阿桥都爱吃桔子，可因为桔子园不是自己家种的，所以也很讨厌。 冬天的时候还好，桔子树反正是光秃秃的，春天也不要紧，开出香香的桔子花也是很好闻，蜜蜂围着白色的花朵嗡嗡叫显然很蓬勃，叫人欢喜，可是最讨厌的是桔子要成熟的时节了。 玉子穿上短袖的连衣裙时，开过花的枝头就会结出了绿绿的小桔子，从鹌鹑蛋那么大长到鸡蛋那么大，再长大差不多包子那么大，已经是很热很热，连凉鞋都不想穿。 见到绿油油的桔子开始一点点变黄，每天上学放学都要和哥哥说“桔子黄了一点呢”“桔子黄了一半呢”，等到说“桔子可以吃了呢”的时候，最叫人嘴馋得难受。果园主人还在园子里养了只大狗，一有人过来就远远地边跳边吠，用很警惕的眼神凶狠地盯着他们，就算是他们脸上是一副对桔子毫不感兴趣的样子，狗还是要远远地冲他们叫。 玉子瞧着被木栅栏围起来的桔子树，上面还挂着一个用油漆写了字的木板“偷一个罚十块”。 玉子瞥一眼心说谁稀罕呢，自家家门前就有三棵桔子树，走五分钟就可以摘下来吃了。那是刚搬来时爸爸种下的，已经长得很大了。 可因为家里只有三棵，自然的，有桔子吃的日子总是少数。玉子和阿桥天天在家不必说，二姐不馋，可嫁到邻村的大姐常常回娘家，来了一眨眼就可以吃好几斤，走的时候妈妈就摘会一袋让她带走。桔子还没有个个熟透，三棵桔子树就已经摘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硬邦邦的绿的还能留到最后。 看着桔子园里的桔子小的变大，青的变黄，好像永远摘不完一样，挂在树上鲜黄饱满的样子诱惑得人要命。 放学走过桔子园，玉子拉着哥哥的袖子说：“好几天没有听到那只大狗叫了呢，是不是蒋大娘牵走了。” 哥哥说：“还真是，好像这几天都没有听到。” 玉子说：“好几天没吃桔子了。” 哥哥：“是啊，好几天了。” 玉子：“看着这么多桔子，我口渴了。” 哥哥：“我也口渴。” 玉子吞了吞口水，阿桥也跟着吞了吞口水。 一踮脚，一伸手，伸出栅栏外的果枝就摇了两下，两个桔子就分别到了玉子和哥哥手里，然后快快地被塞进书包。 加快脚步转个弯，两人远远地走过了果园。 上了另一条小路，看四周也没人，玉子就哥哥就大胆地把桔子剥开放进嘴里。 两瓣三瓣一口，酸甜甜下去，四五口就吃完了。 吃完了，把桔子皮随手往路边的草丛一丢，就远远看到了自家房子，屋顶的烟囱还没有开始冒烟。 早上上学照例要经过桔子园的，也没有听到狗叫声，四下静静的，小路上也没有人。 啪，啪，一人又摘了一个，快快地往书包里一塞。 夏天清早的太阳已经亮得很了，路边草丛身披着露珠一闪一闪的，照在眼睛里感觉一丝清凉凉，但一天的暑热也很快就要来临。 远远地走过了桔子园，又像昨天那样慢慢吃掉。 6 早读 早读背课文，是初一就学过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宵里去了……”玉子一直很喜欢，经常拿起来读。一边读着一边想着放学路上的蔷薇花、金樱子、野杜鹃，真希望整天都可以穿着裙子在里面走来走去。 读累了，有时就悄悄侧过脸，就会看到阿云。他也嘴巴不停动着在读，很激昂的样子。 阿辉呢，总也要找她说几句话，要么就拿她的橡皮，或者递给她一张纸条，问一些很无聊的话，比如今天吃了什么，玉子就小心心地写上“蛋炒饭”三个字塞回给他，然后继续读书。 正读得用心呢，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两下，吓一大跳，抬起头来看，只见班主任钟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边，目光凶凶地穿过眼镜，好凶。 侧过头，玉子看见坐在后排的哥哥已经站了起来。 玉子站起来，跟在老师和哥哥后面走了出去，低着头用余光就能感觉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齐刷刷像箭一样射了过来。 