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行盐酸泪
有一年,地上长出了9种动物。霜降的那一天,我在我自己盖的摇摇欲坠的小茅屋里面,把破毯子围了一身来御寒。从以前是窗子的那个破洞里飞进来一只鸽子。鸽子站在以前是独脚桌的那堆木片废墟上,用嘴唇啄我的眼睛。它似乎想跟我说话,它总是这样,忘了它自己不会说话。我的屋里有一堆石头。有时候(比如说现在)我坐在上面,有时候我去外面捡了好多柴草和骸骨,把那堆石头烘烫来暖脚,屋里充满臭烘烘的烤肉味儿。 秋天之后是冬天,冬天之后是秋天。地里除了动物什么也不长,前天我看见一只背上长着猪蹄子的小驴子从土里挣扎着出来,它就是今年长出来的第9种动物。会说话的鸽子已经死绝了,还有一大堆不会说话的鸽子,长着嘴唇,从窗子的破洞飞进来,要亲吻我,要对我说话,要吃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给它们吃掉了。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鸽子们说。 我捡起一根臭烘烘的棍子。也许是什么人或者什么动物的骨头。我看不见,也许是因为我的眼睛被吃掉了,也许是因为夜晚到了。我用棍子探着路,昏天黑地的出门去。 死掉的森林里在起一场争斗。那些死掉了一千年的树,那时候世界上还有真正的木头。它们那些残破的木头做的树干,正在被死去的动物的骨头吞噬。在森林里面,这两种死物在进行无声无息的激烈的战争。有时候骨头完全吞噬了那些残破的树干,死去的木头的树就变成了死去的骨头的树。于是第二年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会从那棵骨头树的周围的地面上,长出各种各样动物的骨头,它们跟我一样有空空荡荡的眼窝子。 我跌跌撞撞的在森林里走。我开始想起我忘记的一切。我开始想起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有时候我把好几年合并到一起去了,有时候好几个冬天过去了我都忘了算。我开始想起那些会说话的鸽子。有一天我在森林里面捡到了一只大角鹿的角,我用那只角去刺那些会说话的鸽子,把它们穿成串挂在鹿角上,在我屋里那堆臭烘烘的石头上面烤着它们的时候,叫它们背《诗经》给我听。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鸽子们尖叫道。 有一年我从雪地里挖出了一只还没有完全长活的小鹿,带回来把它种在屋外的地里。一整个冬天我都挖那只小鹿的肝吃,它的难吃的肝可以不停地长出来,不过我可以享受它的痛苦。冬天快要过去了,小鹿长活了。它在我熟睡的时候吃掉了我的生殖器。从此以后我就变成女人了。 还有一只恶毒的猴子。它到处梆梆地敲着它捡来的各种动物的肋骨。那只猴子后来死在我的屋子里了,说不定我手上的这根棒子就是它的腿骨之类的东西。 还有那些蛇。这片地上很久很久没有长出来过蛇了。它们后来都断成一截一截的死在森林里了。如果我运气好的话,我或许能摸到一截蛇骨头。我袋子里那些以前捡到的蛇骨头已经用完了。我运气不好,我只捡到了一小块泥巴。我把它揉成球形塞到自己左眼框里面。我有了一只泥巴眼。我还是看不见。我在地上到处摸,捡到了一颗圆石头。我把它塞到自己右眼眶里面。我有了一只石头眼。我想念我那一袋磨圆了的蛇骨头。但是蛇骨头眼已经没有了,它们都慢慢地被不会说话的鸽子吃掉了。我的石头眼和泥巴眼还是看不见任何东西。也许我以前装的那些蛇骨头眼也看不见。要不然我不会让鸽子用嘴唇来啄我的眼睛。不过我不记得了。它们还可以就着眼眶喝到一点点脑汁。我想。我也想喝脑汁。我饿了。我太老了,很久以来,我只能吃那些死尸。我想起以前捡到新死的动物的尸体,敲开它们的头颅喝脑汁。 我蹲在地上吃了几把泥巴,站起来的时候,猴子的腿骨就摸不到了。