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坊(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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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雪的下午格外阴冷,白塔街上行人稀少。魏青靠在二楼起居室的沙发上,用毛毯把自己包了个严实。壁炉的火烧得很旺,魏青不自觉地打起了盹。
“魏青,魏青!”
魏青睁开惺忪的睡眼,起身到二楼的窗户前面往楼下一看,是他的母亲,萧榕站在楼下。他并不想在这种时候看见她,但是她既然来了,他也不好把她晾在外头。他把窗户往上一推,道:“妈,你等一下,我马上下来给您开门。”
魏青打开店门,萧榕有些瑟缩地走了进来,一边抱怨道:“这鬼天气——你怎么回事啊,我都在下面叫了五分钟了,你现在才过来给我开门。你老板就是这样教你待客的?”
魏青忍住不快,低声道:“妈,对不起。不过,现在我是这家店的老板了。”
萧榕淡淡一笑,在铺了软垫的青花瓷墩子上坐了下来,道:“是,你是老板不假。可是这老板不过是担了个虚名。你别忘了,你的前任是个杀人犯,我想体面人是不大想光顾这家店了。”
魏青想要抢白几句,但还是忍住了。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妈,我不管阿木哥他做过什么,至少在我眼里,他是个好人。他把店托付给我是看得起我,我不能让他失望。他毕竟是第一个全盘信任我的人。”
萧榕勉强地点了点头,拉住魏青的手,笑道:“魏青,乖孩子,跟妈回家吧。家里的钱随你怎么花,我再不说一句话。只要你离开这个地方。”
魏青把手抽了回来,冷冷道:“对不起,妈,我不可能辜负阿木哥对我的信任。”
“那你就忍心辜负我对你的爱吗?”萧榕立起来,颤声道,“我是爱你的,青青。”
“我明白。”魏青低头道,“但是你知道吗,妈妈,你的爱我受不了。它让我窒息。在这个地方我觉得很自在,我真正感觉自己像一个独立的人那样活着,有尊严,有快乐。当然,还有信任。”
“你说的信任,我也可以给你呀。”
“不,妈妈。您给我的不是信任,您给的只能是骄纵和溺爱。您知道被一个人平等地、毫无保留地信任是什么感觉吗?我觉得您不知道。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被这样信任过,那他就应该拿出同样毫无保留的热情去回报对方。妈,我不想跟您吵架,我恨透了跟您吵架。您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您就走吧。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我答应阿木哥守住这家店,我就得遵守承诺。”
“那好吧。”萧榕起身,似乎要离开,但仍然回头看着魏青,“你要知道,我是为你好。我希望你以后不会后悔。这家店不会给你带来什么收入的,也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名声。妈不是势利,但是妈不希望你背后被人指指戳戳。”
魏青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妈妈,你想过吗,也许你希望我拥有的,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长到二十八岁,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可能有点儿晚了,但总比一辈子活在别人设定的套子里要好。你说的一切我都清楚,但是我不会后悔的。我不可能永远躲在父母的羽翼下做个乖孩子,你们该给我机会面对外面的风雨了。”
萧榕看着魏青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她摸了一下魏青的脸,笑道:“我希望你是真正长大了。”
魏青笑道:“我也这么希望。”
“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需要什么东西可以回家拿,我随时都在家。”
“嗯。”
魏青关上白桦坊的店门,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前所未有地疲倦,也前所未有地轻松。华灯初上,他把门口的牌子换成了“暂停营业”,融入了白塔街上赶去吃晚餐的人流中。
翌日上午,兰若巷。