果然，刚才蒋大娘来学校告过状了，玉子和阿桥早上偷摘桔子的动作，都被她一一看在眼里了 钟老师眼镜下一双略突出的眼睛就像金鱼眼，嘴也是稍稍有些外翘的，她恼怒的眼神扫过玉子和阿桥，吓得兄妹俩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钟老师说蒋大娘已经看见过好几次了，本来看你们小，又是同村人，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今天早上又逮到了，心里实在气不过，所以你们前脚走她后脚就跟上来告状了。她现在已经去你家，跟你家里人说去了，每个人罚十块钱，看你们还敢不敢不干不净拿人家东西。 玉子和阿桥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以往，班主任是很少来找他们谈话的，因为他们都是班里很乖的学生，阿桥上课永远抬着头竖起耳朵认认真真听，低着头仔仔细细写笔记，成绩在前十名，不算名列前茅，但是已经不错。玉子呢，上课也是乖乖的，一点不比哥哥马虎，可成绩就远远赶不上哥哥了，班上五十几个人，她总是考三四十名，老师们既不会责备她但也很少表扬她。 老师训完话，下课铃就铃铃铃响了起来，敲钟的老头总是很准时。今天为什么就不能不下课呢，玉子怏怏不快地低着头回到座位上，弯着腰撑起半边脑袋，睁着眼睛看着书。 周围静静的，又很闹，到处有人在走动说话的声音。阿辉戳戳玉子的胳膊，叫了一声：“玉子。”她听到了，可一点不想抬起头。然后就就听见板凳挪动的声音，知道是阿辉起身了。 过了几分钟，旁边的凳子又有了响动，阿辉回来了，拍拍她：“请你吃棒棒糖。” 玉子还是没有心情。 “草莓味的。” 玉子听不见。 上午十点钟的课间操，玉子一点也不想去。要不是班主任在一边盯着，她真想赖着不走。阿珍和几个好朋友都像过去一样过来喊她一起去做操。 7 班会 这件事一直没有被提起，直到过了几天的周五，下午最后一堂课是班会课，玉子和阿桥被点名批评了。猜了几天的大家同学终于知道玉子和阿桥早上为什么被叫出去了。 每周的班会课都像批判会，老师在上面板着脸训话，学生在下面乖乖听着，连最调皮的学生也不敢讲话。 钟老师用“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的俗语警告大家，用很严厉的语气，被点名批评的玉子和阿桥就像是偷了金子而不是桔子一样，把头低下来。教室里安静得要命，没有人特意盯着玉子和阿桥，反倒有几个不相干的同学也摸起了头，面有愧色的样子，大概不是想去过去路过别人的鸡窝时也偷偷摸过几个，谁家的柿子树年年都要去偷，隔壁家的枣子也偷偷尝过。 语气严厉地整顿完班风班纪，教室里的空气好像也一下子被肃清了。钟老师一发话开始换位置，教室里马上响动起来，说话的搬桌子的，个个迫不及待。乒乒乓乓搬了一阵子，把刚才的严肃气氛全都打散得没踪没影了。 班里的座位，一个学期要大洗牌一次，小组的排列顺序也是每一个月都要挪动一次的。四个组，每组七排或者八排，男女生混合当同桌，每个组每隔一个月都按顺时针挪一组，这样每个人就不会坐在同一个位置上太久，而且人人每个月都有一次靠墙坐的机会。 这一次，玉子换到了门口靠墙的位置。原本与她只隔了一个走道的阿云，现在已经换到了教室另一面靠墙的位置。玉子实在有点庆幸，因为这件丢人的事实在让她不敢看他，离得远一些也好。 下了课，玉子和阿桥快快地走。 回家路上，太阳快落山，染得天空红红的很好看。玉子没有心思再去看路边的花花草草了，快要到桔子林了，就快快地走过去，也不敢去看蒋大娘有没有在哪里盯着。 因为是周五，吃过晚饭，爸妈也从工厂里回家了，二姐把事情告诉了妈妈。妈妈听了，很生气地说，我们是外乡人，来这里讨生活本来就不容易，穷一点没关系，名声坏了比什么都坏，以后谁家丢了鸡没了鸭甚至跑了牛，都要赖到这里来。我跟你们爸都安安分分过了这么些年，哪知道你们这么不争气！ 妈妈骂人的声音也是温柔的，不像班主任那样吓人，玉子并不是那么害怕，她就觉得惭愧，二姐帮她和哥哥交的二十块钱，都够买四十斤桔子了呢！真不值。 吃完饭，玉子和阿桥走在小路上散步。 夏天的夜晚，蚊子自然是很多的，可星星那么好看，风吹来清凉透了，比呆在闷热又昏暗的屋子里要舒服。