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

K是我初中时期喜欢了很久的男生，陪我做过很多矫情事儿。高中之后我去了广州念书，然后美国。他高中在我们城市里念完后，大学去了广州念了一个二本。据说是个风云人物，GPA高，拿过国家奖学金，得过各种各样活动的一等奖，拿过很多快销品牌的实习和工作offer，最近打算出国读个硕士镀个金回来。
我昨天晚上和他吃饭。这栋楼以前我常来，最近改建得很好，面目一新，有一点杭州二流商店的样子。我们在六楼的日料吃。我一向不喜欢吃日料，没有温吞的热气，冷漠寡淡的食物。我一度爱吃的三文鱼腩，如今也早就因过于肥腻被我放进了“不吃也罢”的食物列表里。我们的对话从什么开始？不晓得。相识十年，不至于老夫老妻的默契，也总有一种长久以来隐秘的沟通基础。他变得更世俗功利和急不可耐，我变得更世俗功利和急不可耐。他可能更甚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我被他话语里的对于自己所取得的成就的喜悦和对钱赤裸裸摊开的追求有种轻轻被挫了一下的感觉，就像是一盒你明明以为是可以放很久的fruit preservative, 却在某天打开来的时候微微散发出模糊暧昧的酸腐气味。我并没有被冒犯到；我还爱着这个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人。所谓爱，也不过是对于一个相熟得有些过分的人一种心平气和的接受。他讲股票，讲了几个号码，让我一定记得去看一下。说话间我倒是想要记一下，但回家后就忘了个干净。他讲和身价上亿的父亲朋友的往来，如何向他们取经。他讲和某个知名老总见过面，也讲自己交往六年的女朋友找到了烟草局的稳定工作，高高兴兴地盘算起什么时候买房。他有一点苦恼，因为他在月薪五万之前不想被房子绑着，而他的女朋友却没有房子不肯嫁。他很实际，不到三十岁他赚不了那么多钱，而女孩子是等不到三十岁的。他讲，现在的初中同学聚会我一定会很讨厌。大家都是在喝死一口闷，跟我也没有什么话题讲。我说不会呀，讲不来我就参与一下，他说不不你一定不会喜欢的。谁谁当了军人后，拉着谁都要逼着喝酒。谁和谁成了一对，在聚会的时候腻歪得让人头皮发麻。
我们吃了玉子烧，鳗鱼，一碗意外好吃的不知道怎么做的牛肉，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我和他就一些政治问题讲了很多，实际上我的发言大多是围绕着一些荒芜的愿景。我在谈论我不再想回到中国，他说他一定要回来，出去就是为了镀金。我说出去之后价值观会很不一样的，尤其是本科。我谈了一些本科的资源和机会。迟疑了一下，他说，当初他没有选择本科出国就是因为害怕价值观被改变，无法适应国内。他说你看你就不能适应了，你太有想法了。他说这句话不带贬义，或者我鲁钝并未听出其中的褒贬之义。他说读一两年，他有信心不会太被同化。他回来，他说，这里有他父辈的资源。他的哥哥在澳门做酒店管理，马上要在这边的一个开发区供房了。他的妹妹读了公安大学，出来做公务员。他还说了很多别的，他在学校里倒卖西装鞋垫，在淘宝上倒卖教材，炒股要放长线做三年。
我喝了很多茶。
他谈到一个为他带来很多荣誉的奖项。他说得有些激动。他说MUN，他说他如何杀进了很多快消品牌但直到终面时人家才委婉地告诉他，虽然学历不重要，但是...他说他一定去国外镀金，想必就是这个意思。他说他申请国外学校的时候，中介让他给写材料，别人写个八千字，他写了一万五千字，因为他的经历太多了，中介都傻眼了说你怎么那么多经历。他问我现在的工资，然后说哦真的不高，这我倒同意。然后问我未来的发展，我说法学院吧，他问我律师工资多高，我说大firm120-160k吧税前，比咨询和投行轻松不了多少。他笑，说鄙视链就是投行->咨询->快消。他讲之前在一家audit/consulting公司实习，一周三到四天的工作要求他每周只去半天，人家照样给他开了六个月的实习证明，香港的director还给他写了推荐信。他讲再也不要在咨询工作，太累了，每天一两点下班是常态，一个月一两万根本不值得这么耗身体。他说他爸爸叫他一定不能从商，因为他一定是个奸商。也不能从政，从政一定要被抓。他说但肯定不要打工啊，留学回来之后先工作个三到五年再出来自己做。他不想一辈子做高级打工仔，他给自己画了一个更大的圈。
我们从六点钟一直坐到餐厅打烊。天有点冷，有点小雨。他送我回家。自从我家搬到市中心之后离他家近了不少。路上他感慨这一路的艰辛，说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都是靠自己搏出来的。谈话间，眼神坚定，对未来充满希冀。
我坐在他右边，恍然间想起那个初中时我很喜欢的白净男孩。有一天早上我从家里跑出去和他一起看日出。他吃饭的时候说，你初中时候你父母亲就管不了你，我说是，然后我猜他讲的就是这件事，因为那天三点我们就出门了。他陪我出来看日出，是我的矫情要求。那天海边的日出一点不绚丽，不像我那本莫奈的画册里头的那样子。太阳在海岸线后升起来特别小，柔和的金色，灰暗的天空，然后转成雾蓝色。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跑了起来，我穿了一对有跟的拖鞋，只能脱下来抱着鞋跑。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和一个人分手，也是在海边。我们各自骑着单车；我叫他停下来，锁了自己的车跳到了他的车子后座上。我当时轻轻拽着他背上的衣服，看着Santa Monica的落日，心里想，我会一直记住这一刻。那一年和K在海边，他在我右前方往前跑，没有什么掀起的白衬衫衣角，也不高大。一个普通男生，我喜欢他。那个当下里，我也曾暗自下了决心，要一直记住这一刻。
如今我不刻意去想，压根什么都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