疏影轩的小院依旧宁静,院子里的花草被阳光照耀着,显出一片欣欣向荣的光景。不知什么缘故,前花厅的湘帘被女主人放了下来,阳光像被筛子筛过似的,显得幽暗了许多。
兰姐穿着天青色旗袍,遍身绣着二色金镶边的靛蓝五瓣桃花,戴着一只雪青玉镯,嘴角残留一丝神秘的笑意。羊绒大衣被随意扔在一旁的太师椅上,主人把它遗忘了,只注视着眼前的那株美丽的植物。那植物看起来像是白色的樱花,满树灼灼其华的花朵宛若冬日的雪花,冰清玉洁的样子。兰姐冷笑一声,用一柄手术刀在树皮上轻轻一割,鲜红的汁液从切口处淌下,如同人受伤时留下的血迹。
兰姐像触电般小心地缩了手,眼神紧张颤栗地盯着那树繁盛的樱花。不过三秒钟,满树的花朵都变成诡异的血红,像是用亡灵血液浇灌出来的曼殊沙华。兰姐舒了口气,用银镊子小心地把几片花瓣放进水晶高脚杯,往里边滴了几滴清水。艳丽如血的花瓣转眼就溶解在杯中,只剩满盏猩红的液体。兰姐看着那杯子,仿佛里边装的是陈年的葡萄美酒,继而握住杯柄轻轻摇晃几下,那杯子里的液体顷刻变成了纯净透明的甘泉,在头顶吊灯的光芒下盈盈晃动,如同化成液体的猫眼宝石。
一只白色的波斯猫不知何时出现在花梨木桌子上,抬着迷惑的双色眼眸注视着那杯液体。兰姐转过脸来,对着猫咪微微一笑,轻柔地抚摸着它柔顺雪白的细毛,把那杯透明如镜的甘泉半倒进它下意识张开的小嘴,拍了拍它的脊背,放它跳到地上。波斯猫在地板上寻找着它心爱的绒球,脚步忽然踉跄起来,蓝黄各一的眸子里闪烁着仇恨和痛苦的微光。兰姐微笑着,看着那猫咪一步步流着鲜血,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仇恨的光芒在猫咪的瞳孔里消散了,兰姐把剩下的一点液体优雅地倾泻在青砖地面上,本来完好的地砖转眼被烧出一个窟窿,显然那杯子里不是甘泉,是致命的毒药。
隔着湘帘,兰姐看见院落里的梅花开得越发繁盛,花瓣边缘的红色血丝也越发明显。她独自走到后花厅,摘下堂桌上挂着的弘仁山水,露出后头那盆琥珀菊花。兰姐微笑着把方才那柄精致小巧的柳叶刀擦拭干净,放在菊花盆前,虔诚地对着它们拜了几下。
太阳被微云遮蔽了,已是晌午时分,梵若城的繁华到了歇脚的时候,小巷里格外寂静。
一只鸽子带着哨音惊慌地掠过庭院上空,消失在蒙蒙的云雾里。
魏青坐在白桦坊一楼的店堂里,正聚精会神地看一本小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打开店门,只见穿着米色羊绒大衣、苹果绿绣月白芙蓉旗袍的雨桐和穿着青灰色夹棉长袍的王先生站在门外,两人脸上都带着和煦的笑意。
“啊,是王伯伯和雨桐小姐,快请进。”
王先生把头上的礼帽一脱,笑道:“怎么不叫我王大哥了?你不是一向都跟阿木兄弟相称的吗?”
魏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您一个人来的话,我还是可以叫的。但是今天雨桐小姐也在这儿,她才比我小个四五岁,我要是叫您大哥,就好像——就好像占她便宜似的。”
王先生和雨桐对视一眼,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两位楼上请吧,我把店门口的牌子翻个面,锁好门就上来。”
王先生和雨桐点点头,转身上楼,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魏青上了楼,对王先生父女微笑一下,示意他们稍等。然后他一个人到小厨房忙活了片刻,用雕花银托盘端上一壶红茶,还有配套的三副白底蓝花骨瓷杯碟。魏青给王先生倒了一杯茶,然后打开托盘里的水晶玻璃镶银小罐,取出一片糖渍柠檬,加在另外一杯茶里,把这杯茶递给了雨桐。他自己给最后一杯茶加了糖和奶,然后说了声“请用”,等雨桐和王先生都开始喝茶了,他才轻轻地抿了一口自己那杯茶。
“魏青,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加糖渍柠檬的茶?”雨桐笑道。
魏青笑道:“阿木大哥告诉我的,他跟我谈起你们家里人的口味,我就记住了。”
王先生笑道:“你真是个有心的孩子。这段日子你守着这家店,真是辛苦你了。”
魏青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都是我应该做的。阿木哥把这家店托付给我,我不能让他失望。”
王先生和雨桐对视一眼,雨桐示意父亲先开口。王先生把茶碟和茶杯郑重地放在茶几上,缓缓道:“我们今天找你,不是为了扯闲篇,是有要紧事要和你商量。”
魏青显得有些诧异,正色道:“什么要紧事,您请说。”
“是这样,你也知道,梵若城现在只有一家电视台。这电视台的节目质量,你大概是有所耳闻——”
魏青一笑,道:“嗯,我妈来看我的时候说过。那节目实在不敢恭维,也就蒙蒙那些没啥品味的人。怎么了?”