抬起头，见星星从树缝间钻出来，离头顶很近的样子，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又好像一辈子也够不着。 玉子想起小时候坐在爸爸的肩膀上玩骑马，也会伸出手要星星摘月亮，可是好些年过去了，爸爸去了城里打工，她也快初中毕业了，星星还是从前的样子。青蛙呱呱地叫，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发出细而响的声音。也不敢走太远，边走边跳跳着拍拍腿上的蚊子，远远看见矮矮的屋子孤零零立着，窗户透着暗黄的灯光。 晚上妈妈生气不说话，一回来，阿桥不敢看电视，走进里屋看书写作业。 玉子也跟着踱过去，打开书包，拿出书，看到一根棒棒糖躺在文具盒里，也不知阿辉什么时候放进来的。还没剥开，就闻到了一股香香的草莓味。剥开，含在嘴里甜丝丝的。摊开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8 退学

十月的一天，玉子收到了一封信，是美玲寄来的。 美玲是玉子很要好的一个朋友，初二读完的那个暑假，她就到叔叔在广东开的零食厂做事了，已经做了三个月。 美玲走后，玉子就给她写信，问她在那里过得怎么样。她在信上说工厂的工作很简单，还有钱拿，也没有人逼她考试了，那里的早点还很好吃，让她有时间来玩。 玉子把信收起来，总会想象广东是什么样子，美玲的工厂是什么样子，那里的工人是不是都和美玲一样小。想着想着，一节课就过去了，太阳落山了，就该和哥哥一起回家了。 秋天的季节，夏天青青的禾苗都变成了金黄颜色的稻穗，在田里重重低下头，像一群犯了错罚站的小孩。有牛或者小孩不下心踩到倒了稻谷，田地的主人可就要双手叉腰骂骂咧咧了。 每到这个时节，学校照例要放三天农忙假，为的是让学生回去帮家里割了三天稻子。一般人家少的有三五亩田，多的有十几亩，都不稀奇。家里孩子多的，这时候就有优势了。玉子家不靠水稻卖钱，只种了几亩早稻，晚稻并没有，主要收花生跟棉花，比起割稻子是要轻松许多。 农忙假结束的时候，玉子发现坐在她这组第二排的丹珍也没来学校了，爸妈说反正考不上高中，不如早点回家种田。 见到两个好朋友相继都退学了，玉子有点慌了。 她不想念书了，因为她虽然成绩比美玲好，可丹珍的成绩甚至比她还要好一些。特别是想起开学后月考和期中考试都很差，这就更让玉子沮丧了。 一中肯定是考不上的，考不上一中自然也就考不上大学，那既然这样，干脆不读好了，反正读中专是没人看得起的。 期末考试就要来了，玉子越来越想和美玲一样去广东。于是跟爸妈说了，全家人都不同意，可玉子还是坚持说不愿意读了。 钟老师来家访，劝玉子的妈妈，可是玉子还是摇头，钟老师只好让她在家先考虑三天再说。 9 冬夜 那三天，天已经很冷了，二姐有事出门了，晚上只有玉子一个人在家。 玉子想来想去想了一整天，晚上抱着看被子，虽然开着灯，但是黑漆漆的一片，她害怕得要命。可是离哥哥下晚自习还有好一会，旁边又没有别的人家可以去串门，她只好把门紧紧锁上，把电视声音开大。 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玉子吓了一大跳，心砰砰砰直跳。 然后听见有人敲门，喊她的名字。好像是阿辉的声音没错，玉子疑疑惑惑地走出去，伸出手按开了客厅大门的灯。透过门缝一看，阿辉把脸包在帽子里，手放在棉袄口袋里，像一只快冻坏的熊。 玉子拔开横在门上的木栓，阿辉进了屋，冷得连连跺脚，一边钻进了屋子。阿辉跟老师说家里有事，逃了晚自习，在小卖部买了一包炒瓜子过来，陪玉子一起看电视。 等阿桥也回来了，就三个人一起看。阿辉住在另一个村，走路回去要挺远，阿桥就让他别回去了，反正大姐和爸爸都不在，家里的床有多。晚上阿桥就和阿辉就睡在外面房间的大床上，玉子睡在里面那间。 连续三个晚上，阿辉都来陪玉子看电视，等阿桥回来了，就住在他们家。 白天的时候，钟老师还抽空来过两次，劝她回去继续读书。 第四天，玉子就去学校上学了。因为想来想去觉得不好意思，美玲和阿娟说要退学的，钟老师并没有表现得那么在意，她们走了也就走了，大概是她们的爸妈真无所谓她们读不读吧。既然这么多人反对，而且去了广东，除了美玲和阿娟谁也不认识，想想还是算了吧，等读到毕业和哥哥一起找工作，互相有个照应也好。 10 白马

