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
水库的水很深,夏天的时候幽冷得像是要渗出凉气来,以致小伙伴们总要去水库里冒着被水吞的危险偷点儿爽。 小海去过几次,靠着必不死的决心泡了几回,那感觉比喝了冰镇的橙汁还好。不过后来他最终没有再去水库,太阳大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喝凉白开。 凹进山间的水库四周全是树,有春发秋落的常见的应季树木,也有总见苍翠的常绿乔木,地上堆满的叶子有枯完了的,有正在枯的,有还没枯的。厚厚的一耷铺遍了林子。独独通向水库的东南方向,被踩出了一条3米宽的道来。 他记得那天中午去水库的时候没走这条道,而是踩着旁边的叶堆子走的。脚下嚓嚓得响着,旁边的阿松走在平整的那条道上,后面跟着顺顺。阿松白了他一眼,干什么走那废叶堆里,小心踩着蛇!顺顺没说话,只是在松说完瞅了他一眼。 他低下头,紧张地盯着地上,却没跳到道上去。 快到水库了,他一直垂着眼,没看到头顶掠过的麻雀。 水花夹杂着拍打声渐渐近了,水库的上下游都有人,打闹的打闹,洗澡的洗澡,阿松和顺顺径直朝往常的上游的洗脚处走去。水库水可不浅,要想站在水边瞅瞅自己在上面的倒影那可有点难。仿佛水底专门有东西会吸食影子似的。所以来水库玩儿的孩子大都在水库的边沿弄水,大胆一点的跑去更远一点地方探探水,也只是探探水而已。 他却朝下游走了去,沿着岸边的沙地,脚撩弄着水,脑袋里想着上午看的武侠剧,那个断了手的男主人公和一身白衣的仙女飞走,旁边跟着一只大雕。好像那仙女从没笑过,他不喜欢没有笑容的人,觉得他们像这潭水一样把别人的影子都吸进眼睛里去了,那些会笑的人也吸,可是他们会吐出来,会把别人给吐出来。可板着脸的人就不会,他们永远都一个表情,永远不吐出他们的感觉。 啪~上游方向扔了几颗石头,他才惊觉自己走得有点远了。正要回头,一只手臂远的水面上好像飘着什么,他往前靠了靠,什么都没有,揉了揉眼睛他用力一瞧,白色的衣服黑色的头发还有白白的脸蛋红红的嘴巴,不就是那个仙女嘛,不对,这个仙女在笑啊…… 看着看着,他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矮,鼻子都快要贴着仙女了,想到中午吃了蒜瓣,他忙用手捂着嘴,怕仙女闻到不高兴。 抬手的时候他好像觉得有些异样,低头一看,妈呀!整个身子在往下沉!他挣扎着,但越挣扎陷得越快。 他沉进水里去了。 脚像是被什么拽着,他越是想起来却越往下掉,手扑腾地扇着周围的水,可是六岁的小男孩能打出多大的浪花花,好不容易脚一挺头挣出了水面,他赶紧大喊救命救我!来回几次,他快没了力气,也没精力去想怎么那么大声都没人听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最后那一蹬,他就像跳了出来似的,狼狈地爬回了岸上。阿松和顺顺在一起朝浅水里的人泼水,其他人都面色正常。 他的呼救看来在别人的世界里没有一点反应。他垂着头,背着热闹的戏水群往水库外走着,自己把自己驱逐出了圈子外。 从此,他没再去过水库游泳,水库里发生的险情,也没对任何人说过。 他以为自己再也想不起那潭水,直到看见母亲流泪的眼睛。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和顺顺他们一起下课后跑去打乒乓球的他满头都是汗,一进门他就巧妙的躲开了在客厅坐着的父亲,跑到厨房去,母亲正在刷碗。看到儿子进来,她手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往围裙上仔细擦干水,拿出口袋里的绣单花的手绢,拉住儿子,就给儿子抹额头上的汗珠子,擦完后朝左手边努努嘴,他就到母亲示意的方向坐下。 母亲留了一碗鸡蛋汤面。 在小海小的时候母亲生过一场病,所以没法开口说话,可是母亲的眼睛看到他的时候总是弯弯的,里面全是轻轻的笑意。父亲是中学物理老师,严肃而易怒。唯独对母亲没有任何高分贝。 年轻的母亲太漂亮,鹅蛋脸上嵌着杏眼,鼻线挺拔,红嘴巴嘟起来的时候像一颗樱桃,透着晶莹的光泽,整个人都散着不知哪里跑出来的愉悦。她读的书不多,却心地善良,知道疼人。村里的老人家都喜欢这个眉眼弯弯的女崽。 父亲却并不起眼,只是有股傻劲儿,对人也是直愣愣的好,不懂现今的人会用细腻纹成浪漫,然后把心爱的人给套牢。父亲长得不够俊,可是有股硬实劲儿,让村里但凡有未出闺门女儿的父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所以当年母亲和父亲的婚姻也算是一段佳话。 只是婚后的第一个月,那时候是夏天,母亲就红着眼跑回了娘家,父亲随后就跟来了。母亲在娘家一个星期没出房门,放在门口的吃的也没动过。父亲坐在母亲窗户下边,和她一样不吃不喝。两人就这么耗着,一句话也不说,旁人怎么劝都劝不动。看着这对新人,所有亲友都干着急。 一个星期后的早晨,天还没亮透,母亲走出房门,朝着躺在窗户下的父亲就是一脚,起来,回家去。从此,父亲和母亲再没红过脸。 母亲而今是连走路都轻巧得不发出声音的寂静的人,实在是想象不出,曾经会那么闪耀得存在过。 他不敢问父亲,母亲又什么都不说,日子像铁板上的豆腐,他们俩分寸拿捏得非常老道,豆腐外酥里嫩,再偶尔因为他的不懂事给掺了点孜然粉和辣椒,幸好他们没给整个撒葱花的弟弟妹妹啥的,否则这日子就太有味儿了…他怕受不住。 他突然觉得情深不寿太可怕了。只是生活有这能力,让无情的时间被温情的时刻冲刷得柔软一些,等时间点一过,所有事物面貌恢复,生活还是那样,情深情浅似乎都不重要,只要你在每个该出现的地方出现。 母亲总喜欢在屋里放一罐水,水里时不时地插着花,每次母亲换下枯花时他都在旁边看,细碎的花屑在抖动间落下来,洒在桌上,清水里,他的头发尖儿。 他眯缝着眼,仿佛景象正挂着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