“我们,也想办一家电视台。”
魏青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道:“我还是不太明白,办电视台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吗?我对电视台的运作完全不了解啊。”
雨桐笑道:“你不了解没关系,听我把话说完。你不是有个姑夫,是个爵士,叫白铁吗?我们办电视台,需要一笔很大的投资,但是我们的飞钱存款显然不够。我知道你这个姑夫是热心文化和公益事业的,所以想托你去探探他的口风。如果他愿意出资跟我们合作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魏青点头道:“我跟我姑夫的关系倒是还可以,我可以帮你们问问看。不过,你们怎么知道我有这么个姑夫的?”
王先生笑道:“阿木临离开的时候,给我们寄了一封信。他在信里提到,如果要从舆论上跟男爵的舅舅抗衡,我们必须拥有自己的媒体机构。现在电视台风头正劲,我们当然不应该放过这个机会。以我们剧院的实力,只要电视台办起来,节目质量一定甩现在那家草台班子几条街。但是他也非常清楚,以男爵现在的经济状况,还有我们剧院的财力,都是负担不起办一个电视台的费用的。他想到了你的姑夫,虽然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成,但觉得应该试一下。”
魏青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我之前一直很纳闷,他就这么一走了之了,店也不开了,歌剧也不演了,这不像他的做事风格啊。现在看来,我是小看他了。他想得还是挺长远的。不过,还有个问题,你们可以通过电视台来宣传《牡丹亭》,但是这部戏现在没有男主角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王先生和雨桐对视了一眼,道:“我们有个很合适的人选。”
魏青忙问:“谁?”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你。”
魏青被茶水呛得咳起来,半晌方道:“我?我可不行。我的嗓子唱歌唱戏都没啥问题,但是我不像你们歌剧演员那样从小练功,身段硬得很。要是仓促上阵,我怕会砸了你们剧院的牌子。”
雨桐笑道:“这个不要紧。我相信只要经过我妈的魔鬼训练,你一定能行的。”
魏青考虑了一会儿,咬咬牙,道:“好,我答应下来了。但是这家店怎么办?”
“如果你信得过我们,我们会让暂时没有排练任务的配角演员轮班过来帮你看店。要是有卖出货品,他们会如实记账的。”
“要是他们敢中饱私囊,我们会给他们喝掺了魔药的酒,保管他们‘酒后吐真言’。”王先生坏坏地笑道。
魏青点了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们了。对了,以后做舞台设计用的模型,里边的人偶你们得另外找人做了。你们也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我跟阿木哥都信不过那个兰姐。”
王先生和雨桐神情复杂地对视一眼,然后王先生开口道:“你看了今天的邸报吗?”
魏青摇头道:“没有。有什么新闻吗?”
雨桐道:“兰若巷十七号的疏影轩,昨天半夜发生火灾,整座院子都烧成灰了。最奇怪的是,有人看到好多翅膀像落叶一样的蝴蝶从火光里飞出来,纷纷扬扬,漫天都是。警察清理现场的时候,没有发现任何遗骸,那个叫兰姐的女人,好像就此蒸发了。”
“枯叶蝶?——”
魏青想起他之前做的那个噩梦,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你怎么了?”
“没什么。喝茶,喝茶。”
王先生和雨桐继续喝茶,一边吃着桌上那个水仙女擎荷叶银盘里的点心。魏青却不无疑惑和失望地想,兰姐以及八段锦的秘密,现在大概永远只能是个秘密了。