甘岭学校也是过圣诞节的，初中部要开晚会，小学部似乎是没有的。 初三这年的圣诞节，阿辉带着几个同学去林子里砍了一棵小松树扛回来，女孩子们正把系着五颜六色缎带的彩色气球往墙上挂。桌子也已经重新摆过，每一面墙前面摆两排，围成四方形，在中间空出一大块地，圣诞树就摆在正中间，固定用的底座是物理老师用木头做的。不一会儿，彩灯、彩带、贺卡就把圣诞树装点得漂漂亮亮了。 大家都和自己要好的同学坐在了一起，玉子坐一边，阿辉坐另一边，中间隔着圣诞树。 阿辉表演了一个小品，阿云唱了一首歌，玉子坐在座位上看着看着觉得有点遗憾，钟老师本来是选了她去跳舞的，可是跳了下，玉子不大放得开手脚跳，所以还是没被选中。 玉子想，要是可以跳舞，阿云会给她鼓掌吧。 晚上最让玉子期待的，是大家抽奖互换礼物的环节，每个同学抽一个号码，号码相邻的同学分别互换，1和2，3和4，依此类推。 玉子暗暗希望能抽到和阿云一组，她想把礼物送给他。 那是她珍藏了很久的一件小东西，是玻璃做的，一匹马正跃起四肢在飞奔，鬃毛飞扬，颜色是水晶一样的透明，却又夹杂着一些流动的红色，在灯光下看起很好看。 轮到玉子时，她紧张地捏着手心，从抽奖盒里拿了一个纸条，报出了17。没多久，就轮到了阿云，可他不是18，18给阿辉抽到了！ 钟老师让大家按规则一一上台互换礼物，玉子早做好了准备，她还有另一份礼物，是一本普通的笔记本，打算好如果不能送给阿云，就把笔记本送给那个人。所以一听到老师叫号，她抓起笔记本就走上去了，大家在下面笑嘻嘻起着哄。要不是钟老师在，声音肯定更大了。 玉子拿了送的阿辉的礼物，羞红了脸跑回了座位。 班里根本藏在不住什么秘密，玉子有点后怕地想，要是真的送了那匹马，大概都会笑她在想着哪个白马王子吧，虽然她买下它的时候只单纯觉得好看。心里一面叫着着幸好幸好，一面拆开阿辉送的礼物，彩纸里包着是一盒彩色铅笔。 她想起曾经对阿辉说过，自己没事的时候喜欢画画，没想到他竟然把她这句无意说出的话也记住了。 11 明信片

初三的时候，关于谁喜欢谁的传言和事实都像冰块浮出水面一样，以前藏着掖着的，都已经按捺不住开始显山露水了。传纸条开始在班里泛滥，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功夫，把纸条偷偷传到谁那里，像传接力棒一样。玉子虽然从来没有看过经手的纸条上写的内容，也大抵能猜到。从小学到初中，这么多年同班在一起，谁喜欢谁这种事，大家心里都清楚的。 天气逐渐变冷的时候，不知怎么又掀起了一股上街拍照的狂潮，男生女生约好去街上的照相馆拍照，那时《还珠格格》正流行，女生要么穿格格装要么穿香妃装，男生呢就穿阿哥装或皇帝装，几乎每个人都拍了，特别活跃的几个呢起码去了三四次，碰到一起去的人多，看得出谁喜欢谁的苗头的，大家就起哄让他们一起照。玉子和阿辉自然也在被起哄之列，被推着同他照了好几张。每个人都有许多张照片，互相交换的也就多了起来，玉子也得了一张阿云的，于是把它夹在书里带回家，悄悄藏了起来。阿云穿着一身皮夹克，梳着郭富城式的发型，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眼睛有神地向前看。玉子盯着照片，觉得他是定定地在看她，不由就低下头羞红了脸。 要看班上谁人缘最好，最受人喜欢，看快过年的的时候谁收到的明信片最多就好了。那时候最流行的明信片，当然是《还珠格格》、《神雕侠侣》里的剧照，然后就是古惑仔、刘德华、郭富城、任贤齐、温碧霞、周海媚这些港台明星了，就算是最矜持的女生或男生，也可以借着这股学校流行的风气对暗恋对象说上几句光明正大祝福的话，什么“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合家欢乐”啦，虽然都是再客套不过的话，但亲手在横线上写下某某（收），下面跟着某某（送），看到那个人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连在一起时，总会觉得甜丝丝的。 