我空着手往前走去,胃里坠着沉甸甸的泥巴。我把左眼眶里的泥巴也抠出来吃掉了,还粘着一点点甜腥腥湿漉漉的脑汁的味道。我的另一个眼眶里沉甸甸的坠着一颗石头眼珠,太沉了,要坠到我的腮帮子里去了。 我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跤,石头眼珠子飞了出去。我的两只眼眶又重新空荡荡了。 泥巴在胃里沉甸甸的坠着我。我感觉有什么骨头断了,有什么东西刺穿了我的肺,直接从身体里涌出一大团污浊寒冷的空气。我便索性不起来。我睡着了,做了梦。在梦里我也死了,我和其它一切骸骨一起顺着那道乳白色的腥臭河流流出森林,涌进荒原的中心。荒原中心那个女巨人仍然活着。她张着腿坐在河流的交汇点上,不停地有各种各样的雄性动物来跟她交配,她张着腿不停生出孩子,又吃下那些刚出生的孩子。女巨人的眼睛上长着两朵黑色的巨花。她有时候也吃那些花。她把它们从眼睛里连根拔起,一边痛苦地嚎叫着。眼睛里的血泪就会暂时染红了那些乳白色的河。在梦里我只是一团骸骨,流到女巨人张着的双腿中间,被她源源不断生下来的孩子压碎了,又被她粘在孩子的身体上,喂进她自己的嘴里。 而我的骸骨的碎片在女巨人的肚子里仍然感到饥饿。我知道所有骸骨的碎片都仍会感到饥饿。 我醒来的时候,有一些啮齿动物,吱吱叫着,长着人类的脚,发出细微的人类的走路声。它们在吃我。有一只钻进了我的嘴巴,吃掉了我的上颚和舌头。我猛地合上嘴,开始咀嚼那只挣扎的小耗子。送到嘴边的食物。我的舌头没有了,我尝不出来它的味道,也不知道嘴里的血究竟是谁的。我嘎吱嘎吱的嚼着那小耗子的头骨。活的东西可不常见。 我挣扎着爬起来,瘸着一条腿。女巨人。我想起来,女巨人已经死了。秋天的时候,整个荒原都能闻见腐尸的恶臭。动物们从远方聚集而来,分享她的尸体,听说那是一场盛宴。我去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女巨人巨大的骨架散落在荒原中央,两条臭气熏天的乳白色的河也早已干涸。最后,她双腿之间会飞出一群猩红色的鸽子。会说话的鸽子。携带瘟疫的鸽子。它们带着瘟疫飞向四面八方,动物们一哄而散。我到那里的时候,连鸽子也不见所踪了。那一年所有人都死了,女巨人只是第一个。我伴着满地腐烂的尸体走了很长的路返回故乡,偶尔我遇到其他活着的动物,它们都有空空荡荡的眼窝,走着走着身上的皮肤就脱落下来,有时候器官也脱落下来。我大概跟它们一样。我不清楚瘟疫什么时候结束,也不清楚它究竟会不会结束。直到第三年的冬天,土地里长出了第一只动物。它畸形得太厉害,不久就死去。那些会说话的鸽子日日飞来啄食它的血肉。这之后许多年过去了,有时候地上长出零星的几种动物,有时候什么也不长。 采薇采薇,采薇采薇。鸽子们咕哝道。 我继续摸索着行走,终于来到水塘边。在水塘边,今年长出最后一种动物还没有成熟。我摸见她,她半掩在土里,熟睡着,身上盖着一层薄霜。或许当我再也没有食物的时候,我就把她吃掉。或许明年地里再也不会长出动物了。而现在,她还这么小,只比刚才吃掉我的嘴唇的那只耗子大一点。但是她的眼珠或许还能用。我要一双眼珠。我想看见那些日日从窗子的破洞飞进来,长着嘴唇的,不会说话的鸽子。我想看它们亲吻我,试图跟我说话。我想用猴子的肋骨串起那些小东西,跟串起它们会说话的祖先一样。我知道我的新眼睛还是会被它们吃掉。不是我的石头眼、泥巴眼和骨头眼,而是我从这只新长出的动物身上得来的,真真正正的眼珠。我把那只小动物从土里挖出来,她长着人类的双腿(我咬着她人类的腿)。她还有人类的嘴唇。我摸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上长着两朵大丽花的花苞,撑破她的眼皮,在黑暗的空气中缓缓绽放。 采薇采薇,鸽子们在我的脑海中说。 订书机。鸽子们说。碗槽。花架。剪刀。它们飞到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