一天放学后，玉子趁阿云走了偷偷塞进他的桌子里，第二天一早他就能看到了，她前几年也是这样送的，而且大多数女生送给男生都会选择玉子这种含蓄的方式。 玉子送给阿云的明信片，是一张印着郑伊健照片的，因为知道他喜欢古惑仔。但其实，她最想送的是印着杨过和小龙女的那张，白白净净的古天乐穿着格子的衣袍，露出半边手臂，笑得很含蓄的李若彤一身白衣，两缕发丝垂在胸前，真是好看极了。可想想这一张寓意实在是太明显，根本没有胆子送出去，所以还是空白着夹在课本里算了。 女生里收到明信片最多的，是莹莹，但她并不是班里最漂亮的，长得不高，眼睛不大、皮肤也不是很白，不过长得小巧可爱，也很会穿衣服，成绩不好也不差，刚刚好中等的样子，很会说话，不管对男生女生都没有架子。老师喜欢她，矮个子的男生围着她的有五六个，高个子的男生喜欢她的也有三四个，明着追的，暗地里写纸条的加起来，差多占了全班男生的三分之一了。 莹莹和阿云是同一个村的，他们和晓丹、勤哥几个从小一起长大，总是一起走路或者骑车，让玉子好羡慕。每次看见他们几个风一样地骑车回家，就想着哪一天自己也能在里面，可惜的是他们根本不同路，而且她也没有自行车。 玉子今年送出去的明信片，阿云并没有回，她有点失落。但后来知道了他并不是单单不回她的，而是他今年基本上就没有回过，她也就不难过了。反正呢，他的学习那么好，不是考第一就是考第二，肯定是要进县一中，以后要上大学的，自己哪里可能和他一个学校呢。 玉子想起了那匹心爱的小马，大概永远都没有办法送给他了吧，即使真的送，也不敢留下名字吧。所以，这个礼物就一直被玉子放在了家里。 阿辉呢，送了不止一张明信片给玉子，小燕子的一张，上面写着“祝你永远像小燕子一样快乐”，小燕子和五阿哥的一张“祝你新年快乐”，她本来想送给阿云的那张杨过和小龙女，他竟然也大着胆子送了。 玉子就把他送的明信片同别的收在一起，放在抽屉里。 12 网瘾

过完了年，初三就只剩最后一学期了。 打算继续升学的自然更认真了，自知考不上高中只能回家种田或去打工的也就更调皮了，班里一下子变得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好像马上要来的中考是一场很好玩的游戏一样。 玉子倒是已经没有了出去打工的念头，可一向学习不错的阿辉呢，却开始常常在教室不见踪影了。 原来，因为过年和同村几个不读书的兄弟进了网吧，竟开始迷上打游戏了，晚上经常泡在镇上的网吧通宵玩游戏，白天回了学校就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睡觉。 眼看着一棵好好的重点高中苗子就这样要断了，钟老师每次开班会简直要气死。她一边在台上骂着劝着，阿辉却只是眯着眼皮呆呆地不说话。 阿辉神出鬼没地出现的时候，玉子的抽屉里总是会多一些糖果零食。玉子有也挺有些替阿辉着急的，可也没有开口劝过他，总觉得一个念书好的人，就算是顽皮了一些，总也还是坏不到哪里去的。 阿辉还真的没有就这样毁了，因为，就在他沉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时候，阿辉积病多年的母亲突然病情恶化去世了。 钟老师组织班上同学给阿辉捐钱，自己捐了一个月工资，然后亲自送到他家去。 玉子想起阿辉瘦瘦的父亲还有他刚刚去世的胖胖的母亲，他们都来学校给阿辉送过伞，很宠爱儿子的样子。 半个月后，阿辉戴着黑色臂章重新回到了教室。 玉子看着身边眉头微锁的阿辉，觉得沉郁得不像了过去认识的他，心里有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有点疼疼的。 那天，玉子回到家，把放在家里的那只透明小马带来送给了他，阿辉从她手里接过小马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很难得的笑容。 阿辉还是变回过去的阿辉。游戏的瘾戒掉就戒掉了，就像一场重感冒好了就好了一样，并没有多要紧。 13 中考 五月，别的年级照样放农忙假，但初三的学生就要冲击考试了，也就免去了插秧的辛苦。 初中的最后一个夏天，和往常一样，野蔷薇和金樱子已经落完，栀子花的香喷满了山，青青的桔子开始一点点变黄。 考试前一天，妈妈在家给玉子和阿桥做了一桌好菜，给他们整理东西。阿桥报了一中，要提前一天坐汽车去县里考试，玉子没有报一中，只要骑车去镇里的另一所中学考就好了。 考完了也就考完了，大家乐得把书一撕，晚上在操场上来了最后一次狂欢。 还有什么比不用再担心考试不及格，不用担心排名又退后，不用担心开家长会更叫人开心的呢。那年的暑假，从小学一起读到初中，有些甚至幼儿园就在一起读的同学，约在一起出去玩了几次。 在阿云的村子里，有一条大河，大家就约好了去游泳。男孩子穿一条裤衩，在上游，女孩子穿连衣裙，在下游，两队人隔得不远，互相看得到但看不清，游完了就去相熟的同学家里换衣服。因为有几个是表兄妹、堂兄弟什么的，彼此熟得很，两队人虽然男女分明，但也不至于拘谨。 阿凡游泳差点抽了筋，一群男生把她救了上来，阿云打头。玉子心里很羡慕，真巴望抽筋的那个人是自己，可随即又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可耻，不由得低下头去。和阿静她们一起，看着男生们一个接着一个从不远处走过来，身上光光得只有一条裤衩，女生们都笑着手拉手看向别的地方。阿云从身边经过的时候，玉子觉得自己脸上烫烫的，一定比平时更红了。 成绩出来，班里该考上的几个人都考上了，老师松了口气。阿云考了第一，阿辉考了第二，阿桥呢，差了一点，竟然还是落榜了。玉子自然是差了很多很多。 14 电话卡

暑假过完，玉子和阿桥上了省城的无线电中专，阿辉进了县一中。 玉子的宿舍，八个女孩子住一间大屋子，一起吃饭上课、打开水、去澡堂，比初中的时候热闹多了。要学的东西也不一样，不用老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教室。她的成绩排名也比上初中时好，还当了小组长。 玉子觉得，长大真是一件很好的事，读书真是一件很好的事，现在就算有人逼她退学她也不要退了。 阿辉常常给玉子上网留言，不过玉子很少去网吧，差不多每隔半个月才去一次，每次去都有阿辉的信息，说的也是些稀奇古怪的话。 晚上在宿舍看着书，时常会响起铃铃铃的电话声，下铺靠近门边的女同学就去接，每周都会有阿辉找玉子的电话。玉子就把手里的书往床上一放，急忙忙从上铺爬下来，穿着拖鞋走到靠门的电话座机边接电话。一听到玉子的声音，阿辉就迫不及待地说学校里有多少多少人，班上有多少人，老师有哪些，现在的寝室里住了六个同学，谁是这个镇的，谁是那个村的，谁同自己聊得来，谁又很讨厌，兴奋地说了一通，然后要玉子说说自己的情况。玉子也就把老师怎样，上些什么课，认识了什么新的朋友，有什么好吃的通通说给阿辉听。 这样，阿辉的电话卡总是用得很快。 有一次打电话，阿辉还正儿八经地学着电视里的样子问“玉子，当我女朋友好不好”，吓得玉子赶紧把电话挂了。 玉子放下电话，想着自己也并不讨厌阿辉，可像什么“爱情”“女朋友”这样的词，听起来就脸热，像是很不要脸的字，觉得肉麻得要命。再说阿辉虽然以前成绩好，可又喜欢和那些二流子一样的人混网吧，总给玉子有点“坏”的印象。更何况他现在上了一中，要跟她走不一样的路了，两个人隔着几十公里，平时面也见不着，要恋爱简直就像是说笑话啊。 阿辉还是每个星期都打电话来，有一次还特意坐了汽车去玉子的学校看她，给她带了一大包零食。中午两人在食堂吃了饭，在学校里逛了逛，下午阿辉就坐车回家了。 15 写信

初中毕业后，玉子就没有见过阿云了。她有时候也会闭着眼想和阿云牵手的画面，有时也梦见了，可是他长得太好看，成绩太好，喜欢他的女孩子又那么多。太遥远了，真的就像一个梦一样。也就只能想想了。至于要不要告诉他，玉子是从来没有想过的。 倒是阿辉常常打电话来，有事没事也要乱说一通。比起从前当同桌的日子，好像贴近了许多。 阿辉以前就不怕班上人知道他喜欢玉子，现在上了高中，自觉不是小孩子了，胆子更大了。有次阿辉寄来一封信给玉子，写了三四页，最后拐弯抹角让玉子当他女朋友。 玉子是很爱收信的，收到了，就小心地用小刀拆开，慢慢读。觉得信封和信纸还有邮戳，这些都很有些浪漫的意思。至于写在上面的那些字，并不好看，反而有些买椟还珠的意思。所以阿辉的信，玉子自然是会回的。宿舍的姐妹，学校的老师，校外的小吃摊，原来很平淡的东西，写出来好像就有点不一样的感觉了。至于阿辉拐弯抹角的要求，玉子并不理会。 玉子刚把信寄走那天晚上，阿辉从学校打电话来，兴致勃勃聊了快半小时，就要挂电话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吵起嘴来。大约是聊得太开心了，阿辉突然音变高，大着嗓子问玉子到底能不能做他的女朋友。这是阿辉第一次问得这么直接，语气很有些威胁的意思，玉子在电话这边红了脸，也提高了声音回道：“我不喜欢你，我喜欢阿云！” 刚说完，连玉子自己也惊呆了，心想这样的话怎么可以告诉阿辉，真是太丢脸了，心里又恼又急，话筒拿在手里几秒钟没动，听阿辉那边也没有动静，于是慌慌张张连忙给挂了。 电话马上又响了，阿辉问：“是真的的吗？” 玉子脑子里一团乱，正想着这话要是传到阿云耳朵里可怎么好。拿起电话听到阿辉的声音，心里更恼了，嚷道：“是真的！” 后来，玉子就没有再接到阿辉打来的电话了，也没有再收到阿辉的信。 没有和阿辉联系，也就听不到他提阿云，玉子反而有些安心了。不过从阿桥和别的同学嘴里，玉子还是偶尔能听到一些阿辉的事情，成绩下滑了，逃学打架了，被教务主任训了，倒全是阿辉的作风。 过了两年，玉子和阿桥就进了工厂实习，毕业后可以留下来工作了。 听别的同学说，阿辉的成绩越来越好，肯定是考重点大学的料，玉子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有一点点高兴，也有一点点失落。 16 水库

中专毕业的那个夏天，玉子和阿桥回了家，打算玩半个月再去厂里上班。 玉子感觉和两年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从甘岭学校到玉子家那条路，原先都是泥巴路，现在有一段铺上了碎石，大概是准备要修的意思。不过穿过小树林的那一段还是窄窄的小路，浓荫遮蔽的草木间有虫子跳来跳去，抬头看得到树上的硕大的白花玉兰。果园已经挂满了金黄色的桔子，不过玉子和阿桥已经没以前那么想吃了，连家里种的也一样。 现在家里面平时已经没有人了，爸妈平时还是在县里的工厂上班，二姐也出嫁了，亲戚介绍的一个老乡，人很勤快，长得也好看，就是左手有一点点问题。玉子喜欢二姐夫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只是他很少说话。 有一天，玉子和阿桥在家摇着扇子看电视，阿辉来了，穿着短袖T恤和牛仔裤，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迈进了门。 阿桥先起身打招呼，把手搭在阿辉肩膀上拍了几下，发出脆脆的响声。玉子脸上也没显出意外的样子，站起来走到厨房倒了一杯凉水递给了他。阿辉坐下来打开手里的塑料袋，把里面花花绿绿的饼干糖果掏出来分给玉子和阿桥。 问起高考怎么样，阿辉笑说分数还好，上个二本没问题，一本有点悬，看运气，报的都是广东的学校，说是因为怕冷，所以想去暖和的地方。 阿辉还是和从前一样，爱盯着玉子的眼睛说好玩的话逗她，玉子也很容易就笑了起来，脸变得红扑扑的。 阿桥提议去水库边玩，家里渔具都有，可以去钓鱼。水库在两公里外，在一条中等大的河的上游，河不宽，可也算神，据说每年夏天都会淹死几个人，有小孩也有大人。 水库不大，水很清。阿桥抓了蚯蚓挂在鱼钩上，很快钓上了两条草鱼，中等大。阿辉也试了一竿钓上了一条，比阿桥钓的还大。阿桥带了剪刀和小刀，在水边把鱼破开洗干净，然后用干净的长木棒把鱼串起来。 找了个有树阴凉的地方，阿辉在下面用石头垒了一个灶，里面放木头柴火，捡来干杂草生上火，不一会儿木柴就燃烧起来，噼里啪啦响起来。阿辉伸手要把串了鱼的木棒放上去，阿桥拦下说不能马上就烤，要等木头变成了红红的炭再放上去，就不会有烟了。 阿桥和阿辉忙前忙后，玉子就在旁边看看，不时递递工具。她爱吃鱼，可不喜欢生鱼，不愿意看，更不愿意用手去碰。 就着炭火，鱼开始焦熟，香气慢慢飘散出来。阿桥熟练地转动着木棒，把鱼烤得很漂亮，没有变得黑乎乎的。 第一条鱼烤熟了，阿桥刷上辣椒油把它放进盘子里，把两双筷子拿给阿辉，阿辉把两只递给玉子，一边问：“去年寒假写了一封那么长的信跟你道歉，怎么都不回我？” 玉子刚夹了一块带皮的焦香鱼肉准备咬一口，听到阿辉说话，于是抬起头脸有点惊讶地说：“我没有收到啊。” 邮差大概迷了路，忘记把信送到玉子家。 阿辉没有再说什么。 玉子记得，那天的烤鱼很好吃。 九月，玉子接到阿辉电话，是用新手机号打来的，说已经到了广州，要开始军训了。 17 聚会 三年后，玉子相亲结了婚。第二年生了个女儿，长得和她很像。 玉子的女儿刚满三岁的时候，班长阿云组织了一次毕业十周年的同学聚会，许多毕业后就没见过的同学都来了。 那天天很冷，没有太阳，风很大，一早就飘起了小雪。 地点选在县城沿河路一家大饭店，拖着儿子的，带着女儿的，牵着对象的，三十几个人分四桌，把整个大厅都挤满了。 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水果饮料，男人忙着抽烟，女人忙着合影拍照，有的大着嗓子说刚买了新车，有的举着筷子连连叫太辣，到处是杯子碰杯子的声音。 阿云来向大家敬酒。玉子举起杯，他变胖了，戴了一副黑框眼镜，她有点恍惚，觉得他并不是以前认识的那个阿云。 阿辉坐在玉子旁边，像以前同桌时候一样。阿辉现在已经是一家银行的经理了，女儿刚一岁。但他看起来几乎没有变，没有长高也没有长胖，几乎看不出来是当爸爸的人。 聚过午餐，阿辉开车和玉子出去转。 雪越下越大，坐在车里，玉子看一片片卷起的雪花扑到车窗上，用手指划一下起了雾的玻璃，一道透明的指印就留在了上面。 18 烟圈

不知怎么就开到了甘岭学校。 大门旁边，右边的那扇小铁门还留着，传达室的门是锁上的。 走进去，先看到的就是操场，以前用煤渣铺成的跑道，现在变成了红白色的塑胶。 玉子提议跑一圈，“预备…开始！”，阿辉晚一脚跟上，和玉子保持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步调。 跑完一圈停了下来，玉子双手撑着膝盖喘着气说：“以前觉得四百米真的好远好远，跑下来都要累死了，原来四百米是这么短啊。” 阿辉伸手指操场中间说：“以前操场中间还有一团团的草呢，记得你坐在中间，就像一只小兔子。”玉子也笑了起来，她也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情形，当时就觉得自己像一只兔子。 房顶、路上、树上已经有薄薄的一层雪。教学楼前花坛里的那棵高高的雪松，像一棵很大很大的圣诞树。 雪一片片落下来，玉子和阿辉在雪松下站着。 记得以前雪下得大，一夜就积了厚厚一层，要穿上长长的防水套鞋才能去上学，踩在雪地里会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下课扔雪球打雪仗，把别班教室的玻璃打破了的事阿辉也是干过的。 玉子抬头盯着雪看了几秒，就觉得头快晕了。 阿辉点起了一根烟，眼圈在雪花中间喷出白色雾气，他忽然侧过头问玉子：“那个时候你是真的喜欢阿云吗？” 一阵风卷来，阿辉吐出的烟圈打了个转。 玉子从手提包里拿出手套戴上，捂住脸，摇摇头，没有说话。又呵了一口气，看它变成一团烟。 走到教学楼三楼，站在以前初三教室走廊上，阿辉又点起一支烟，说：“那次打电话你说喜欢阿云时，我简直不想活了。” 白白的烟圈往走廊外飘，飘向的是玉子家的方向，在对面一丛树林后面。 玉子偏过头看阿辉一眼，说：“你不是好好活着的。” 阿辉笑一笑，朝玉子吐了一口烟。 玉子挥挥那道喷过来的烟，说：“以前很多事情都忘记了，不过初三那年很冷的冬天，你去我家住了几晚，我倒记得很清楚。” 阿辉从口袋里一掏，伸出手掌，一匹透明小马卧在上面。 玉子拿过小马，把手伸到外面，眯起眼对着下雪的天空看，像水晶宫。雪花落下来贴在上面，变成了许多年前野蔷薇花的模样，白纷纷的。 2016年春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